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绣笑着偏头去看他,柔声应道:“好。”
他拎着大桶的热水,健步如飞,为了逗她,还出其不意地跳了一段。
莒绣先是惊,见桶里的水轻微晃荡过后,稳稳地回落,她又笑起来。
不论经历了多少,成长了多少,他心里藏着的那个顽皮少年,始终还在,多好!
尽管前夜老先生诊过脉,说是已无大碍,留了特制的清毒药汁子给她。用过晚膳,他又叫人去把朱大人请了来。
复诊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酒。
老人家把过脉,薅住守在一旁的他,双手紧紧地拽着他袖子,皱巴着脸控诉:“好你个停小子,还骗上老人家了!说好的每日两坛呢?”
“她如今怎样了?”
“大好,多养养就行了。哼!你自己看看,这是人做的坛子吗?”
就算不是大酒缸子,好歹也要装个十来斤才好意思叫坛吧!
老人家气愤难耐地松开手,从自己袖里摸出两件袖珍瓷器。
莒绣一见这物,赶紧抿嘴憋笑——这酒坛子,和茶盅一般大小,上边还煞有介事地铭了“酒坛”二字。
韦鸿停听进前一句,很是满意,斜睨他一眼,冷声问道:“这是不是有一对,这字,是不是念坛?”
“你!”老先生急得跺脚,又变了脸,可怜巴巴道,“啊哟喂,木瑛子这几日就要回了,老朽的命,要交代在这啦。你就不能行行好,容我痛快一回两回的。”
韦鸿停见娘子憋笑费劲,横走了两步,隔在两人之间,又问他:“要喝酒也成,你先说说看,那日在宫里,你究竟喝了多少?”
老头眼珠子乱晃,唆了两口气,抓抓头,气虚地答:“两三……五六坛吧,嗐,那坛子也是个小气的,虽比这大一些,也没大到哪去呀!”
韦鸿停指指外间,道:“说了两坛就是两坛,没得商量,不过,那儿还有一壶。”
老头眼睛一亮,立时就要往外溜,只可惜被韦鸿停给揪住了。他急道:“我有急事,我有急事呢。”
韦鸿停不多劝,只道:“我这屋呢,每日会让人送一壶进来。我只尝个味,剩下的,倒了可惜。倘若……”
老头大喜过望,忙道:“你家这新娘子,身子娇贵,我看呐,就该每日来切个脉,时时注意着。你放心,我有空,我有的是空,我准时来,你可不许找别人啊!嘿嘿。”
这安排多妙啊!少是少了点,可就算木瑛子回了来,他照样能躲在这解解馋。
韦鸿停得了他这一句,将手松开,老头利索地蹿了出去。
他转身,莒绣忍俊不禁道:“老大人怎地那样贪杯?”
韦鸿停叹道:“酒是他命根子。他年纪上来了,我们要管着些才行。只是,不给他喝也不成,那一回,才戒了一日,人就病倒了。不是装的,是真的连气都上不来了,也是奇了。”
“我那叔叔,也是个一日离不得酒的,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他喝了酒,就爱说话,天南海北,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谷脑往外嚷。对了,那时,我和方书音说了猪开口说话那事,就是从他这听来的。后来王妃知道了,提醒我不要和她交心,我这才想着,单留出了一颗丸子。”
她说起那事,没了那些情绪。韦鸿停却仍有些心惊,牵着她坐下,摇着扇子道:“那猪说的,是‘我朱靖来了’,那是个姓朱名靖的异世之魂,使了些妖术投生了过来,妄想着谋朝篡位。王爷他们这些年,留京少,在外游历多。为察访民情,整治腐败,督查军务,也为清除这些异世余孽。方书音无意间从你这得了这消息,上报到王爷那,以自己多方打听查证为名,揽了这功劳,只字不提你。王妃不喜她行事,这才提醒了你。”
莒绣往外间瞧瞧,小声道:“这个……能说吗?”
神神怪怪的,还涉及朝堂秘事。
韦鸿停道:“你放心,院里只有自己人,且都离得远。”
也对,他的耳朵,比先前自己的,还要好用。
韦鸿停没错过她面上那一丝落寞,劝道:“你我不分开,时时在一起。莒绣,有动静,我替你听,有危险,我替你挡。”
莒绣笑着摇头道:“世人都是如此,我白得了几年便利,现下变得寻常些,也好。免得老天太过优待,折了福分。”
她只是想着,身边有个小娃儿,多热闹,多好啊。不过,这些事,老天有注定,往后,她多疼疼山泡子,多疼疼那些孩子就是了。
韦鸿停爱怜地抚抚她肩头,起身道:“娘子,那作坊,就弄在庆山附近吧。才缴了那老太婆的宅子,再往旁边买一处,拆了墙,并作一间,暂且够了。”
莒绣立刻忘了那失落,兴奋道:“这样更好,孩子和娘亲,离得近,往来也便利。对了,那处的宅子贵不贵?若是能宽敞些,给她们安置个住处,也好脱离那水深火热。”
她一高兴,说得忘了形,随即回神道:“若是不便利,那往后再说。”
这宗事,也不为挣银子,要开铺子,又要弄工坊。她不懂买卖行情,不知要垫进去多少,随口就将他辛苦挣来的银子往里填,实是不该。
韦鸿停笑呵呵道:“我没钱,就出个力。娘子,你来出钱!”
他说着,走到梳妆台前,抱起那个硕大的妆匣,走回到她跟前。他当着满面疑惑的她,拉出上边最大的那屉子,摸出一把银票,放到她手心里。
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莒绣愣神的功夫,他已在报账了:“那条巷子,离大街不远不近,那边屋舍卖价,不高不低。那恶婆娘的宅子,不必花钱,买下左右两户,三千两即可。屋子修缮、改建、布置,买料加请人,六七百尽够。至于布料棉花那些,碎的整的,咱们铺子里都有,不必往里填现银。娘子,满打满算,四千两即可。”
他说罢,从她手里抽了一张,放进腰间系着的荷包里,还保证道:“等兑散了,再将多的拿回来。”
莒绣回神,急道:“我在家,没有要用钱的时候。这些你收回去,锁起来,放这儿,不安生。”
韦鸿停正经道:“咱们家没请账房先生,娘子,你不管着怎么成?”
莒绣还待要说,他又道:“别人家都是如此,王妃也管着府里所有产业出息!”
是这样吗?
韦鸿停接着道:“外头要用钱的时候,我再和娘子商量,一块定夺。”
莒绣拗不过,只道:“先前那都是玩笑话,你懂得比我多,有事,还得听你的。”
韦鸿停凑过来,亲了亲,随口应了句好。
两人歇下,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先要将今日份的相伴补回来。
亲亲热热好一会,他心猿意马,又怜她年纪小,暂且动不得,只好先说些别的事。他枕着手,看着帐顶道:“既拿定了主意,我们早些开办。”
莒绣贴着他,小声应道:“好。”
早些做成这事,那些妇人,也少受些苦。
“我去那边守着办事,你去上学,好不好?咱们隔得不远。”
莒绣又欣喜又忐忑,问道:“不必考学吗?”
韦鸿停道:“每年春秋各有一场,要等到那时候,也太耽误了些。院长和我是老交情,咱们也义捐过几回,问他要个上学的名额,一点不为过。”
莒绣仍有些不安心,抓着他的手,又问:“会不会损了老先生的名声?”
“他是个妙人!惧内、疯癫、痴傻……便是当面这样说他,他一点不在意,总说没空去计较。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这个。你不用不自在,你是真心向学,又不是去淘气,先生们只有欣赏的。”
“好,等我去了,一定好好学。”
“女学和男学一般,有礼、乐、律、射、御、书、数这些,御、射,还有丹青,都由我来教你,好不好?”
虽是女先生上阵,但韦鸿停一想到要贴着身教就泛醋意。
“书和礼吧,我的字……”
“不要紧的,多练练就是。选这两样极好,半日即可,你不要在学里留宿,我每日接你送你。咱们是夫妻,可不能分开。”
莒绣想起如今的身份,忙又问道:“成了亲的妇人,也能去吗?”
韦鸿停没上过女学,也没留意过,但这都不是问题,总有法子的,便肯定地答道:“能。”
莒绣安心了,又忧心起工坊的事,问道:“东西做好了,真有人愿意买吗?”
韦鸿停正经答道:“那些人家,闲人多。祖上传下来的富贵,躺着也能享受。不说好奇、好动的小娃儿,便是那些少爷小姐们,多半将这些闲情逸致当正经。养蛐蛐儿、鸟雀、狮子狗的,不知几多,待这些玩物,比伺候祖宗还殷勤。有人丢下妻儿姊妹,变卖了祖宅,就为买了心头好,当宝贝供着。世道荒唐!咱们这个,好歹是个正经路数。你不要担心,你做的东西,我都喜欢,山泡子也喜欢,世人必定也是喜欢的。”
“嗯。”莒绣心里满足,头一回有了冲动。她悄悄支起上半身,贴过去,主动亲了他一下,又赶紧退回来,窝在他臂弯里藏好。
他痛快地笑起来,感慨道:“如今的日子,真是快活!”
莒绣要上学去了。
炎天暑热,她家先生便早早地起来,丢开要穿的大红,替她拣出两套行动爽利又凉快的衣裳,一套上身,一套带着。
妆发仍由他来打理。
他先是翻了翻画册,记下个大概,随后利索地地挽出垂鬟分肖髻,头面不多戴,只左右各别一枚小小的金环簪。
这个发髻,多数是未出阁的女孩来梳。
不过,如今也没限定得那么死板,年轻的少妇,也有人这样挽的,图个自在。
脂粉淡淡的,只是这眉眼,又有了新式样。他将她原本偏长的眼,修得圆钝了些,少了些沉稳,多了分单纯可爱。
这样,一盏茶的功夫,从前沉静的她,看着就是个俏皮女孩儿了。
先生的手,可真是神仙手。
莒绣本有些紧张,但她发现,其实她家先生,更紧张。同样的话,他不厌其烦地仔细叮嘱了好几遍。
莒绣胆大了些,伸手圈住他的腰,贴着他胸膛道:“你放心,我记下了。要是待得不自在,我就提早出来找你。”
他轻轻抚了抚垂下来的这一缕发丝,低低地应了一声,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阿雕心糙,还是让小九在书院外候着。你想走了,随时出来。倘若被人绊住了,就使那丸子。不要怕,书院里边,也有咱们的人。我办完了事,就来接你。”
书院里,不仅有评操守的先生,还有值守的武人,学生们都规规矩矩的,潜心向学。他担心的这些,几乎没有出现的可能。可如今的他,总是不安心。
莒绣松开手,仰头看他,笑着应了。
他垂首,在她额间亲了亲。
莒绣想起“啵啵怪”,抬起帕子掩嘴笑。
这儿也有个啵啵怪呢!
真去了学里,莒绣的担心,他的担忧,都没必要。
她只选了礼和书,两位先生都是和气人,其中一位,还是个熟人。
莒绣在韦家一见林先生,就被她的行止气度折服,如今能正经跟着她学,更是高兴。
教书法的先生,也以鼓励为主,悉心指导她运笔,并不苛责。
同窗多半是平民出身,也有几个在花宴上见过的官家小姐,都是一样的好性儿。没人摆架子,也没人刁难,还有些姑娘,因见了她的簪子,一时好奇,到休息时,上前主动打招呼,大大方方问起这个。
她这些首饰,都是先生托人打的,便照实说了。只是怕人误会,她在外人面前,是称的夫君。
几个女孩没人因她嫁了人有异议,只是露出些羡慕和向往。
有一个还大大方方道:“你嫁得极好,他待你有心,很难得。这簪子也好,做得别致。”
一个开了头,另一个也靠近了问:“你这眉,是天生的吗?”
若真觉得是,她也不会来问这个。
莒绣便凑近了让她细看,她果然很惊讶地道:“我瞧着很像,但又怀疑,怎么会有天生这样巧的眉,原来真是描出来的。”
其余几人也围上来看,都啧啧称奇:“这比咱们的好些。”
莒绣不会画眉,老实道:“用烟墨和细笔一点一点描出来的,只是我也不会。”
众人便以为这是她家里有个极擅梳妆的侍女。
又有人赞她这胭脂好。
胭脂是他从外头捎回来的,说是自己做,还要费些时日,先从别人那,要来了些自制的胭脂膏子。
莒绣不好胡乱应承,却记下了,回去要问问他,再来告诉她们制作的法子。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谁不爱梳妆。这事一传二,二传四,等散了学,一堆人围着她要瞧个稀罕。
莒绣耐心等着她们看过了,才道:“我该回去了,明儿再来。”
女孩们笑着道别。
有个胆大些的女孩,掩嘴笑着逗趣道:“快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盼着呢。”
其余姑娘也窃笑起来。
莒绣红着脸出来,把等在外边的韦鸿停给急坏了,牵着她就要往里去。
“是谁欺负了你?”
莒绣忙拉住他,摇头道:“不是不是,姑娘们都很友善。先生……夫君,我还见到了林先生,先前教画的……在你之前的那位。林先生待我也极好。”
韦鸿停安下心来,撑着伞替她遮阳,引她走去停靠马车的地方,顺嘴道:“她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只是命运坎坷,家里人都没了,也没个依靠。老太太不厚道,当初要借我的势,随口就打发了她出来。我托人捎了封荐书给她,让她来了这。”
他是最厚道的人!
莒绣甜甜地赞道:“你做得极好!”
韦鸿停心说:这学也上得极好,她欢欢喜喜的,还肯主动叫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