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皇帝轻叹一声,又问,“这封地的事,你们几个是如何商定的?”
皇上历来是这样的好性子,王太保耐心等着两位同僚上前来解释。
太傅蔡蝉始终未张口。
曹太师恭恭敬敬道:“事急从权,臣擅自取了陛下留在御书房的手谕。”
“噢?拿来,我看看。”
皇帝翻看了两下,又递了出去,不紧不慢道:“这玩意烧了吧。我身上好了,你们也不必守着。冯军,送娘娘们回宫。”
冯军领着十来个羽林军守卫走进来,列成两队,等着恭送这群女人。他目不斜视,丝毫不理会盯着他看的那位。
嫔妃们可不想被拖出去,配合地起身往外走。只要皇上不死,她们就没什么好担忧的。
只有蕙妃娘娘面色晦暗,垂眸道:“臣妾不放心,皇上,容臣妾留下伺候吧。”
皇帝盯着她看了会,突然道:“敦儿过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褚敦没动,楚王朝他白一眼,他才抿嘴挪了几步,却立定不动,倔强地不肯解衫。
皇帝叹道:“是我对不住你,好孩子,父皇年纪大了,时常犯糊涂。”
褚敦咬牙,也不说那些圆场的话,扭头又走回了原处。
这举止,正合了目中无人的专横无礼。有人暗喜,却听皇帝垂眸道:“皇子褚敦,昂昂之鹤,不磷不缁,天赐隽杰。你们三位,即刻起诏,早日昭告天下,往后也要好好辅佐他。”
蕙妃跪下,刚要张嘴。
皇帝又看向她,叹道:“秦王蕙妃行为不检,大逆不道。秦王贬庶民,不查抄,黜封邑,断俸禄。诸子同罪,去国姓,一同遣返,永世不得入京。”
秦王噗通一声扑倒,正要哀求,对上皇帝那张失望的脸,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往后,好自为之吧!”
秦王哭声不止,却不敢再求。他老是管不住自己,两件大事上,他都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他以为……还能混过去。
他不出声,蕙妃却觉冤枉,她怎么会跟这猪一样的窝囊废有私情?这罪名太荒谬了!
“陛下,这是污蔑,臣妾满心满眼里,从来都只有您一个,怎么会……”
皇帝压根不看她,摆摆手,便有人上前,要押了她下去。
蕙妃庆幸方才带上了保命符,忙指着远处的桑毓琇道:“皇上,你看看她……”
皇帝抬眸,才看一眼,随即愣住,盯着她出神。
桑毓琇上前,跪地道:“韦氏与五军营、三千营统领都有往来!”
她从袖中取出书信,天福上前查验过,递到皇帝跟前。
蕙妃不敢置信,嚷着“我没有我没有”。她挣扎着要上前,刚要揭了那个秘密,却被人捂了嘴拖出去。
楚王拔了短刃,扭头要走。
皇帝好声挽留:“焐弟,且再等等。”
他扫了一眼面前几人,叹道:“褚敛,谁怂恿你跟蕙妃亲近的?”
褚敛(三)伏地,怯道:“父皇明鉴,儿臣没有做……做那些事。”
皇帝失望,摇头道:“回去收拾收拾,日出即启程去溯州,身边伺候的人,一个不许跟。”
褚敛骇得面无血色,溯州北有江,南有湖,按说该是富饶之地,只是连年汛情,早就……
“老四跟着去,给你兄长做个幕僚,往后你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
褚政(四)扑过去,抱了皇帝大腿哀嚎:“父皇不疼儿子了吗?父皇,我没做错事,玉佩是三哥弄来的,不是我!”
皇帝一脚踢过去,面无表情道:“如今,你去学着当狗吧!”
褚敛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好在还有个垫底的,又得了方才那话,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如今这境地了。
他总以为韦氏会挑中更机灵的自己,却不想,人家要的是傀儡,自然是褚政这蠢货更合适。老四一提玉佩,他自然就知道了内幕。他心里恨极,抓了褚政往外拽。
褚政自然不服,倔强着哀求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看着他,眼里却没一丝温情。
“你叔叔就一个儿子,我这儿一堆,你说说,谁家的更珍贵?我平日里总教你们要懂得感恩他,我是个无能的,朝政能稳到如今,全托赖他替我周全稳固。他要是愿意,这皇位早给了他,只可惜……往后朕再听到谁对他不敬,以谋逆论罪!”
敇儿留京的日子少,一向独来独往,唯有那年,老四和他走得近了些。他还暗自欢喜老四知道心疼弟弟,不曾想这混账却是在羞辱人家。
皇帝向来亲和,很少以“朕”自称,因此这一句的分量,在场的人,再清楚不过。
褚政瘫软,再不敢出声。
楚王见皇帝终于像了三分样子,等人都被打发了出去,语气也软了些:“早该如此!那年我就同你说了,他们教你那样行事,不过是为的日后图谋。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做得像和事佬?再说了,哪有样样周全、人人满意的,要什么流芳千古,不荒淫误国,那就算明君了!”
皇帝头一回处事这样干脆利落,虽遗憾身边人居心叵测,辜负了他的信任和怜爱,但确实觉着胸前舒畅了许多,点头道:“是我糊涂。”
楚王还记着自己应承的事,收了脾气,好生道:“另有一事,朱老头要酒,我应了他,让人领他去挑了。”
皇帝笑道:“酒算不得什么,你再替老先生挑处好宅子吧。”
“那就免了,他要磨炼那混账儿子,身外之物,一概不受。你放心,我总不会饿着他。”
皇帝又笑,“焐弟赤诚,跟着的人也是如此,我也沾福。行止也是个不错的,文韬武略,又忠心耿耿,我想留用。焐弟,你帮忙劝着些,问问他想做什么样的官,管什么样的事。”
褚焐摇头道:“别看他稳稳重重,那也是个野性子,我可管不住他。正要说起他呢,他那新婚的娘子,也在这事里被人算计,伤了身。若不是他为了守着你,丢下了那头,也不至于遭此劫。赏赐另说,我的意思呢,是他也姓韦,若按大罪论,他和其他妇孺也躲不过去。因此,韦家的事,不如给他留个情,由着他去处置。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毕竟这事不好宣告于天下。”
敞开了说,皇帝有些体面就挂不住了。
皇帝点头道:“正是如此。”
褚焐趁机道:“韦家那位祖宗,当年是那样的人物。到如今,人心破败成了这副样子,全是齐家不行正道所致。二哥,我……”
他这一声二哥,叫得皇帝感慨万千,眼含热泪等着他往下说。
“行止娶的这位,出身乡野,却是个心细的。行止提及学里一道辩题:老妇二子,长子从耕贫,次子行商富,该谁赡养。众说纷纭,各有养法。只有她答既是一富一贫两头落,那便是兄弟之间,彼此不扶持,母子不接养,再论不上情谊和道理。该与不该,嘴上说,嘴上应,又有何用?不如让官衙来做中间人,限定执行。”
皇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天高皇帝远,奏章上,平素只见锦绣灿烂。民间疾苦,莫说我远隔万重山,便是本地的老爷们,也未必能个个体恤。倒不如明文条例,现规限行。焐弟,你有颗仁爱之心,又有侠义之情,世人不懂,误会你是魔星,全是我之过。”
褚焐不耐烦听这些,皱眉道:“你还惦记着那姓商的呢?这也还好,不是来了个姓桑的,凑合着做个伴吧。”
皇帝摇头长叹,哀道:“我老了,有些事,早该忘了!”
他从未对人提起,韦氏却不知从何得知,居然找出了这个有八九分像她的人。宫里不是没有过长得像她的,但连说话神情甚至眨眼都像的,唯有这一个。
褚焐撇嘴道:“她自愿入宫,自愿投诚,只有一个条件:保韦家三房两个人!”
皇帝抬头,松口道:“应了她便是,送出去吧。焐弟,你替我安排好,莫让人知道这事,免得耽误了她。”
褚焐摇头道:“她愿意留下,那就做个女官。成日家唉声叹气,想来你也熬不得多久,到那时候,再送出去荣养便是。”
皇帝知道弟弟是为成全自己,倒不忌讳说他寿短,一时心又软了下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褚焐哪有不知道的,不耐道:“才夸你两句,又积粘起来!中意的女人,又不是你强掳了来,她愿意,你就留下,她想走了,你就放开。多简单的事!”
“这……”
褚焐拂袖而去,再懒得理他!
因楚王只许他两坛,朱老头骂骂咧咧跟着内务府的人挑酒去了。
韦鸿停伴着莒绣在侧殿等着。
莒绣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问:“你还要留下做些什么?”
韦鸿停笑道:“我应承了王妃,要陪着王爷。”
莒绣点头道:“还有凶险吗?”
韦鸿停摇头,抚了抚她鬓角,道:“皇上疼王爷,信赖王爷,因此,要紧的位置上,待的都是王爷的人。王爷讲侠义,他带出来的人,也是忠义先行,除方浩外,一切皆在掌控中。有异心的那些,早压了下去。但凡事,就怕有个万一,还是留下来的好!”
“正该如此。”
她身上的遭遇,可不就是提防了一万,偏漏了个万一。
他轻抚了她发髻,让她靠向自己,柔声问道:“你记不记得那事的经过?”
她一直愁着不好提,此刻他主动问及,她懈了顾忌,从琉璃来找她说起,把她记得的,一点一点说清楚了。
提到方书音时,她小心翼翼道:“她也中意你,屡次施压让我自惭形秽。她家世好,有才学,是比我强许多,可我……我不想让,我舍不得你!你送我的簪子耳坠,上边是不是錾了诗词,我没看懂,她认了出来,将它们全拔了去!”
韦鸿停心里一腔的怒火,先强压下来,安抚道:“她算个什么东西!那些不要了,被她碰过了,脏。咱们再做更好的。”
莒绣在他胸前蹭掉了眼角的泪,虽如今获了救,现下再回想起那些绝望的时刻,仍心有余悸,只有贴着他,才能安下心。
“好娘子,你放心,那些人,咱们一个一个收拾回来。你不要心软,她们心狠手辣,倘若不惩治,将来还会把手伸向旁人。”
确是如此。
一个三太太,莒绣态度坚决,从没打过四少爷主意,她却屡屡为难。
一个方书音,不过是姻缘受阻,就要致自己于死地。
倘若放过了,将来她们还会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对别人下毒手。
莒绣便把劝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她心里的结,一时散不开,小声道:“我的身子受了损,会不会影响子嗣?”
朱大人那话没说完,就被他截断了。莒绣疑心他是知道的,只瞒了她一个而已。母亲下半辈子的苦,就是从子嗣上开始——说好的放籍没了影,丈夫也早逝,没了依靠。
韦鸿停早有说词,小声道:“散学那回,我说‘暂且不成亲’,莒绣可知缘由?”
那时,她只当他是察觉了自己的心思,随口寻个婉拒的借口罢了。怎么听他这话,倒像是背后真有缘故了?
她疑惑地看向他。
他轻咳了一声,托了她的手,盯着它,缓缓道:“早年间,我从崖上摔了下去,受了伤。朱大人说,将来……好莒绣,是我拖累了你,你多多包涵,往后,咱们挑个好的过继,你看……”
莒绣知道他过去吃了许多苦头,虽有遗憾,但心疼还来不及,哪里会计较?她忙道:“这是巧了,我身子也不好。过继也有好处,能看着孩子挑人,自己生的,还不一定有这样称心如意呢!”
韦鸿停笑着亲亲她指尖,哄道:“正是如此。”
在帘外站着的朱大人却有意见了,不满道:“嘿,你们说的什么话!老道治病,有失过手吗?混小子,只要你应承我,每日两坛,什么毛病我都能给你治好了。要是没有,那我倒要问问,我几时说过……”
他眯眼要挟,韦鸿停冷眼看过去,问他:“你讨的酒呢?”
“正是,你的酒呢?”楚王站在殿外,冷声问道。
朱大人挠挠头,在身上掏了掏,随口掰道:“我指了数,他们一会给我抬回去。现下,我怎么知道在哪?”
隔着丈余远,都能闻到酒熏。
楚王哼了一声,气道:“别忘了,木瑛子月末就回。”
朱老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儿媳,闻言立刻缩着脖子道:“人老了,不经熬,谁送我回去歇息?”
楚王朝韦鸿停略点了头,又道:“明着由天吴主办,那些牵扯麻烦的事,全丢给他。”
天吴大人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恭敬道:“请王爷安。”
楚王丝毫不觉着安排他背锅有什么不妥,反而理直气壮道:“他是晚辈,你多照看着些。”
“是。”
楚王本有些话要交代,但看小两口亲亲热热,扭头就往外走,丢下一句“走不走”。
老头怕他告状,老老实实跟上去。
第88章
韦鸿停朝天吴拱拱手,恭敬道:“多谢大人照拂!”
天吴点头,吩咐他:“你有了章程就差人送来,尽量早些,免得耽误了。”
韦鸿停从怀中取出一封函,双手奉上。
天吴接过来,道:“怪不得王爷对你赞不绝口,这事你放心!”
“大人,请。”
天吴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这是宫里,韦鸿停不预备多待,等着小黄门进来回禀过,就领莒绣出来,扶她上了“四人抬”。
领头的黄门道:“韦爷娶亲是大喜事,皇上着人预备了些赏赐,王爷代为谢恩了,东西已送去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