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喜欢新奇玩意,随他玩去吧。
他虽手生,动作却利索,很快就挽好了。
她成了亲,他将头发全挽了上去,在头顶盘出一个螺髻。
他从这个大红的妆匣里,取出一顶金花冠,在髻上戴好,用簪子固定住,又替她取了耳坠,依次戴好。
他皱眉朝匣中其余部件瞟了一眼,随手拿了一枚弯弧状的,问道:“这是何物?”
莒绣笑答:“这是花钿。”
她朝头上某处点了点,他拿起这枚嵌红宝金花钿,小心地插在那处,随即皱眉道:“会不会太重?”
莒绣读懂了他的不满,附和道:“是有点儿。”
果然,他又将它卸下,也不再追问别的究竟做何用,专心取了烟墨和一支细笔替她描眉。
夜里那次,他用螺子黛淡淡几笔就描完,这一回,光左眉就描了三四十下。
他挡在了镜子前,莒绣看不见,越发好奇。
等他描过右眉,移开身子去取脂粉,莒绣看向镜中,惊讶道:“这眉,和我母亲的一样!”
眉毛根根分明,倘若不是自己的脸,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天生的好眉了。
韦鸿停看不出她是喜还是不喜,便问:“要改吗?”
莒绣摇头,浅笑道:“这样极好。”
她暗叹一声,想起如今俩人一体,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韦鸿停忙道:“婚书那事,我不曾亲去,托了极可靠的人去办的,一并交代了县衙,多加关照。”
莒绣感动,笑道:“你想得这样周全,她必定是好的。”
他弓起手指,在她颊上亲昵的刮了刮,随即移开手,一面调粉妆,一面道:“不告而娶,是我对不住她老人家!等这边事一了,我就去负荆请罪。把媒人也捎上,横竖婚书我有了,只等她一句许可,咱们风风光光再办一次。”
莒绣忙道:“不要不要,已经办过了。何况,王爷王妃替咱们主持,再办的话,岂不是打了她们的脸?不妥不妥。”
她已经是他的妻,她不想再生变数,宁愿被指摘没有礼数,宁愿被母亲责怪。
“我会好好的,挑个好夫婿带回来给你看。”
这是临行前,她对母亲说的话,如今倒像是印证了那些似的。
他这样好,母亲不会责怪,只会欢喜吧!
王爷王妃都是豁达不世俗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但他家的好娘子,懂事体贴,最怕给人添麻烦,那就暂且搁下吧,到时问过岳母大人再说。
“也好。”他一面替她涂脂粉一面道,“这胭脂颜色不够透,不如自己来做。得闲了,我替你研一些。”
莒绣含笑看他,忍不住调侃:“往后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整日调脂弄粉,别人会笑话你的。”
韦鸿停用抹粉的妆笔点了点她鼻尖,笑道:“古有画眉之乐,如今我再添上几样,岂不新雅?”
他将笔头调转,用指尖刮了刮,嫌弃道:“这也不趁手,这还是外头最上乘的了,改日我去老院长那要几支好的来。”
莒绣想起朱大人那句“有你不开的铺子吗”,便问他:“老院长是管着女学那位吧,那个纸,如今在售卖吗?”
她羞红了脸,他却平平静静道:“嗯,工坊才弄起来,产的量少,先只在京城兜售,往后再往别处去。”
他听弦知音,抬眼问道:“娘子想开脂粉铺子?”
莒绣连忙摇头,急道:“我什么也不懂,我只会做点寻常些的针线……”
这话越说越虚,韦鸿停听得心疼,突发奇想道:“莒绣,你愿意去女学吗?挑些想学的课来上,不过……不要住宿,每日我接送。”
女学吗?
像她们那样,琴棋书画,什么都懂,出口成章,锦心绣口。
莒绣很想去的,可如今,她都成亲了!
“不好吧,我只认得几个字,总不能……”
他笑道:“谁还不是从不会到会,你这样聪明,有什么能难倒你?”
他越夸,她越虚,愧道:“我虽十分用心,有些事,总也学不好。你教得那样好,我却画成了黑糊糊。文先生也教得好,可我……”
韦鸿停想起她那八张黑湖石,大笑了几声,才道:“那是我故意为难。嗐,当时我有些不耐,倒是耽误了你。”
莒绣大着胆子伸手圈了他的腰,贴着他胸膛道:“你是最好的先生!我有事,全是你照拂;我不会的,你悉心教导;下雨了,你把伞让给了我,自己淋雨。那时我……”
那些情意,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意会到了,并不为难,接口道:“好娘子,你退回那二十两,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他笑而不答,趁势俯首亲了亲她。
第89章
两人黏黏糊糊,便有些拖拉。等用过午膳,已是未初。
烈日当头,要不是事赶,还真不该这会子出门。
韦鸿停和门外候着的人交代了几句,回房翻出顶帷帽替她戴上。
妇人不好抛头露面,这是要外出了?
莒绣正要问这是要去哪儿,就听他道:“日头晒,我们要赶几里路。这个虽丑,胜在有些用处,能遮阳,也防尘。”
这是莒绣头一回戴这个,怪新奇的,由着他安排自己。
依旧是坐轿出院子,到了甬道再上马车。
莒绣道:“既住在这,好赖和府里交代一声吧。”
韦鸿停替她掀起马车帘,挂上一角,让她自在地坐着,也方便看外边情景。
“无碍,王府的规矩,从来都是各行各事,互不打扰。只是……我想着,将来还是住自己的宅子更便利。”
莒绣点点头,道:“也好。京城舍贵,有三五间便使得,旧些也无妨。”
韦鸿停点点她荷包,笑道:“先去讨个账,再出城做点儿事。”
“好!”
生意上的往来,他没明说她不该去,她又戴着帷帽,想来那是无妨的。
马车赶出去一段,停了。街上人多,她不让他抱,他便扶着她下车来。
这是一处铺子所在,只是这铺子大得惊人,足有寻常铺子四五倍大。门口间错侍立着四个昂首挺胸的护卫,还有一位青衫的中年男子候在那,见了韦鸿停便道:“韦爷,里边请。”
韦鸿停朝他拱拱手,随即牵起身后有些窘迫的莒绣,笑着介绍:“这是我爱妻。”
旁人都是拙荆贱内地叫,他这一说,那青山男子便捋着胡须大笑,随即朝莒绣拱拱手,客气道:“夫人,请。”
莒绣不知该说些什么,强行镇定,预备福一礼。
她怕失礼落了他面子,他却不待她矮身下去,已将她搀住,揽着往里边去。
跨进来,四面贴墙是一溜的紫檀柜子,密密麻麻都是带锁的抽屉。里边稍留些空当走动,接着又是一排背对着外头的柜子,这些柜台上方,竖着婴儿臂粗的柱子。
大堂中央那枚比人还高的木雕铜钱告诉莒绣:这应当是个大钱庄。
韦鸿停脚下不停,跟着那人往内室去。
青衫男子腰间别着一个很大的铜环,上边挂着不计其数的钥匙。他却不必细看,随手就摸到了正确的那一把,用它开了内室的门。
三人走进去。
这内室布置与寻常人家的待客厅无异,只是多了些人:有侍立的护卫,还有跪着的四人并一个站着的小孩。
莒绣随意一瞟,便认出了右前方那一个。
青衫男子引着他们到厅前入座,随即有人砌了茶送上。
跪着的几人,早熬得没了神气,一见了人来,比见了亲爹还激动,抬头就要哀求。
“官爷,饶了我们吧。”
“是啊是啊,老爷,我们冤呐。”
“我们是武安侯府的,几辈子都在里边当差,侯府能替咱们担保的。”
“老爷明鉴,那银子,真是我们……怎么是你?”
莒绣撇开眼,专心饮茶,并不搭理煞白了脸的阎婆子。
韦鸿停一抬眼,便有竹木片扇到了阎婆子脸上。那侍卫打了人,又训道:“眼往哪儿看?老实些!”
阎婆子捂着脸,慌慌张张将头又垂了下去。她脑子转得飞快,指着莒绣急道:“官老爷,那银票真不是我偷的,是这蹄子,是她偷拿的。她姑母是我干女儿,她跟我套近乎,再拿银子陷害我。全是她干的,不干我们家的事啊!青天大老爷,啊……”
这回她不捂脸了,双手捂住刚丢了一片上唇的嘴,嚎叫了一声,又忌惮地改了闷哼。
青衫男子皱眉道:“方才还嘴硬,这会倒是痛快地认了罪,如此也好,就一家子去牢里团聚吧。韦爷,你看……如何?”
阎婆子是可恨!
莒绣视线落到最后排那孩子身上。
这女娃娃三四岁的年纪,因为害怕,紧紧地贴着母亲,大眼惶恐地看着堂前的她们。
莒绣不忍,扭头看向他。韦鸿停便道:“罪不及无辜,拿了几个主谋便是。那银子,经了他们的手,脏了,你替我捐去书院吧。”
那年轻娘子泪眼婆娑地紧紧地搂住了孩子,阎婆子和她身侧的老头却急得喊的喊,呜呜的呜呜。
两张老脸,涕泪横流,又丑又恶心,哪有人理会她们。
韦鸿停牵着莒绣往外走,阎婆子突然拽拽她男人的胳膊,呜呜一阵。她男人听明白了,急急地跪行,大声唤道:“张姑娘,我家婆子,是你姑妈的干娘,也算是你姑婆。她人老糊涂,先前对姑娘严苛了些,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的。”
莒绣听到这些鬼话就恶心,脚下不停。
那人又加码,焦急地道:“张草儿的东西,全在我们家,只要姑娘替咱们求个情,就……你瞧,这是你姑妈的簪子,这是你姑妈的衫子。”
这老头毫不避讳地转身去扯儿媳身上的廉价首饰和衣衫。
这就是“哭几个月”的干亲情谊!
莒绣没回头,只咬牙道:“拔了他的牙!”
韦鸿停大笑道:“正该如此!两个老不修的混账,留着尖牙利齿做什么!”
他朝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老头扒开,捂了嘴往后院拖去。
那媳妇子脱了身,见无人折腾她们,抱起孩子,慌慌张张地跟上来。
阎婆子的好儿子,却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连妻儿都不知道护着,这样的废物留着也无用。韦鸿停一个眼色,这位也被拖下去了。
那年轻媳妇一直保持着距离跟紧了她们,莒绣上马车时,扭身看见她头上的木簪已朽,身上的衣衫破旧,便停下来问她:“你是她儿媳?不是说她还有个孙子吗。”
年轻媳妇揽着孩子跪地磕头,颤着声道:“多谢贵人高抬贵手。奶……张氏和那孩子在有富巷的宅子里,等着……”
“噢?那你怎么来了这?”
她抖得筛糠似的,又伏地一拜,再道:“奴婢本是她家侍候的,他……他强占了我,我生了青草,她们看不上,便将我们赶了出去。青草病了,寻医问药不便宜。我替人浆洗衣裳,不过勉强糊口,攒不下银子,就来求人。四处寻不见,先前撞上了,碰巧老爷拿人,就……就一块来了这。”
青草?
莒绣看向那孩子,果然面色黄蜡,衣衫褴褛,脚上赤着,瘦得空空荡荡。她心头一软,垂头去摸荷包,一直站在车旁未上来的韦鸿停抬手止了,朝赶车人示意。
赶车人便跳下马车,掏出几粒碎银,递到那媳妇子跟前,道:“喏,拿去,给孩子置办几身衣裳。至于那病,你拿着银子也未必能看好她。我给你指条出路,也是巧了,就在有富巷的前边,沿着东墙往北走半里就到。你将她送进庆山侧堂,那儿自有人替她医治。”
那媳妇子接过银子,本欢欢喜喜的往身上藏,一听这话,又慌手慌脚把银子掏了出来,哀求道:“官爷,我不卖孩子。她还小,又笨拙,做不得大用的。官爷,我求求您,您行行好!”
赶车人哭笑不得,解释道:“我可不是牙子!我说的那地儿,是庆山书院办的育婴堂,你白日要做工,哪里顾得上她?不如送去那,有人管着她吃喝,也有别的孩子作伴一处玩耍。等你下了工,再去接她,岂不两便?你放心,那儿一应开支,全由我们王府包揽,不收你一个铜子。你不认得我,楚王的名号,总是听过的吧?”
莒绣听得心动,跟着劝道:“嫂子若不放心,就先去看看吧。”
要真有那样的地方,该多好啊!
那媳妇子愣愣地起身,恍恍惚惚地揽着孩子往北边去了。
韦鸿停终于迈上来,陪着她钻进马车里。
莒绣叹道:“韦家看着轰轰烈烈,可老宅那些族亲,日子却是清苦的多。我见过几个孩子,到了入学的年纪,连件体面的衣裳都没有,还在泥塘那混赖着玩。”
韦鸿停笑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银子我有,扶持的心也有,只是此前我没拿定主意,究竟要不要拿回我的东西,如今我弃都弃了,也不必藏着掖着。我打发了跟我的人,回老宅与几个好说话的长辈商议,恢复族学,也不必到那人跟前乞讨,一应开支,全由我们出。娘子,你看如何?”
他说得那样轻松,几万两银子,方才随口就捐了,那自然是支应得开来的。
莒绣点头,只是想到糟心的那两位,便轻松不起来。
韦鸿停忙道:“那位风邪入侵,如今涎水横流,便溺难控,早晚的事了。”
莒绣仰头去看他,他神色自若道:“是好事!钰哥儿再聪慧,也难在一夜成事。到那时,再挑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当这族长,我们行事更便宜。”
莒绣回握他的手,点头道:“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