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你爹有些话要和你说,你一会到院里来用个晚膳。”
王妃就那样转身走了。
方书音虽恨她,也暗自松了口气。留得命在,等回了家,日后再好好筹划复仇就是。
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爹做那些,正是匡扶正义!
可惜这还没完,到了家,派来押送的骨牌脸妈妈,当着她娘的面,一字一句地数落。
“老身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这样鲁莽的野孩子。”
“方夫人,孩子不是生下就完事,好歹也管着些。”
“一个女孩家,不学针线规矩,纵着她胆大包天,大逆不道。到了主子跟前,不恭敬事上,还学着行刺了。我们世子年纪小,被吓着了,可怜他心地仁慈,还反劝着王爷王妃莫要和你家计较。你瞧瞧,如今她可知错了?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的事,方夫人,孩子不教好,要祸害一家子的!”
方夫人面上白一阵红一阵,想辩驳,人家早将那铜壶和银镖扔到了她面前,她辩无可辩。
女儿形容狼狈,那嘴半张着不能合,涎水不停往外淌,只怕是受了些苦。方夫人心疼不已,只盼着这老妇早些派完罪状,快些离去。
那妈妈却是余怒难消,反反复复地点着这些。
方书音泪不能断。
方夫人终于忍不住,朝着门口跪地,垂头痛苦道:“是我们教女无方,多谢世子宽宏大量。”
她认了罪,女儿满目愤恨、不甘,但好歹打发走了那些人。
方夫人连忙起身过来照看女儿,帮她解开了捆住双手的布条,又焦急地打发人出去请大夫。
这时,又有丫头来报:“夫人,派出去的人回了话,四下都没找着老爷。衙门里的人说,老爷昨儿一早就请了假,说是有要紧事出了城。”
女儿才离家,她就打发人去寻了,到了这会,女儿狼狈归来,夫君也没了影。
方夫人急得六神无主。
方书音得了自由,头一件事,就是去扯母亲袖子。
方夫人不解,依着她哄:“好孩子,你要什么?母亲给你拿。”
方书音不理,径直从她袖中掏走了仅有的几粒丸子,快速砸地。
她做完这事,闭目仰躺,盘算着等父亲回来,她要如何声情并茂地哭诉,才能让父亲的疼惜转化为最尖锐的恨意。
她幻想着,他日新主登基,父亲荣耀加官,楚王一家,凄惨落败。到那时,她也要好好地羞辱那个小畜生,拔了他的牙,让他再笑不出来,再一人喂上一颗屋前雪,让他们“痛快”地过完此生!
方夫人顾不上什么丸不丸的,跪坐在榻前,仔细地翻检女儿身上。
一想到屋前雪,方书音灵光乍现,一个翻身起来,捞起裙摆,从膝裤中摸出骨哨,凑到嘴边。她想吹,可嘴唇发痛发软,用不上力。
她将它送到母亲嘴边,用眼神逼她快吹。
方夫人怜惜她,顾不上问别的,帮着用力一吹。
骨哨响了,女儿躺下去,露出满意的神情。
这只怕又是那些旁门左道。
方夫人心里暗叹,此刻却不好说教,专心替她理着伤口。
可惜,母女俩个,既没等来丈夫,也没等来别人。半个时辰过去,才进来一个尖嘴猴腮、形容猥琐的陌生郎中。
方夫人皱眉道:“林大夫呢?”
丫头老实答道:“林大夫有伤在身,出不了诊。”
“别的大夫呢?康大夫,董大夫,怎么不叫他们来,这人又是谁?”
丫头面露为难,支吾道:“都……都有事,走……走不开。只这个胡大夫有空。”
方夫人躁郁难耐,怒道:“再去找,让他出去!”
方书音却急着要治好自己好去告状,急吼吼地拉了拉母亲。
那大夫瞧见了,得意地撇了撇嘴。
方夫人拗不过孩子,又心焦她此时状况,只得咬牙点了头。
那胡大夫背着医箱上前,瞧见这位小姐的面容,先倒吸了一口气,啧啧几声,才摸着下巴,唏嘘道:“这下手之人,也太狠了些,这是用蛮力卸了小姐的下颌,诶呀!”
方夫人急道:“这又要如何医治?你只管开方子,多贵的药,我们也使得起。”
那胡大夫两眼放光,故作高深掉了半天书袋,末了才道:“我这有祖师爷传授的独门秘法,夫人还请走开些,容我好生发功。”
他这些伎俩,方书音哪能看不出。不过眼下她着急,便先忍下了,暗道:等我好了,自有收拾你的时候!
胡大夫卖够了关子,走上前,一按,一牵,一推,一提。
听得“咔哒”一声,方书音面容的怪异消失了,她动了动下巴,张嘴就道:“快将这混账打出去!”
这人借着替她诊治,靠近时,恶心地朝她吹气,熏得她作呕。
胡大夫哪是个任由摆布的,张嘴就骂:“好你个大家小姐,居然恩将仇报。我才治好了你,你就耍起了无赖。怪不得……”
小丫头唯恐他说漏了嘴,他一开口,就立刻上前,生生用力将他拽了出去。
胡大夫年纪大,身形却小,加上这些年只顾吃喝嫖赌不保养,早掏空了身子,弱得像纸皮做的,不过几下就被拽到了院里。
小丫头是个有分寸的,怕他到外头胡乱造谣,便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塞到他手心里,连哄带吓道:“您知足吧,以那位的脾气,没打你个半死,是你命大。拿着这银子,快出去吧,老爷比她更凶。”
屋里屋外四处都有人守着,由不得他放肆。
胡大夫呸了一口,掂着手里的银子,低声咒骂着出去了。
屋里方夫人想说教几句,又怜她才受了苦,便把那些话压下了,只问她:“如今怎样才好?你爹……”
方书音正是烦着这个,跟着道:“爹究竟做什么去了?这要紧的时候,他出城做什么!倘若这一两日,那事就成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不在跟前,岂不是要吃亏?”
方夫人只求一家平安和乐,便道:“也不知带没带人,他一向不耐烦,我也不好多管。”
方书音暗道:你一个内宅妇道人家,哪里懂外边的事?
此刻她也顾不上争辩,只抚着下巴问道:“外边没来人吗?”
师傅没来,兴许是事后躲出城去了。可爹的人,城中四处都有,怎么一个也不见呢?
母女俩人各自愁着心事,晚饭也顾不上,呆坐了好一阵。
大丫头上前请示:“夫人,要不要传饭?”
方夫人来不及答,又听外边有人慌里慌张跑动,便催道:“快去看看。”
大丫头走到门口,又退回来,门口冲进来一个小厮。
方书音正要骂,就听小厮跪地痛哭,用袖子撸了鼻涕眼泪,混乱道:“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外边有人在传,说咱们老爷下了大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王管事散了些人出去打听,没一会,他就悄悄抄了书房,不见了人影。另几位先生也是走的走,躲的躲,全不见了。奴才想进来报信,二门上挂了锁,进不来。到方才……到方才,才搬了桌椅垫了脚,翻墙进来的。”
方夫人踉跄着前行了两步,扶着桌子,又有丫头搀着,才勉强坐下来。
她扭头看了一眼女儿,又怕她多心,连忙转回来,哀戚地盯着面前的茶壶——女儿究竟是闯了多大的祸,连一向风云得意的夫君也受了牵连?
只怕,方才那老妇说的,只是场面话。
楚王一家有多得宠,他们这些属官,是再清楚不过的。公主捉弄了郡主,连封号都丢了,什么体面也没了。
那事不论经过如何,女儿得罪了世子是事实,倘若皇上知道了,势必要算到他们头上来。
夫君入了狱,那迟早要追究到书音头上。
膝下就这么一根独苗苗!
方夫人努力镇定下来,立刻拿定主意,急急地吩咐跟前的人,道:“去库里将现银都搬了来,银票那些不要拿。”
银票都是楚王钱庄里出的,到时候就是一张废纸。
丫头退出去办事,方夫人扭头对女儿道:“你先去韦府躲着些,正好那边办丧事,再安全不过。”
方书音怒道:“母亲,不过是些流言,信不得的。爹的本事,你还不知道?父亲做着大事,将来……那些事,我不便同你说,只你要稳重些才好,不要听风就是雨。”
方夫人心都碎了,女儿打小就倔,她也顾不得再和她争辩这些。她心里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扭头钻进内室,将值钱些的首饰全清出来,让贴身跟着的两个丫头,把这几匣子都抱了出来。
方书音从榻上翻身起来,虽高兴得了她这些东西,可心里到底委屈,便板着脸不接。
方夫人长吐了一口气,抓紧时机道:“这些,早晚都是要给你的。你安心在那边住着,除非我亲自来接,否则,哪儿也不要去。孩子,官场风云莫测,瞬息万变。我们就你一个,倘若我们不好了,你躲着些,万不要冲动,保全了你自己,就是保全了我们。”
方书音不耐烦听她这些丧气话,但眼下两路救兵,一个人也没来,她心里发慌,只得抿嘴点头。
家里存着的现银不少,足有五六箱,再加这几匣子首饰,用了家里的大马车才勉强装上。
箱子占着地,方书音和临时被叫上的碧碧只能挤在箱子间坐着。
碧碧一路沉默。
方书音也无心说话,她抬手摸着这些沉甸甸的押箱,心道:张莒绣,你再如何走运,又有几个钱?男人的宠爱,不过是一时的,等你色衰爱弛,有你痛哭的时候!
方书音被押走,莒绣叹了一息,扭头去看身后的他。
他贴紧了她,指着画上某处,低声道:“这却有些不对,风帆鼓起,这两人的衣襟裙带却闻丝不动。”
莒绣专心回看了画作,停在落款上,抿嘴偷乐。
韦鸿停也看了过去,哭笑不得。
褚敇打发了人,喜滋滋回来邀功,见她二人正笑着欣赏自己的大作,得意洋洋道:“师傅,我可是长进了?”
莒绣退到夫君身后,扭头回避。
韦鸿停因他才替自己办了事,平心静气点了错误,又夸道:“水面辽阔,翠竹苇草干脆利落,疏密得宜,布局极好!”
褚敇满足地点头应是,他一高兴,就想做点什么,想到方才那事,便热情地道:“师傅,我看呐,干脆……”
横竖师娘是瞧不见的,他隐了那词,只做了个手势。
韦鸿停摇头,道:“还不到时候,此事多亏有你,办得极好。到时,只怕还要用你呢。”
褚敇长这么大,要么是听爹或姑姑们说他这不行那不能,要么是听底下人满嘴虚妄地夸捧。唯有师傅该批时批,该夸时夸,还时常认可他,找他办事。
因此,他一听这话,立刻道:“我最近都不出门,就在京里待着。师傅要用我,随时让人来传唤。”
韦鸿停笑着拍拍他的肩,点头道:“你放心,你爹这些时日,也只有对你好的。”
褚敇大喜,悄悄问道:“莫不是我娘……又有喜了?”
韦鸿停轻咳了两声,哄道:“王爷见你长进,自然就高兴了。”
褚敇咧着嘴,拱手道:“师傅,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哼着小曲,安心去流坡山(王爷正院)吃饭去了。
夜里,韦鸿停和莒绣说了下明日送殡的安排。
他们是新禧,不宜正式出现在白事上,只在沿途设一祭棚,安排人代为祭奠。他们俩乘坐马车,远远地跟在丧葬队伍后,也算送过一程。
莒绣知道这是习俗,不得冲撞,便问他:“我们明日不好穿这红,能否……”
韦鸿停笑道:“我不信那些,咱们私下不必忌讳这些,你随便捡两件来。”
“好。”
因他应承了做新衫,他又交代过库房所在,莒绣叫上冬儿一起,翻出来许多料子,和冬儿一块,在偏厅裁剪缝制。
他在外间处理些事。
莒绣的耳朵,又托老先生诊治了一回。左耳通畅了,右耳也清楚了,只是两边耳朵,都没了从前的敏锐。
他没避着她行事,她也只能间或听到些。
冬儿不知她心事,正欢欢喜喜帮着剪料子。
“姑娘,啊,不对,该叫奶奶了。”
莒绣红了脸,仔细和她商量:“我想留你在身边,等你大了,再放你出去嫁人,你可愿意?”
冬儿先是欢喜,再是愁,皱眉道:“姑娘,我的身契,还在二奶奶手上,如今她……”
韦鸿停在外间大声道:“你安心跟着你主子,这事我替你办。”
冬儿大喜道:“爷放心,往后我用心服侍奶奶。”
韦鸿停又道:“嗯,我不在跟前,你就进来陪着她。”
他先前就叮嘱过,他在屋里,就不必她来伺候。
冬儿笑眯眯地看着姑娘,小声道:“奶奶,爷对你可真好!”
莒绣抿着嘴点头,也小声道:“我还记着,我头一回听说他时,你和我说,他人极好。”
“奶奶还问起爷的属相呢,可见这缘分呀,早就定下了。”
主仆两人都笑起来。
冬儿又道:“姑娘,头前往里送东西的人是谁呀?”
莒绣眉眼带笑,反问她:“是你爷跟前的人,你觉着他怎样?”
冬儿听明白了,摇头道:“不是不是,这人话也太少了些。爷和奶奶出去了,他进来,统共就说了一句,见人不在,转身就走。这多讲两句话,难道费银子?”
莒绣觉着达练不错,说话干脆,办事利索,是个明白人。可冬儿不喜欢,那就是没缘分咯!
她只得熄了这心思,盘算着日后再寻别的。
“有些人,天性内敛,就不爱说话。也有特别爱说话的,叽叽喳喳,吵得脑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