莒绣想起往日学堂里的情景,对她同情不起来。
大姑太太对谁都有一颗慈悲心,自然是要相帮的。
“老太太,她年纪小,些许不足不要紧,往后就会改了的。”
老太太心情好,拨开她伸过来帮着整理衣襟的手,不怒不喜道:“你嫂子要教训她几句,你不必操心这些个。”
她说到这,冷眼看向莒绣美绣等人,没好气道:“好吃好喝地养着,但凡记着自己的身份,也不至于做那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十二姑娘连忙伏地请罪:“老太太教训得是,我该早些来请安的。是我贪睡不懂事,该罚该罚。”
老太太哼了一声,挥退大姑太太,自己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掸了掸衣襟,站起身道:“没事就好好在屋里待着,杵在这挡什么道?”
莒绣等人连忙告退,才出了门,就听到身后老太太嘱咐大夫人:“你们佟家那丫头和音儿都要过来,她们歇在何处,你打点好,莫要怠慢了。”
“我都安排妥了,老太太,我……”
“行了!”老太太不耐地打断她表功,接着道,“桑毓琇和五丫头那,多裁些衣裳送过去,有好东西,先紧着她们。”
大夫人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
两位声都不小,屋外四个女孩听得清楚。
十二姑娘垂着头匆匆往东厢走。
莒绣一行,则是加快脚步要离开。
到得门口时,阎婆子居然主动喊住她:“张大姑娘,且等等。”
这算半个长辈。
莒绣悬着一颗心,行了半礼。美绣和云堇书没走,停下来等她。
阎婆子的脸,和老太太那张脸,像是同条藤上结的两个苦瓜,拉得长,又皱又冷。她上下打量了莒琇,又看一眼美绣,硬邦邦地道:“既然出来了,早该忘了乡下爱串门子的陋习。府里抬举你们,也要自己识相才好。”
这样白眉赤眼又毫不留情面的恶意,莒绣心里明了,淡淡地道:“告辞。”
这便是高门大户里的情分,想来那“哭上几个月”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美绣跟上她,气呼呼地道:“呸,就她……不过是个……”
莒绣拉了拉她,微微摇头以作提醒。
美绣扭头瞪一眼后边的云堇书,气呼呼道:“姐姐,往后别去打听了,横竖死了的人,问也问不回来了。”
莒绣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云堇书跟在后边,小声提醒:“张姑娘,老太太桌上放的果子,是南边来的。”
美绣气得跳脚,这人……眼皮子也太浅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盯着吃食!
她刚要张嘴讥讽,莒绣拉住她,转身对云堇书道:“多谢你提醒。”
云堇书笑笑,眼珠子不知觉地瞟向了美绣发间那一对蝶恋花簪子。
莒绣看在眼里,待回去后,让冬儿将那枚旧蝴蝶簪子送了过去。
冬儿回来告诉她:云姑娘特别高兴。
莒绣没心思顾这个,她将郡主那事和冬儿说了,末了为难道:“你帮我去那边问问二奶奶,我家里有长辈在,这样合不合规矩?”
尚梅韵听话知音,没让冬儿传话,亲自过来了。她一进门,就屏退了所有,只让莒绣跟她进里屋。
莒绣本不想欠下人情,只是如今他事多心烦,她不好再耽误他,只好求尚梅韵相助。
“梅姐姐,我……”
尚梅韵开门见山道:“停哥儿是个什么打算?”
莒绣心惊,又听她接着问道:“他可曾允你婚事?”
此刻莒绣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作答。
尚梅韵笑道:“你和他往来,我是知道的。妹妹,你中意他,他的心意,你确定了吗?”
莒绣还没答,尚梅韵指着堵门的那柜子道:“这门是别人挖的,外边那墙,却是我堵的。妹妹,我知道你们都是懂规矩的好孩子,不过,有件事你要知道。虽然没有外人操持的规矩,但老太太一旦拿捏了你的事,我敢打包票,你那位好祖母,一定很乐意将你送人。为今之计,只有先一步敲定,才能绝了她们的龌龊心思。你只要答了我的问题,我自然有办法促成。”
莒绣的强装镇定,她看得分明,笑着又道:“你祖母去岁来信两封,今年又有一封。老东西正巧缺人,这才叫人去接了你们来。本意是要你们一个跟着五姑娘,一个跟着六姑娘,做陪滕或是心腹。既赏你们张家一个体面,也能用上张家人的特性。你们初到,我特地到她面前试探过,说是见了富贵只怕拿捏不住,她却纯心要用你们。我见你稳重,也起了心思。莒绣,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我的事,老天不成全,你的事,我自会尽力成全。”
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隔着十余年“想起了”姑奶奶的恩义!
“那会冬儿和小丫头说三少爷……”
“老太太要试你们,我困住老三,让他出不来。”
莒绣想着:不能轻易托底,她又壮着胆儿问:“那位孙小姐……”
尚梅韵苦笑一声,低声道:“是我们大人造的孽,有那一刻,我还起过害她之心,好在及时醒悟。她一个孩子,能有什么罪?不过是老天爷磨人,让她投生到了不该投生的地方。这事是我和老太太一起做的手脚,老三原不知情,孩子长到四五岁上,那长相……不好糊弄,便一直不大让她出来走动。”
她摇头叹道:“瞧,人家高贵,想怎样便怎样。哪管他人如何,这事……他不知情,我也是去年才确定了奸夫是那混账。我堵了她们的道,可仍拦不住她们的奸。她又有了,再过些时日,就要显怀。唉,人间又要作孽!”
一切都和先前的猜想合上了,连这样的密辛她都毫不迟疑地和盘托出,莒绣总算踏实了,愧道:“我和他……确实许了终生,只是我保证,我们没有过越轨之举。”
尚梅韵看着她,笑得亲和,安抚道:“我信你,也信他。发乎情止乎礼,无可指摘。你放心,这事我揽了,只是……我觉着倘若主动去挑明,不如等这些人跳出来了再说。至少你知道哪些人对你存了恶意。”
莒绣自知城府比不得她,便点头道:“多谢姐姐好意,我听你的。”
她懂尚梅韵的苦心,倘若风平浪静,这宗事就该留给他去筹划。但若有人跳出来搅事,尚梅韵就拿这个过了明路将人拍回去,虽没那么体面,至少不会生变故。
尚梅韵拉起她的手,收了笑,正经道:“我头一回见你,就觉熟悉亲近。我家里那些,不过是纸糊的姐妹情,我落难,她们只拿场面话糊弄,没人怜我一分。好妹妹,先前我……疯疯癫癫,亏待了你,还请见谅。我在这,成日浑浑噩噩、烈火煎熬,同在地狱没什么分别,是你救了我。我又亏欠于你,所以,凡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不要同我生分,只管开口,我只有高兴的,绝不推辞。”
荷包一事,只是阴差阳错。莒绣自知当不起她这份厚意,心下有愧,便劝道:“梅姐姐,你……且珍重自己,好好活着,让仇人看你风光得意,才不枉活这一遭。玉石俱焚,太可惜了。”
尚梅韵扯出一抹笑,拍了拍她的手,苦涩道:“我曾想过拉着她们一块入炼狱,这府里,见不得光的肮脏无处不在,倘若揭了遮羞布,必然万劫不复。可……我可以对任何人狠心,唯独不能见他蹙眉,不忍惹他伤心。我做不到……”
她捂脸痛哭,莒绣心也揪成了一团,摘了帕子替她擦泪。
尚梅韵的眼泪来得快,收得也快,吸口气,笑重回了脸上。她坦坦荡荡道:“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不允许别人拆散你们。你们俩……替我圆了那个梦吧。我得走了,待久了,反倒给你招麻烦。还有啊,佟云裳要回了,那位也不是省油的灯,呃……你要不要搬去我那边住?”
莒绣摇头,含笑道:“梅姐姐,我同四少爷没有任何瓜葛。”
在这事上,她光明磊落,一躲一逃,反倒说不清了。
今早,她的他送了许多东西到这门后,即便往后,门是锁的,墙是厚的,可她们的心,是贴近、相通的。
尚梅韵笑道:“也好。对了,停哥儿……在做的事,你知道吗?”
莒绣点头。
尚梅韵又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抱了一下她,小声道:“你们要好好的。”
莒绣再点头,跟着她走到门口,压不下怜惜,追上去道:“你也要好好的,活着……才有希望。”
他说韦家有些事过不去,那将来家破了,她们能不能走得远远的,隐姓埋名、再续前缘呢?
尚梅韵没答话,只背对着她,扬了一下手,然后走了。
第70章
尚梅韵走了没多大会,院门处又热闹起来。
美绣和春儿凑到门口瞧,扭头乐道:“姐姐,是方姑娘来了。”
她兴冲冲地等着姐姐一起来,转头看到下一位,又嚷道:“佟姑娘也来了。”
早上听老太太说起过:大夫人的侄女要来,莒绣却没想到会是去而复返的佟清浅。不过这也不打紧,只是挤在门口瞧热闹,有些失礼,她便招呼她们回屋,道:“等着她们安顿了,我们再上门去。”
这话说早了,方姑娘往正院去的,佟清浅来的,却是这方向。
几人一齐起身,贴到门侧,留出空来。
佟清浅早不是当初的愁苦模样,眉眼含笑,只是仍旧不和她们多亲近,只刻板道:“大夫人让我住进来,叨扰了。”
她说罢,也不等两人回应,进门直往右走。
同是有人搬进来,一对比先前,大夫人这家当得……
莒绣当机立断,喊上几人道:“美绣,我们两个住一屋吧,难得的好机会。走,我们帮你搬东西去。”
美绣也不想贴着个陌生人住,连声嚷道:“正好正好。”
因初十要走,她本就收拾了行囊,如此,不过两个来回,就细致到连澡豆痰盒这样的小物件都搬了个干净。
自莒绣出声起,佟清浅就站住了脚,在外间静静地等着,一句推辞或感激也无。
两主两仆挤在里屋,莒绣美绣能清楚地听到那丫头在外边得意:“算她们识相。”
两姐妹对视一眼,都觉无语。
美绣覆到姐姐耳边,小声道:“她都这年纪了,不是说回去议亲了吗,还跑来这做什么,岂不要耽误?”
十八岁的姑娘家,还赖在别人家不回,这也太不合适了吧。
莒绣也耳语:“怕是四奶奶叫来的。”
佟云裳一回来,她也凑巧这个时候来,多半是这个缘故。
只是莒绣忍不住想:老太太偏疼大房,如今大夫人管家,有出息的三房,长媳一个佟云裳,若是去了,还要续一个佟姓来。
这韦府,要紧的都在佟家人手里了。
只是这佟家到底什么个来历,以她的身份,无从得知,也管不来。
美绣嘀咕道:“还好我就要走了,要不然……只是姐姐,你留在这,会不会……”
春儿束手,贴墙站着不动。
冬儿忍不住插嘴:“美绣姑娘,你别担心,她如今还不是呢,何况……还有二奶奶在的。”
“二奶奶如今都不管家了,还能辖住她们吗?”
冬儿笑而不语。
莒绣跟着劝道:“你别担心我。”
她这话才说了没多会,外边就进来个不苟言笑的管事妈妈,把佟清浅带来的三个下人叫走了俩。
这妈妈是个生脸,脸色刻板却不针对人,只语气平平道:“如今的世道,万岁爷都带头要节俭。府里的规矩,年轻一辈都是一主一仆,只好委屈佟姑娘了。”
佟清浅似有话要说,贴身的丫鬟给她使了个脸色。她就忍下了,只面上不快,伸手点了另两位,单留了身边这个黄豆眼的。
这丫头生得不好又显幼嫩,行事却老道。等管事妈妈带着人走,她立刻道:“两位姑娘,我们小姐娇生惯养着长大,我们太太常惋惜,只是到底已经长成,矫不过来了。她是无心,若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这话说出来没得让人笑话,佟清浅比她们大了两岁,这丫头好大的脸,让小的去让着她们家这个长的。
偏佟清浅还理所当然,如今她也不是先前那副沉默寡言的样,眉角眼梢都是春风得意。这丫鬟在为她宣誓主权,她反倒嫌她啰嗦,不耐道:“我累了,你还在这磨什么牙,早些铺床。我歇一歇,再去见云裳姐姐。”
莒绣挽了心里有气的美绣,一起往里屋去。
如今来了这样一个恶霸似的,别说那两间屋子了,连外间都不好待,干脆挤在里屋,免生龃龉。
美绣替姐姐委屈,莒绣却不觉得。这本就不是她们的家,不是她们的屋子,人家要如何,她们又能怎样?
为了劝解美绣,她拉她到角落悄悄说了方姑娘提的秘事。
美绣一听这位是被四奶奶教训过的,居然还亲亲热热“去见裳姐姐”,唏嘘道:“她也算个能耐人,能屈能伸。啧啧,我们十来岁上下,只知道躲在屋里扎花挽辫,哪里懂这些心思。她这脸皮也真够厚的,人家成亲这么些年,她就一直惦记着呀!”
莒绣点点嘴唇,示意她不要背后议论。
美绣说这些,不过是为出方才那口气,说多了,也觉没意思,摇头撇嘴道:“说她可恶也可恶,说她可怜也可怜。”
莒绣道:“再不论别人罢。明儿就是初九了,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
美绣摇头道:“左不过是衣裳首饰那些,我可没打算置办什么孝敬那位。至于这些,有我娘呢,经了她的手,能漏下一个铜子都是稀罕事。”
那倒也是,银钱就是李四惠的命,只是不知为何出门前,居然舍得拿出那么大一注钱给美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