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绣赞道:“你说的没错,好春儿,你也出息了。”
她们三人欢欢喜喜的,莒绣却愁上了。春儿说得对,她们或许太累没听见,但佟清浅被吓成那样子,至少会尖叫两声吧,那是人之本能。
院里住的其他人呢,尤其是方姑娘,她也是有功夫在身的,耳朵会比寻常人好用吧?这样一想,又有不对,她们俩姐妹,耳朵都要好过常人。莒绣住在这,每晚要特地想别的事,才能做到不听周围动静安睡。
昨儿夜里,为何什么也听不到呢?
她从屏风后洗漱出来,坐在镜子前,透过镜子,去看那香炉。
香炉还在原先的位置,没有动过的痕迹。
美绣对这镜子稀罕得很,昨儿跑了好几趟来这边照。这会两姐妹挨着坐,对镜梳妆,镜子里映着两张花颜少女的脸,她啧啧自夸道:“张家的祖坟埋得真好,生出咱们这样一对花容月貌,啊呀,太好看了!”
三人都被她逗笑了。
美绣本来生得不差,来这以后,清减不少,脸上的痤消了下去,皮子白净,眉修精致了,穿的又是新做的好衣裳,确实比来时好看了许多。
只是她这一夸,也太过了些,她见她们笑,自己也嘿嘿乐。
笑过了,姐妹俩照旧去荣逸堂应卯,冬儿留下守屋子,春儿去领饭,各自分工。
云堇书在院门那等着,一见了她们,立刻问:“你们听到了吗,佟姑娘说这院里闹鬼呢,我怎么不知道?”
莒绣美绣一齐摇头。
云堇书还要说几句,瞧见后边的人,又把这话丢给了方书音。
莒绣美绣也停步,抓着空隙叫了人。
方书音没答云堇书,只似笑非笑看着张家姐妹,道:“好久不见,本该早些来找你们的,昨儿太累了,歇了一整日。”
莒绣笑笑,客套道:“我们也是怕扰了你,不敢贸然过去。”
范雅庭也走过来,挨着方书音站定,笑道:“你们听说了那事吧,好好的,她这是闹哪出?”
方书音答道:“兴许是住得不合心意,想换个住处。”
这话有几层意思,众人都不好接话。
范雅庭也不问了,只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过去吧。”
方书音特地放缓了步子,和莒绣并行。
美绣识趣地松开挽着姐姐的手,落在后排。
方书音小声问:“妹妹,最近可好?”
“都好,想来姐姐也好,意气风发的。”
方书音笑道:“是啊,都好。”
美绣看着方书音的衣裙出神。
等请安过后往回走,因方书音被老太太留下了,美绣重新挤到姐姐身边,小声问:“姐姐,方姑娘那裙子怎么是这样式的?会发光呢。”
莒绣答道:“像是金线织的,那颜色……只怕还掺了孔雀羽线。”
“那是什么线?线还有金子做的吗,啧啧!孔雀羽线,是书上那个活宝贝孔雀吗?”
莒绣摇头道:“做衣裳饰物,有金线、金箔、销金、贴金并许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法子。我见过拈金线,别的没有,这孔雀羽线就更不知了。我看书上说有这样的织物,穿上果然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美绣叹道:“四奶奶的衣裳也好看,不知道那又是什么料子。从前我只盼着过年过节做件绸的,到如今才知道,多的是更好的。”
莒绣不爱这些,劝道:“天外有天,不要去羡慕那些得不到的。”
美绣笑嘻嘻道:“嗯,我记着你的话呢,桃花连绸的都没穿过。我想好了,等我回去了,挑一身送她。”
莒绣忙提醒她:“你送旧衫。”
太好的料子,成日做活的桃花没有穿的机会,也没有匹配的首饰,又容易招她家里生事,莒绣还怕她左了性。
美绣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出来前,我做的衣裙都偏大,现下都不大合身了。本想都送给她,只怕会被她婶娘一把捞了去,反倒害了她。就给一身,让她改一改,相看时穿,别的,往后再说。”
莒绣赞道:“你想的这样周全,我再不担心了。”
美绣喜滋滋的,贴近她胳膊道:“所以姐姐放心,我定能将伯娘照看好了。”
“好。”
不知佟清浅如何跟大夫人诉的苦,也不知大夫人如何哄的她,总之,她没再住回来,连东西都是大夫人叫人帮着清走的。
冬儿去领个午饭,就打听清楚了:“她也搬去二奶奶那了,和四奶奶一起住西厢。”
姐姐身边能少个讨嫌的人,美绣高兴。
莒绣也松了口气,安心打点美绣返乡要带的东西,除她自己预备的那些,莒绣又托冬儿找人买回了几样耐收的干果子和腶脯。
夜里,美绣小小地哭了一场。
莒绣劝道:“回去了,自由自在的,再不用这样小心翼翼,你该高兴呀!”
美绣编了许多理由,到这会,却一句也说不出了。
她抽抽搭搭,终是说了实话:“我舍不得姐姐,也有些舍不得……那人。”
莒绣本以为她早将人撇下,一听这话,心里发慌,忙问:“那你是怎样想的?”
美绣摇头道:“本该丢下的,昨儿早上在老太太院里见了一眼,就忘不了他那可怜样子。我就不该抬头的,哎呀,烦死了!”
她见姐姐比她还难过,忙抹了眼泪道:“姐姐,我错了。你放心,我就是这会子突然伤感起来,不是真的牵肠挂肚。明儿我铁定是要走的,便是他愿意娶我,我也不愿意嫁他,这样的人家,我傻了疯了都要逃的。一想起要跟老疯子长久打交道,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抬起两手,胡乱蹭净了脸,又举手要起誓。
莒绣不是质疑,就是心疼她,忙道:“你想得明白就好。你既担心他不好,这样吧,给他留些银子傍身,以解你的担忧和愧疚。我这还有些闲钱!”
丢了钱虽然心疼,总好过让美绣深陷。
美绣点头道:“也好,银票我要自己留着,现银还有许多,还那么多首饰呢,一样都是钱,我就给他留五十两吧。姐姐,你的钱不要动,你告诉过我的,既要嫁人了,总要有些私房在手。”
莒绣见她面上松动,也不再坚持。横竖姐妹两个,往后谁有难处,再彼此相帮就是。
美绣只想痛痛快快脱身,翻身起来,将银子找出来,找了块废料子包起来。她把银子放在柜上,拿定主意道:“姐姐,明儿你让冬儿想法子送过去吧。”
莒绣点头道:“让梅姐姐想法子转交吧,不赶在这一日,省得他惦记。”
美绣叹道:“也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也算对得起他。呸呸呸,我本来也不欠他什么!他起了心思是他的事,又不我故意勾人。我这是扶贫济困,侠肝义胆。”
莒绣笑道:“正是如此。”
一说到侠义,美绣立刻想起了要紧事,慌慌忙忙去翻找,嘴里急嚷:“我的书,我的书,哪去了?”
她要找的,正是那套《风雨十三刀》。她记得清清楚楚,初四那天从老宅背回来了的。那天那样累,她回来后,还先确认过才歇的,可如今,一本也不见了。
莒绣帮着她翻找了一遍,两人还不死心地到美绣先前住过的那屋里也找过。其实两人都记得清楚,搬家那天虽然仓促没有清点明细,但这屋里,确确实实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那书……究竟去了哪呢?
美绣懊恼地拍着额头,沮丧道:“该死该死,怎么忘了放哪呢?我还打算看个三四五六遍的,姐姐也没看呢。”
莒绣确实想过要借,只是近来忙着做衣裳,便落下了。
她这多疑的性子又起,春儿有蹊跷,又有机会动美绣的东西。只是……一定就是她拿走的吗?这书虽不是正统,也没有什么违制的地方,了不得说她们贪玩被闲书耽误了进业,一句话带过的事,犯得着吗?
她又劝自己,这样对春儿不公平,兴许就是她那出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有些恍惚而已。
为保万一,莒绣拉住美绣问道:“书里边……可有不妥之处?”
美绣摇头,随即又迟疑起来,喃喃道:“就一些江湖打打杀杀的事,全是编出来的。不是写妖魔鬼怪都可以吗,难道这也不行?”
莒绣便道:“那无妨,往后我出得门去,见了这样的,还给你捎。”
找也找过了,美绣无奈,只得点头道:“顺路碰上了就带,不必强求。”
莒绣笑道:“好。”
两人重新躺回去,莒绣怕她白日扛不住,劝道:“歇下吧,有话往后重逢再叙。”
美绣闭眼,小声道:“姐姐,你听到声了吗?”
莒绣方才心事重重,听她这样一说,立刻闭上眼静心,果然听到了窃窃私语。
夜已深,巡夜的婆子走了过场,按说都该歇下了。
“我再问一次,这么晚了,你找我做什么?”这是方姑娘。
答话的人声音压得特别低,离得又不近,只含糊听得到是个男声。
“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
“不必了。”
……
“有这心思,不如多惦记你自家人,用不用我替你去叫?”
男声突然高了些许,莒绣终于听清了一句,那是“我等着,我会一直等着”。
这个声音好似在哪听过,但莒绣记不起了,只是好奇这个“一直”是何意——方姑娘替他去叫人,他也不需要一直等着呀。
莒绣以为美绣要发问,扭头一看,哭笑不得。
她偷听之际,竟已睡着。
也对,别人的事,与她们何干,听起来方姑娘没有危险,她就没必要再听下去。窃听不光彩,莒绣便沉下心,把这些完全丢开,只筹划着:该怎样找时机将剩下的衣赏拿给他呢?
天亮以后,美绣照尚梅韵安排的那样,先去老太太房里问过安,然后回鹿鸣院用了早膳,再大大方方由她领着出院子。
鸿雁站在正房台矶上,一看见那几个包袱,飞快转身往里报信去了。
莒绣不能跟着去,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远去,转身就见大姑太太脚下匆匆从里边出来。莒绣忙道:“姑太太,眼下得不得空?我有个事,想请教您。”
大姑太太迟疑了一下,勉强笑笑,道:“有空的,方才是你妹妹吧?”
莒绣引着她往自己屋里去,也笑着答话:“是的,家里边有点儿事,托人捎了信来,让妹妹先回去看看。梅姐姐热心肠,帮着找了熟人捎带她回去,我也安心。”
大姑太太再一笑,没答话。
莒绣请她落座,取了正在做的一块料子来问:“姑太太,您见多识广,帮我看看这个线,用得对不对。我……没见过这样名贵的牡丹,只在书上见了这图样,画有些糊又未着色,我不知该选樱粉、薄红梅还是嫣红。”
其实他都细心标注了,在学画那本册子上,还细心地调出了一百四十四色,一一注了名称和调色法子,也不知费了他多少功夫。
姑太太心事重重看了两眼,然后随意答道:“用嫣红吧,鲜亮些。你做这个……”
莒绣小声道:“闲来无事,如今……妹妹也走了,总不好整日睡觉,便随意做一做。”
姑太太好似想通了,泄了一口气,真心实意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沉稳又乖巧。”
莒绣生怕人夸她,忙道:“当不起您的夸赞。我手艺不好,嘴又笨,不好出去走动闯祸,只能捂在屋里闷着。”
姑太太又笑,站起身道:“你姐姐还在屋里等我呢,我就不坐了。等你不忙了,就到我那儿坐坐。你放心,你三姑太太也是个和善人,只是历来喜欢清静,寡言少语的,你不必怕。”
莒绣笑着送到门口,等看到她返回正屋了,才落了笑回屋去。
冬儿春儿都跟着送美绣去了,这屋里再没别人。莒绣忙掩上门,躲回里屋,仓促开了密门,将早就包起来的衣裳放在檐下淋不着雨的地方,又匆匆赶回这面。
她不好传信,只能暗自祈祷他能早些看到。
回了房,她一时坐不住,起身去了佟清浅住过一夜的屋子。佟清浅没有住美绣睡的那间,而是选的最靠近正房的里屋,此刻房里空荡荡的,熟悉又冷清,但她仔细看过,并无不妥。
那“鬼”到底是什么呢?
她抬脚跨过门槛时,听见身后有碎碎的响动,一扭头,就见那六角窗上露着个淡淡的影子,有人在那呢。
莒绣照着原先的步伐往外走,到了外间,一把拉开门,往左侧看去,人影早不见了。
她在心里纳闷:大白天的,谁又会这样无所顾忌地偷窥这没人住的空屋子呢?
她在门口一迟疑,正屋走出个范雅庭,远远地叫住了她:“张妹妹,你这是……”
她一面说,一面往这边来。
莒绣不好躲,便笑道:“正要寻我的丫头呢。姐姐今日好气色。”
范雅庭正是刚得了好料子,做了几件新衣裳,垂头欣赏了一下裙摆,又仰脸笑道:“多谢妹妹好言,贵人赏的,不算违制。”
莒绣便知她误会了,忙道:“姐姐多虑了,我好像听谁说过:新律里边,放开了衣裳制式限定,除龙凤金冠外,平民百姓,只要出得起钱,也可以用金线锦绣。”
若放前朝,四奶奶和方姑娘没有品阶,都不该用那样名贵的料子。
范雅庭显然有些意外,扬眉道:“多谢妹妹,是我孤陋寡闻了。娘娘赏我这个,我还忐忑不安,原来是这样!”
莒绣笑道:“姐姐聪敏好学,自是我们比不得的。我不过凑巧听了句闲言。”
她垂头,腼腆笑笑,又道:“我愚笨,读书上不行,也就爱这些热闹事。”
范雅庭笑得真挚了些,大声道:“妹妹若有空,可以过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