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不是还有御医太医吗?”
韦鸿停笑道:“那都是些皇亲国戚塞进去的酒囊饭袋,真有本事的,反倒被排挤了出去。咱们的万岁爷,是个糊涂虫,不明白的事多,便是明白了,也不会干脆利落处理,就积粘着,拖到不能拖再说。”
莒绣瞧他越说越不像样子,抬手去挡他,被他牵住,拉到嘴边亲了一口,又牵着放到自己胸前贴好,宽慰道:“不要紧的,王爷每常被他气得跳脚,说得更难听。”
第86章
韦鸿停盯着时辰钟,一到点,就按着老头扎针的顺序,将它们依次拔下。
莒绣不觉得疼,只是一瞬不停地看着他。
韦鸿停收了针,先在这边脸上亲了一口。
莒绣被亲了多次,倒没先前那样不自在了,只是记着这半边脸的难看,忍不住小声问道:“你真不嫌它……”
“这样好看的娘子,我爱都爱不过来,哪里敢嫌?”没外人在,他又是这副混赖样子。
莒绣却不觉讨厌,心里暖暖的。她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奇道:“你不觉着热吗?”
他还穿着拜堂的喜服,五月下旬的天,便是夜里也不见凉,可莒绣触碰到他的脖颈,无汗也不热乎。
他笑道:“我这身子,冬暖夏凉,还有许多好处,往后你就知道了。”
莒绣被臊一脸,扭头不去看他。他却腻过来,紧紧地贴着她,调笑道:“人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成了亲,就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好莒绣,你可不能不理我!”
这人!
莒绣还惦记着大事呢,忙催道:“如今我在这里,你再不必担心,快接了老先生,送他去宫里吧。”
他浑不在意,拿着她的手,像是把玩什么宝贝似的,一根根抚过。他将它们全伺候过了,这才抬头问她:“你困不困?”
莒绣摇头道:“先前睡了许久,现下没了困意,我就看看书,累了再歇。”
韦鸿停一听这话,终于肯动了,起身去柜子里找了件披风,又到旁边柜子里寻了双鞋,替她换上。
“走,我们一块去。”
去宫里吗?
莒绣慌忙道:“我去那做什么?宫里也不能随便让人进吧。你去就好了,我留在这,等你回来。”
韦鸿停以为她在意脸上的伤未好,了然地嗯了一声,随即走到妆奁那,抱着匣子过来,认真道:“我看看。”
欸?
他将妆奁的小屉都抽出来,将那些零碎瓶罐挨个打开看一看,嗅一嗅。有颜色的,先在自己手背上试一试。等全看过了,他又用手指,靠近她的脸,像丈量似的,仔细比划了几下,摇头道:“她们画得不好。”
莒绣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连笑两声,不知想着什么,意犹未尽道:“我替你重画一个,喜妆有些厚重。”
他不等她回应,快步走到屏风后,端来了铜盆,用棉布巾子沾了温水,轻柔地一点一点洗净了她脸上的妆粉,又拿干净的布巾,拭净了湿意。
莒绣想起宫里还有个待救的皇帝,急道:“不画了,快去吧。”
“那怎么行?”他好整以暇地一步一步调色,上色,把她当成了上等的画布,一点一点地涂画。
中途,莒绣气不过,拧了他两回。
他不气,也不急,还笑着自嘲:“从此我也是要被娘子收拾的人了!”
莒绣哭笑不得,那边虽要紧,还真没见人来催。光她一个人着急也没用,只能由着他去了。
好一会,他停了手,左右端详过,这才满意地点头,起身捧来镜匣,凑近了问:“娘子,你看看,可还满意?”
莒绣本有些抗拒它,可他一番心意,怎好辜负,便抿着唇抬眼去看。
她愣愣地转向他,又转回来,重看了一遍镜子里的自己。
两边脸,不仔细看,再难发现其中差别。莒绣撇过头,斜着眼去看镜子,发现他在肿脸的侧方和下半部,用的脂粉颜色并不是单纯的瓷白。
脸上的晒痕也淡了,在烛光下,比起先前重用胭脂遮盖,看着要舒服些,更像颊上飞霞,尽显天然的女儿娇态。
莒绣抬手去触,他解释道:“千粉加胭脂调和,为檀粉,非我所创,书上有。”
莒绣愣愣地点了头,她想问眉呢眼呢,是怎么做到这样好看的,可眼下不是说这些闲事的时机。
她看着他,柔声道:“好看。”
他笑,也道:“是的,好看。”
她眨眼道:“你快去吧。”
他收了镜子,扶她起身,系上披风,将人抱起,往屋外大声道:“走吧,今儿赶马车。”
马车早就预备上了,从他的院子里出来,甬道上就候着一辆四人马车。
他抱着她上去,赶马的是个生面孔,却是他的熟人。
“韦爷,今夜漏了敬酒,明儿可不能忘啊!”那人挥鞭前,先丢下这句。
韦鸿停捏着怀里人的手,丢出一句:“不妥不妥,请你吃酒可以,陪着喝,要挨罚的!”
外头那人收敛着笑,等出了府门,进了一条安静的后巷。他便大笑道:“他们嘴硬,你倒坦白,也不怕被人笑话?”
韦鸿停直起腰,掀帘给莒绣看外边,大大方方道:“笑话?我不笑话他们就算了,他们不过是没人疼,心里发酸,过过嘴瘾罢了。”
外边那人笑而不止,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前。朱大人原本坐在那宅门前的灯笼下,立刻起身,急匆匆走过来,利索地爬上车。他并不往里钻,挨着赶车的人,坐在车辕上,张嘴就问:“小子,身上带酒了吗?老人家身子不好,不喝上两口,眼睛不利索!”
赶车人又笑,逗趣道:“宫里那位有好酒,大人一会别忘了讨要。我当着差,可不敢捎带。”
朱大人气呼呼地道:“那混小子一直就这样不招人喜,哼!喝个一两壶,哪里就醉死了?”
“那是!”
韦鸿停敲了敲车壁,止了两只酒浑虫,压声问道:“巡夜的人,有没有多出来的?”
朱大人觉着无趣,哼了一声,靠着车架,立刻响起了呼噜。
赶车人笑着答道:“抓了些,放了些。”
怎么还放了呢?
这样的时候,不该是宁可错抓一百,不可误放一个吗?
莒绣紧张,韦鸿停却淡然道:“嗯,别的,都制住了吗?”
“暂且是!”
韦鸿停在莒绣耳边细细解释:“不要着急,拖一会,就是让那些想做点什么的人,都挤出来,别漏下了,留后患。”
莒绣懂了,只是拿皇上做饵,他日……
赶车人主动道:“王爷比咱们早走一盏茶的功夫,这会应该进殿了。”
“嗯,走敬慈门。”
皇宫自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王府离宫里很近,但路上关卡重重。好在赶车人也是有些身份的,一路畅通。
临近大门,这边的将士放了行,才走几丈远,对面城楼上的门将手持长枪,隔着护城河,远远地喝止。
韦鸿停递了个乌木令牌出去,赶车人接过。下车后,他走近些,竖起令牌,靠近左手的马灯,让对面门将能看清,并喊道:“楚王急令,命我等即刻送老大夫入宫诊治贵人。”
这事通传过,门将心里有数,点头,又大声道:“人可以进,马车不能。”
朱大人鼾声止了,睁眼不满地嚷道:“小老儿腿脚不好,走不得远路。那今儿就不去了,等皇上下了旨再说。”
他说罢,朝赶车人招手,催道:“走走走,回去!”
他喊完,又来一个哈欠,一个懒腰。
门将要怒斥,不知怎么的,又生生忍下了,匆匆转身,和上峰报备去了。
赶车人也是个促狭的,当真回到马车上,调转马头要往回走。
好在,总算有人和莒绣一样着急,站在城墙上喝道:“且等等。”
城门沉沉而开,先前那门将跑着出来,朝守门的那一列兵摆手,示意放下吊桥。
等马车靠近了,门将上前,要检查车内。
韦鸿停主动揭帘,问道:“还要耽搁多久?”
门将一见了这熟面孔,忙垂头恭敬道:“多有得罪,这就能通行。”
韦鸿停倒没怪罪,还耐心解释了一句:“这个时辰,正是要谨慎些才使得!这是我内人,皇上要见见。”
门将没瞎,看到两人一身红,便知这不好再问,忙恭送马车进去。
前方有两名小将骑马引路,到得一处高门前,小将下马提醒。
“腿脚不好”的朱大人利索地跳下马车,韦鸿停牵着莒绣钻出来,再将人抱起,一齐跳下。
赶车人也不用他多交代,赶着马车和那对小将一齐调转出去。
大门处早有小黄门等着,领头的两个快步上前,确认过,再转身回禀总管。
天福上前迎道:“老大人,快请。”
便是做到了总管,黄门出身的人,腰一辈子都直不了。
朱大人见了他,叹道:“你这腰,这腿脚,再不歇着,要废咯。”
天福和和气气地点头致意,引着人往前走,又转身,对后头的韦鸿停道:“韦爷也去吧,万岁还惦记着那幅《雁归》。”
天福见了莒绣,不觉稀奇,还朝她拱拱手全个礼数。
莒绣不知宫规,本要福身。韦鸿停先一步拱手代她还礼,并解释道:“内人有伤在身,还请中贵人见谅。”
天福好脾气地笑笑,又拱手道:“恭喜恭喜,请!”
韦鸿停一路搀着莒绣,天福和身后跟着的人,无人指摘,莒绣也就渐渐放下忧虑,尽量跟上众人。
到得一处大殿,天福安排她们留在偏殿,只引着朱大人去了主殿。
韦鸿停淡然道:“都下去吧。”
留守的两个小黄门对视一眼,垂首应了是,然后一齐退下,并示意伺候的宫女一块退出去。
莒绣刚要问,天福又过这边来,客客气气请人:“王爷请韦爷并夫人一块过去。”
褚焐攒了一肚子火赶路回京。回府后,他正要拿不孝子出出气,家家先和他说了一宗好事。他耐下性子陪她做完了上亲,见她欢欢喜喜的,火气散了些,进宫后,这脸色总算还能看。
皇帝躺在龙床上,睁着眼,眼巴巴地看着弟弟靠近,想哄两句,口却不能言。
他眼里有泪,褚焐那气,就撒不出来,只气鼓鼓地瞪着他。
天福挥退守在床前的两个干儿,亲自替楚王搬来一把高椅,又去沏茶。
褚焐举手,摘了脖子上的女儿下地。小娃儿睡一半被拎出门,这会一见龙床宽大,利索地爬上去顽。
天福倒了茶,对小娃娃在龙床上作威作福这事,权当没看见。
“我家那不孝子,对习武不屑一顾,如今痴迷琴棋书画。往后想让他和我一样,为你们卖命,那是不能了。”
“他没有重任在肩,我们也不指着他光耀门楣。他学那些,怡情养性,又不害人害己,我们便纵着他随性而为。可你的孩子不同,一个不教好,祸国殃民。”
“我这性子急,总不耐烦多问,到前儿我才知道。他不肯再习武,盖因有人当着他面放了话:他再厉害又如何,将来也不过是我跟前的一条狗。我指谁,他就得替我咬谁。褚焕,你听听,外人只看得见你纵我任性妄为,只当我占了你多大便宜,我呸!”
“这些年,我替你咬了多少,扛了多少,啊?家家一回京,就夜不能寐。我的孩子,就要替你的儿子当狗。我们是世人眼中钉,招了万人嫌,你当你的老好人,和出一堆又一堆稀泥,等着我们回来替你收拾。还一年到头催我们回,你好意思呀?褚焕,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多少,这一二十年,怎么也该还清了吧?”
皇帝静静地躺在那,听着幼弟细数他罪状,眼皮嘴角鼻子被小娃儿扒来扭去,他身心却是连日来难得的舒畅。
褚焐发泄了一通,大发慈悲,指着娃娃解释道:“她有些来历。我们路过古庙,家家进去上了柱香,略拜一拜,回来便有了她。出生时,朱家人为她批命:逢凶化吉。她折腾你是好事,好生受着。”
皇帝心里苦笑:便是没来历,我也躲不了啊。
小娃娃在他身上翻翻检检,撅嘴嫌弃道:“爹,伯伯怎么这样懒?不起来玩,也不说话。”
褚焐笑着逗她:“你揪揪他耳朵,他就听话了。”
小娃娃果真去扯龙耳。
皇帝无奈,动了动嘴,连日肿痛艰难的喉间里竟发出了胡噜声。他忙道:“好……孩子,伯伯……是病了。”
他又惊又喜,接着道:“焐弟,我好了许多,多谢你。”
年过五十,早就做好了随时驾鹤的准备,这回苦苦熬着,是安不下心,要等着焐弟回来,总要等那些事有了安排才能撒手。哪知这会又……
褚焐撇嘴道:“谢我这闲人做什么?朱大夫一把年纪了,还连夜赶路替你去毒。行止今日成亲,也耽误了,先前若不是他连守了你几个日夜,你早归了西。你这眼神,也太不好使了!”
他躺着,自然看不到候在帘外的几人。
皇帝好脾气地笑笑,应道:“是是是,难为他们了,都该厚赏。”
他察觉力气上身,稍稍偏转了头,看向正在拆他腰间白龙佩的小娃娃。
小娃娃扯了两下,不满道:“这个是臭的。”
皇帝忙哄她:“伯伯还有好的,一会都给你。”
褚焐上前,用力扯走了那玉佩,朝朱大人那丢过去。
天福适时地上前,躬身请命:“万岁爷,容老奴带小郡主去里间挑一挑吧。”
皇帝见褚焐没出声反对,便道:“她喜欢的,都包起来。你带她……先去净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