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绣摇头,道:“多谢姐姐好意相邀,只是姐姐是要做大事的,我怎么好打扰。”
范雅庭却不知哪来的兴致,非要拉上她,热情地挽着她胳膊,往正房引。
莒绣不好用蛮力挣脱,只得跟上她,好在此刻冬儿已经回转,站在廊道上看着她。
莒绣朝她略点头,冬儿便点头致意,匆匆赶回去守屋子了。
莒绣捉摸不透范姑娘是何意,不过青天白日,又有他人在,她倒是不怕的。
她进了屋,见姑太太身边还坐着个方姑娘,心里大安。
姑太太见了她,很是高兴,起身拉她,她只好跟着坐到了姑太太的另一侧。
鸿雁木着个脸帮忙倒了茶,莒绣知她不情不愿,也就不白给那句“劳烦”了。
姑太太热情地招呼她俩吃点心,说了两遍:“这是新出的方子,尝个鲜。”
莒绣大大方方取了一块入嘴,用帕子接了碎渣,等吃下了,才道:“果然好吃。”
方书音跟着取了一块,左右看过了,才道:“这有竹子的清香,又不见竹叶,倒是不常见。”
范雅庭跟着坐下,笑盈盈道:“是用竹沥做的,这个吃了好,镇咳祛痰。味道也好,淡淡的,不腻人,口齿留香。”
莒绣没听明白,方姑娘却是懂的,点头道:“我只在书上见过,道是消风降火,润燥行痰,养血意阴,利窍明目。这是好物,不想还有做成吃食的。”
她吃下一口,又道:“甘淡清香,不错不错。”
这便是读书多和读书少的差别。
莒绣笑着看她,眼里有她自己不曾察觉的羡慕。
方书音看在眼里,笑问:“莒绣妹妹,如今西厢没有别人,你……怕不怕?”
莒绣心里一暖,他果然托付了她,因此笑道:“多谢姐姐。子不语怪力鬼神,我不信这些的。”
方书音笑笑,又和范雅庭说起这糕点里边的另一样材料。
莒绣自知比不得她们精致,便安静地听着。
第72章
范姑娘和方姑娘相谈甚欢,莒绣原本只坐坐就起身的打算落了空,便一直听她们从茶酒中药说到了诗词歌赋。
范姑娘说得眉飞色舞,方姑娘为照顾她,偶尔也拉她说上几句。
只是莒绣文墨不通,便笑着说了实话“不曾听过”、“未见过”……
她虽羡慕她们底蕴深厚,却不会因此难过,只专心听着,有听明白了的,就记下来,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
姑太太怕碍着她们,悄悄起身避了出去。该走的已走,莒绣不必再担心她去告诉老太太,阻拦美绣返乡,便只当没看见。
期间三姑太太过来了一趟,看一眼,她们还来不及起身见礼,她又转身走了。
范雅庭挑眉抿嘴,方书音好心解释了一句:“她就那么个性子,谁都不爱搭理。”
范雅庭附和道:“就是,珊妹妹和瑚妹妹这样乖巧,也从来不得她一句好。我这姨妈呀,是真惜字如金。”
方书音笑道:“昨儿我还听她夸你呢。”
范雅庭瞧着挺意外的,随即笑道:“受宠若惊啊!多谢多谢。”
想来只是客套一句,让方书音和她多往来,少扰她亲近吧。
方书音又道:“那两位,又不是她生的,她哪里疼惜得起来。再说了,也就你觉着她们好,我啊……”
她夸张地哆嗦了一下,吸了口气,又道:“我不怕明刀明枪,最怕这些不声不响,看着乖巧却喜欢背地里行事的。”
莒绣听了这话不大自在,又自嘲自己草木皆兵,怎么老觉着别人意有所指。
范雅庭拈了棋子落下,用帕子掩了嘴,取笑道:“你是真名士光明磊落,人家是敬终慎始小家碧玉,自然是比不得的。”
方书音跟着落子,收了笑,冷声道:“怎么,我真像个男人?”
这话听着有些翻脸的意思,范雅庭也不知道哪触到了她逆鳞,忙正了脸色,解释道:“我是说你洒脱自在,不同她们扭扭捏捏。”
方书音又笑起来,扬眉道:“我倒是想投生做个男人,只可惜……命里注定。”
范雅庭跟着笑道:“何尝不是呢?男人们念了书,能为官做宰,受他人敬仰。我们呢,多读几句书,反倒要招那些老古板嫌弃。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说什么读书移了性情、野了心思。”
方书音看向莒绣,问道:“妹妹,你觉着呢?”
莒绣谨慎答道:“读书不是错。人挑书,书不挑人。道理也是一样,不分男女,多读些书,多懂些道理,总有好处。男人有男人的长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处。我倒不介意为男为女!”
方书音“哦”了一声,接着道:“不如你说说做女人的好处,劝解劝解我们,去了遗憾也是一宗善事。”
范雅庭又娇笑起来。
莒绣后悔不该加那一句,此刻也没法子收回,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男子有男子的艰难,在外也不是事事顺畅、信手拈来。乡下人家,男子佝偻身躯,从早到晚,把自己当老黄牛使,只为一家温饱。便是做官,上有责难,下有刁钻,天灾人祸,谨小慎微,也怕牵连。丢了乌纱无颜见人的,掉了性命被唾骂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女子在家,少经历些外边的风风雨雨。不过女子也有女子的桎梏,条条框框,束缚一辈子。男尊女卑,是有不公。但自本朝以来,律例改革,已经好了许多。读书、出行,还有很多,都少了男女限制。我想终是有人看到了我们的难处,往后只会更好。”
她顿了顿,接着道:“男儿顶天立地,在外拼搏,挣攒家业;女子在家,生儿育女,孝顺父母,操持家事。相敬如宾,携手共进,家业昌盛,都是功臣。家族兴旺,缺一不可。倘若男子花天酒地,不事生产;女人只顾玩乐,奢华无度。二者有一,家道必败。所以,我觉得最要紧的,不是做男做女,而是做好做歹。”
她扯出一笑,垂头看棋盘,又道:“这是个人拙见,姐姐不要见笑。”
范雅庭捏了棋子去下,随意道:“我听着有理。妹妹不要谦虚。”
方书音落子飞快,也道:“别人我是不知道,但妹妹往后必是贤妻良母。”
莒绣羞赧,但知道她说话历来如此不羁,并不觉被冒犯。
范雅庭接话道:“我正要说呢,我还同我娘商量来着。这么好的姑娘,不留下做嫂子,岂不遗憾?”
方书音哈哈大笑。
莒绣镇定道:“姐姐玩笑,却是我不够好了。范公子前途无量,将来必有好姻缘,莒绣无才无德,哪里配得上?”
两人都落了笑看向她,莒绣点点棋子,问道:“这儿是不是不能再动了?”
她还是头一回见围棋,并不懂下棋规则,只是见她们移了阵地,便拿这个来转话题。
方书音回神,随意答道:“这是死棋。”
她答完,随即又问:“妹妹没下过棋吗?”
莒绣笑着摇头,大方承认:“头一回见。”
“怪不得,”范雅庭抬手掩嘴,似失言状又赶紧道歉,“对不住,我是说怪不得妹妹针线做得那样好。唉,我也是不行的,输你方姐姐许多。”
莒绣并不往心里去,只安心看着她们继续下。
方书音轻笑了一声,看向范雅庭,哼道:“我算什么,你们韦先生才是真国手,万岁爷都下不过他。”
莒绣耳朵一动,强压了想问话的念头,仍垂着头,专心看棋局。
范雅庭却有了兴致,追着问道:“书音,你什么都知道,真是厉害!我竟不知,韦先生还同皇上下过棋,可真是……让人羡慕啊!书音,韦先生怎么会进宫去呢?”
这恭维,方书音好似很受用,捏着棋子,点点陶制的棋罐,笑道:“自然是皇上召见的,他的画,许多人追捧,只可惜……他不肯卖。皇上一时好奇,就召去见了,见得多了,自然就扯到了别的上头。”
范雅庭忍不住道:“我原以为他……”
方书音嗤嗤笑了两声,打断了她,接着道:“不然,你以为老太太为何要费尽心思请他来坐馆,还不是从宫里打听到皇上爱他的画。”
范雅庭也笑,遮掩道:“先生深藏若虚,若不是姐姐解惑,我们也要误会了去。”
方书音似笑非笑道:“可惜了,皇上要赏他个官做,他以无才无德拒了。”
范雅庭暗自着急,却自知门路不如她,只得讨好道:“自然是比不得方大人真才实干的,他也是怕招来非议才推辞的吧。”
方书音笑而不语,抬眼看向莒绣,问她:“妹妹,你觉得呢?”
莒绣眨眨眼,淡然道:“说不得是志不在此。”
方书音撇开眼,随意道:“兴许是吧。”
范雅庭胡乱下了一子,顾不上赢棋,只在心里盘算:他人追捧,他不卖画,皇上送官,他推了。这是暴殄天物啊,这个混账,那么迂腐做什么?钱财地位,捧到他面前都不肯要,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要是……要是那里出了岔子,她嫁了他,必要好好同他细说,就算不为他和她,也该为着子嗣考虑。
书上那些抛家弃业追求淡泊的所谓“名士”,都是疯子啊!
莒绣不想听别人非议他,轻咳一声道:“坐久了腰有些酸,两位姐姐,我出去走走。”
方书音丢了手里的棋子,率先站起身道:“也是,有点乏了,改日再下吧。”
她往外走,范雅庭自然要送,莒绣落后一步,跟着出去。
三人在门口分开。
莒绣往西厢走,突然被方书音叫住:“妹妹,我住在这,扰了姑太太亲近,实是不便。”
莒绣以为她是要和自己同住,便要张口相邀,哪知方书音已经接着道:“我看你和云姑娘要好,不如你们搬到一处做个伴。我这人糙得很,动静大,省得吵到了人,还是独住的好。”
这事还涉及云姑娘,莒绣不好擅自答应,便沉默不语。
方书音见状,又道:“这事,我会和老太太说一声的。”
既如此,莒绣再无话说,只得笑道:“想来大夫人会告知云姑娘,我就不去多事了。”
方书音摇头,又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妹妹,不如你搬过去吧。我喜欢清静,西厢正合我意。”
莒绣隐隐觉出些不对,她惦记隔壁的他,不再随意听人摆布,便收了笑,平静地道:“请姑娘再等等,还是听从主家安排吧。”
她说罢,不去看,也不等方书音再说什么,转身就回西厢。
冬儿等在门口,等她进了屋,立刻问道:“姑娘,我都听到了。方姑娘这是何意,怎么好端端的,非要你搬走呢?”
莒绣不确定方书音是否能百步听音,便朝冬儿使了个眼色,然后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冬儿,我在这住惯了,不想搬。”
冬儿点头道:“能不搬是最好的,凡事总要讲个规矩,先来后到的,方姑娘怎么这样无理?”
莒绣摇头,又问她:“春儿在哪?梅……没听到如何安置吗?”
冬儿答道:“二奶奶说,她留在这,反倒不好,让她去自清苑帮着伺候四奶奶了。”
这样也好,春儿有个好去处,她留在这,自己总疑心疑鬼,日子久了,难免寒了彼此的心。
莒绣松了口气,去解了手,出来拿起那副绣图接着做活。
冬儿挨着坐下来,又小声问她:“要不要和二奶奶说一声?”
莒绣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摇头道:“算了,总不能事事依赖着她。”
她在想,方姑娘此举,到底是为护着她,还是……针对?
这次重逢,她总觉着方姑娘变了许多,只是她又难免自责自己太过多疑,杯弓蛇影,看谁都觉着人家有恶意。
她不同意,冬儿只好歇了那心思,安心帮她分线。
莒绣专心绣这朵赵粉,冬儿想着心事,一抬头,连忙低声提醒她:“姑娘,方姑娘出去了,怕是去老太太那了。”
啊?
莒绣慌得丢了手里的绷子,突兀地站起来。倘若她搬走了,而他不知情,误以为屋里的是她,那……
该死该死,当初怎么把密门的事告诉了她呢!
冬儿见她这样,连忙劝道:“姑娘,算了,咱们比不得她尊贵,搬就搬吧。云姑娘搬过来和姑娘搬过去,差不了多少,横竖是要挤着住的。”
是啊,比不得人家尊贵!
莒绣吐出一口气,沮丧地跌坐下来,重拿起绣图,心不在焉地一针一针扎起来。
冬儿见她这样,稍稍安了心,重换了茶水。
一主一仆安静了许久,冬儿看着时辰提醒她:“姑娘,该去上房请安了。”
莒绣想:到了那,只怕就要被下令搬离这了。
她心里焦急,一时想不到别的法子,只对冬儿道:“你帮我看着门,我到里边换件衣裳再去,这件皱了。”
她急匆匆进去,顾不上磨墨,拿细笔蘸了胭脂匆匆写下几个字,推开柜子,从门缝底下,将小字条推了过去。
冬儿见她出来,本想问“怎么没换了”,看她那神色,到底没多话,只问:“姑娘,用不用我陪着你去?”
莒绣摇头,小声道:“你替我看着屋子,等我回来了,你再去领饭。”
“是。”
莒绣出了西厢,云堇书在廊道上等着,一见她就问:“是不是要我们俩住一块呀?那会子我好像听到了这句。”
莒绣略点了头。
云堇书见她没有出声反对,欢喜道:“我一个人住着也慌,我搬过来,你不会生气吧。你放心,我再不会乱动别人的东西。如今跟着我的这个,虽笨拙了些,却是个老实本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