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鸿停悄悄递了张银票。
黄门大大方方收了,眨着眼道:“人在慎心殿,韦爷这会过去,还赶得上。”
韦鸿停点头。
他捏捏莒绣的手,对抬轿人道:“走吧。”
慎心殿偏僻,因这破晓前带了分凉意,更显冷清。
她们到的时候,桑毓琇正站在台矶上远眺,头顶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中的她,没了烟火气,倒像是一幅美人画。她见她们到来,丝毫不觉意外,淡淡一句:“来了啊,进去吧。”
莒绣下轿,桑毓琇朝韦鸿停看一眼,随后在他默许下,挽起莒绣,细细解释:“我被她提前接进了宫,来不及和你道别。”
莒绣摇头表示不要紧,里边瘆人的惨叫,让她无心这些。
桑毓琇再瞧一眼后方的韦鸿停,回头劝她:“她做了许多恶事,你……要不要亲自看一眼?”
他就在身后,莒绣便无所畏惧,点头道:“好。”
进了院子,莒绣想问的那些话,全压了下去。
春凳上那团湿漉漉、血迹斑斑的人形,没有问讯的必要了。
桑毓琇耐心等了等,见她撇过了头,韦鸿停揽住她,她便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张姑娘能忍,她不能,她上前几步,挨着那人站定了。
行刑的人早早地停了手,背过身,杵着刑杖侍立。
韦姝蕙得了一丝喘息,期盼地撇头往灯笼处看,一见了她,不甘地愤恨道:“为什么?我抬举你,也许了你位份,你为何要……”
“韦氏,那时,你又许了商绍什么条件?”
“你?”
桑毓琇侧身,正对着她蹲下身,伸了手指,施舍似的帮她拨开了垂到鼻孔附近的乱发,温温柔柔道:“那人突然离开,还非得带走所有护卫,只留两个老弱,再把堂妹丢给外人。傻子才信呢……”
韦姝蕙知道那人在皇帝心里有多要紧,知道面前的她,是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暂且放下恩怨,苦苦哀求:“你救我,我帮你指证他们,让你报仇。你放心,我也不求别的,只要你保了我这条命,我还能告诉你几条密辛。往后保你位份直升,再无障碍。老二那性子,又拗又硬,他一根筋,极好对付,不足为惧。你早日承宠,生下孩子,还有机会夺大宝!”
桑毓琇笑着点点她鼻尖,笑道:“都说你有智有谋,是万里挑一的能干人,没想到呀,竟跟个孩子似的,想得这样天真!哈哈,你不就是想说,我生得最像商芝芝嘛。房如碧手段使尽了,可皇帝偏偏只惦记她寡嫂,她弄了样奸情陷害她。商芝芝懦弱,不敢争也辩不清,一条白绫就归了西。这个事,你当宝贝似的压箱底捂着,可这在我们商家,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不知道,到如今,她们还成日唏嘘当初不该将她嫁去房家,仍做着皇亲国戚的美梦。她们打发我上京,可不是为的外祖母病重,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她们还在忙着争采选呢!我的仇,也不用自己去报,她们恨死商绍了,往后啊,只会更恨,哈哈!小蕙蕙,我可不是商芝芝,谁伸手推我,我必要咬下她的爪子,反将人撕碎了才解恨!”
韦姝蕙的眼神死了,桑毓琇满意了,拍净了手,款款站起身,轻飘飘道:“弄吧,小心些,别轻易就断了气。时辰到了,再上鸩酒。相识一场,我不来送送,怎么对得起这份情谊呢?”
韦鸿停挑眉,揽着怀里的莒绣退出去。
莒绣出了院子,透了一口气,才道:“为了她们想要的,随意就摆布了她人的命运,这便是她们的能耐吗?”
韦鸿停抚抚她的肩头,轻声劝道:“不过是些妖魔鬼怪,不必理会。”
莒绣想起错乱人生的梅姐姐,还有佟云裳,桑姑娘,和险些就死掉的自己,叹息摇头。
韦鸿停送她上了轿子,捏捏她手心,道:“天快亮了,我们留在宫里不合适,先回去吧。”
莒绣了然地点头。
等出了宫,赶车人早早地等在大门外。
莒绣下轿,被他抱着上了车。
马车离皇宫远了,他才道:“韦家老祖宗虽是乞儿出身,却是个极有抱负之人。他趁乱丢火把烧营房,扰了军心,他使计谋诱开了城门,帮着太祖皇帝快速拿下京城,免了军民许多伤亡。太祖皇帝记着他的功劳,力排众议封了侯,但难免有人前排揎,人后说酸话的。那时,朝政不稳,四处都有效仿起义的‘勤王护驾军’。韦侯爷总是主动请缨,亲身上阵,据说身上伤累伤,疤痕交错,但换来了从此再无人攻讦。他的儿女,不说个个英杰,也有两三个称得上人物。再往后,一代不如一代。嫡支忙着享乐挥霍,旁支被排挤、冷落。眼看富贵到头,这才着了急,只是软下去的腰杆再挺不直,就把主意打到了女人身上。”
莒绣静静地听他说着韦家这段短暂的荣辱史,听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到这一代,本该另有生机的。我念书不成样子,拿秀才已是极限。但韦鸿景不是,他这人,自小有份痴性,过目成诵,念书不拘正道小道,目光开阔,触类旁通。他的才学,他的仁慈,将来能成就一代名臣也未可知。只是家里那些人目光短浅,将他推上了那条攀附之路。他曾以自尽抗诉,被救回来,韦鸿毅代他迎的亲,却也算数的。”
有个事,莒绣一直也没想明白,梅姐姐这半年那样痛苦,也在于此。因此,她趁势问道:“郡……那位既和韦鸿毅有情,为何又要狠心拆散了梅姐姐她们,造就这些孽缘?”
“我与她不熟,不过,以我所得的消息来看,这人自视极高,想来只想嫁个风光的体面人物,先前自然看不上韦鸿毅那废物。后来受了冷落,便被有心图谋的他给勾搭上了。韦鸿毅恨死了韦鸿景,必是故意为之!”
“这又是为何?对了,我记得谁同我说过,二夫人恨极了大房。”
韦鸿停亲亲她的美人尖,柔声道:“那年,两位夫人前后脚报的喜。二房先生产,老太太灌了大太太催产的药,再命产婆将已经滑出的孩子推回去,好让大房生的,名正言顺地成为嫡长孙。那位身子受损,从此再无生育!”
所以,韦鸿毅勾搭大嫂,是有预谋的!
同是亲孙子,老太太偏心大房,就要干出这样没人性的事,怪不得这个家会散。
根子上就坏了!
韦鸿停接着道:“四老爷读书也尚可,家里却怕他翅膀硬了,将来压嫡房一头,干脆早早折断。韦鸿文(三)幼时也极聪慧,先生多夸了几句,就有人总挑他的错,三天两头被罚禁闭。折腾个三五年,他就丧了志,人也消沉寡言,不存在似的。老四……她们倒是捧着爱着,只是太过小心翼翼,幼时见鸟虫伤病都要哀叹一场。他头回参试,见隔壁抬出个暴毙的,就吓破了胆。韦鸿骉(五)的德性,你是知道。韦鸿源(六)你没见过,往后估计也见不上。他幼时摔伤了腿,大夫要敲断,重新正骨,她们不肯,愈合后,便一直高低脚。他性子孤僻,轻易不回来,便是回来了,也不肯见外人。韦鸿斌(七)资质平庸,夹缝里求生,倒说不上好或坏。韦鸿瀚(八)是大老爷在外头做的孽,对方有些来头,侯爷做主当嫡子养在大夫人身前。侯爷在的时候还好,如今……”
莒绣忍不住问道:“那八姑娘呢?”
韦鸿停扶着她下了马车,顺嘴答道:“是大夫人亲生。只是她对女孩,向来瞧不起,又早早盘算过,璇姐儿的年纪,前后两次采选都挨不上,便一直不上心。”
八姑娘未满十一,今年采选和四年后的采选都不够年龄,再往后又不合适了。
看,女孩刚出生,就被她们标上了价,多么可笑!
莒绣感慨万千,韦鸿停却在懊悔不该说得太多,怕吓到了她,忙道:“所以说,子嗣不在多,教好了,一个顶十个。教不好,家破人亡。”
莒绣点点头,不欲多说,待进了屋,柔声劝道:“天就要亮了,你抓紧歇一会。我守着,时辰到了就叫你,不会耽误的。”
韦鸿停揽着她进屋,哈哈笑道:“我的差事到此为止,王爷只是给我讨个恩典,不是任务,不要紧的!不过,娘子说得对,我得陪着你多歇一歇。朱老头喝了两坛,怕要睡到天黑去了,等他醒了,再让他过来给你扎针。”
成亲不过几个时辰,莒绣羞涩还在,但也记着为人妻的本分。两人一进内室,她便上前替他宽衣,他乐呵呵地享受,并不阻拦。
只是,莒绣拉开靠里那衣柜,皱眉道:“你的衣裳在哪?”
韦鸿停牵着她走到角落那只衣箱跟前,弯腰打开了。
莒绣蹲下身,抚过上边几件,心疼道:“我就一个身子,哪穿得了那么多件?有那些,一辈子也够了,正经该为你多做几身才是。”
韦鸿停陪着蹲下来,笑道:“果然是成亲了好,如今,有娘子疼我,替我做新衣裳咯!”
莒绣却不是顽笑,认识之初,他做着先生,衣服鞋袜,都是灰扑扑的旧货。如今也是,这箱子里,统共也没几身,可他为她花起银子来,眼都不眨。
他疼她,她也痛惜他。
韦鸿停逗趣过,老老实实道:“好娘子,咱们家,不艰难,银子够用。我只是……怕招惹麻烦,穿得素净,人也清静。这其中的好处,道不尽啊!”
莒绣忙道:“我也不爱那些,往后再不要添置了。”
韦鸿停哪里肯应,煞有介事道:“好莒绣,你穿戴那些,全是便宜了我。你看,你穿戴好,不过是在镜子里瞧一眼两眼。而我呢,随时随地看着,赏心悦目,办起事来,也是身心愉悦、事半功倍。因此,衣衫首饰,只要是好的,那是多多益善。”
莒绣觉着好似有哪儿不对,却辩无可辩,只好强行道:“那也不行,要做新的,就一起穿新的。你不做,我也不穿。”
韦鸿停一副惧内的模样,好言应道:“是是是,全听你的。我明日就做,如今我也穿着新衫呢,还是我娘子亲自做的,你看看。”
他先前那些,早扔了,衣箱里几套中衣,俱是出自莒绣之手。
莒绣伺候他洗漱过,换上了。
她让他去歇,他却黏着人,非要替她拆发梳洗涂药膏子。
莒绣口拙,他一番诡辩,她又败下阵,只好由着他去了。
喜床四处红艳艳的,铺上还有昨夜撒下的“枣生桂子”。
莒绣弯腰去收拾,韦鸿停从后方靠近,左手抱起她,右袖一拂,东西全归到了一角。
莒绣羞窘,挣扎着道:“我去收拾一下。”
韦鸿停轻轻将人放下,替她盖了被,手圈住了,不放她走,随口道:“明儿再收拾就成了。”
“啊呀,我忘了冬儿!”
韦鸿停忙着亲她,含糊道:“在西厢安顿了。”
莒绣要躲他,又惦记上了另一个:“堇书,我是说云姑娘呢?她是个好的,原先……”
韦鸿停拉开她掩嘴的手,绵绵地吮了一口,这才退开,哑着声道:“她也好着呢,暂且住在后巷,往后问过她的意思,再看如何安置。好莒绣,我就亲亲,好不好?”
他这眼神,太灼热。
莒绣不好拒,也不敢迎,只得闭上了眼。
他果然放肆起来,亲过吻过,然后抱着人,隔着被子拍了拍,等平稳了气息才道:“莒绣,你还小,咱们再等等,等你大些了,再做真正的夫妻。”
莒绣不懂,如何才是真正的夫妻,她们拜过堂了,这还不算吗?
她想问,可更怕他像方才那样放肆,便贴着他肩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韦鸿停想起老宅那方恶心人的帕子,猜他的姑娘在这事上,铁定是糊涂的,便趁火打劫,又搂着人狠狠地亲了几回。直闹到莒绣受不住了,用手隔开他。
“快歇着吧。”
“好,”韦鸿停闭目调息,又道,“往后咱们长长久久地这样,时时刻刻地待在一起。”
莒绣将被他压住的手翻转一点,他配合地握住了,牵到嘴边,轻轻一亲,柔声道:“睡吧,我在这里。”
两人这一觉,歇到了日中。
中途莒绣醒了一次,慌道:“该去给王妃请安了。”
韦鸿停眼都不睁,将人搂紧了,劝道:“不必,王爷这,没那些不人道的规矩。”
王爷黏着王妃,巴不得谁也不要去扰。
莒绣便安心伴着他到此刻才醒转。
两人要洗漱,韦鸿停并不叫人,亲自替她穿衣,又将这事过了明路:“我不喜有人在跟前,这院里没丫头。往后我在的时候,我伺候你,我不在,你就叫冬儿来。”
这……和她以前的所知所学不一样啊!
在她们陇乡,都是妇人天擦亮就起身,烧灶端水伺候男人。到了侯府,教规矩的老嬷嬷也是三句不离“男人是天”:女人的一切,都是为男人而生。
莒绣并不是天生的贵小姐,她做惯了活,又不好反驳他,只好尽力配合,两人一起收拾齐整了下地。
他掀帘出去,很快转身,拎进来一对盛着热水的桶,问她:“要不要洗个澡?”
莒绣摇头道:“不必。”
睡到晌午已是大大的罪过,哪敢再耽搁。
两人梳洗,帕子是他拧,莒绣只要净脸即可。
绕出屏风,她坐到镜子前,想随意挽个发。
他才拎了桶出去,净过手,又凑了上来,拿了银梳篦就上手。
莒绣忙道:“我自己来吧,我不懂男子发髻,你……”
“我的容易。莒绣,你别动,我来练练手。”
莒绣见他一丝也不着急,横竖是劝不动的,便问他:“昨儿是怎么弄的?那眉那眼……都好看。”
韦鸿停笑道:“你先生也就这点本事了!不对,如今我是你夫君了。”
莒绣叫不出口,小声道:“叫先生更好。”
“那行!”他对着镜子里多看了两眼,接着道,“脸上好了,今日画个不一样的,好不好?”
昨日的,她看不懂,就不多问这不一样是哪不一样了,只由着他来折腾。
他挽发的手法,不算熟练。莒绣透过镜子,看到有几次,他在尝试而不是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