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眸子扫过去,厉声问:“你们几个,可见过宋砚?”
刚才那两个说话的人立刻噤了声,你看我我看你,畏畏缩缩不敢说话。
“问你们话呢!”
“宋,宋砚还在上面。”
一行人继续往上走。
“你怎么说了,万一是来找他麻烦的呢!”
“又不是找我麻烦。再说,这里是县学,他们总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人不利……”
宋砚撞上他们的时候,正准备回去。
为首的兵士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你就是宋砚?”
宋砚被一群兵士围住,神情镇定,“是我。不知几位找在下何事?”
“国师有请。”他虽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但剑鞘微动,似乎只要他有逃跑到迹象,就要把他就地杀掉。
宋砚微微一笑。
“还请各位等等,我家中只有母亲一人,还请让我给她留一封信。”
为首那人摆摆手,不耐烦道:“快点!”
宋砚写了一封信,交给同乡学子让他转交给张氏,便跟着兵士离开。
山下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几乎占据了半条路。
“国师,人带来了。”
马车中传来一个呕哑的声音:“上来。”
袅袅青烟,灰袍道人静坐于马车中央,眼皮低垂。
见他上来,他撩开一条眼皮缝,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枯皮老手一伸,将玉玦放在他面前。
玉玦晶莹剔透,被一根红绳串着
宋砚心中未动,面色微改。
这块玉玦,他有另外一半。
这人到底是谁……
第53章
“你只需记着,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都要听我号令。我找到了你,自然也能毁了你。你听我的,便能享有一切荣华富贵,若是不听我的……这后果,可不是你一个穷书生能承担得了的。”
国师浅斟了一杯茶,慢慢推到他面前,阴恻恻地扯了扯嘴角。
不过是个替身而已,他能找得到一个,当然也能找到另外一个。他想杀便杀,只看他命够不够硬。
“去哪儿?”宋砚问。
国师靠在宽大的躺椅上,将身体陷入软褥当中,看着对面人处变不惊的脸,满意地吐出两个字。
“都城。”
这是,外头传来熟悉的兵士声音:“国师,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先头的车马如何?”
“回国师的话,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那便等着,等什么时候有异常了再出发。”他手抚着臂弯处雪白的拂尘,耷下的眼皮遮住眼底的得意与嘲讽。
敢和他斗,他江隐还嫩了点。
此时,第一批车马已经行至山谷。
一众人蛰伏在石头后面,早已等候许久。
“殿下有令,一个不留,杀!”
山坡上,一根利箭划破天际,径直射在马腿上。
“吁——”
马夫眼疾手快切断缰绳,立即张弓搭箭。
人群从山坡上冲下来,还没上路,只见马车突然破开,无数箭矢从马车里咻咻飞出来。
箭矢如雨,几乎将整个天幕遮天蔽日盖住,取区区几个人的性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一切快得不过眨眼间。那群才死没多久的兵士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入局。有人在守株待兔。不幸的是,他们就是要被逮的兔子。
将尸体处理好,为首的军士扫了眼周围。见没有任何异常,才领兵回去。
七日后,都城。
“你说什么,人没死?”江隐猛然站起来。
“殿下,那人不仅没死,而,而且后日便要到都城。”
江隐捏紧拳,恼火不已:“那为何今日才有消息?”
“殿,殿下,咱们的人一个都没回来,这才一直没有消息。”他胆怯看了一眼江隐,然后又马上低下头,额头冷汗直冒。
大皇子惩罚人的招数光是数量就有一千两百种,有的连名字听着都觉的毛骨悚然。单单用上一种,就得搭上他半条命。
江隐撑着额角,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推下去,冷冷骂道:“没用的东西!”
茶盏噼里啪啦碎裂,茶水四溅。
地下跪着的人连连磕头,瓷片扎在额头上,流出红且艳的血。
“殿下恕罪!”
江隐站起身,踢走眼前的瓷片,神色不耐。
“自己去领罚。”
“是。”
知道国师找到了失踪许久的小皇子,皇帝激动得两天没能安寝,一直在宫中寻找能让小皇子居住的宫殿,一事一物都要自己亲手布置,生怕有所疏漏。
站在一旁陪侍的太监笑道:“陛下的拳拳父爱,想必小皇子定然深为感动。”
“何谈感动。”皇帝低头抚弄着花瓶上的纹路,无不怅然,“他在外流落多年,受尽了苦头,心中说不定如何怨我。”
太监好言相劝:“陛下,小皇子能回到您身边,应当是欣喜才是,怎会生怨?”
皇帝摇摇头,心下叹息:“他心里怨我倒是其次,只希望他能体谅我一片苦心,别对我心中生恨……”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殿外有人来报。
“陛下,人已经到了。”
皇帝一扫脸上阴霾,把还未插完的花递给身边的太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太监笑着祝贺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皇帝掸了掸龙袍,脸上喜色藏不住,率先走在前面。
“走,跟我去见见!”
宋砚攥着那枚玉玦,瘦削的身影立于柱旁,如修竹般挺拔。
紫宸殿中的物事几乎在瞬间唤醒了他五岁前的记忆。
总是一袭华服的娘,时常来寻他玩的舅舅,还有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看着他的人。这些从来只存在于他梦境的片段连接起来,让过往一切显得无比清晰。
他指尖揉着玉玦,不禁哑然失笑。
世事总是充满巧合。想必那国师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找来的就是当年那个失踪了十二年,不对,是死了十二年的皇子。
“是啊,是朕的孩子!”皇帝含着老泪,步伐如飞地走过去,拉着他看了又看,不停点头。
“你瞅瞅这眼睛,是不是和朕一模一样?”
太监笑,“小皇子是您的孩子,可不是一模一样。”
皇帝拉过宋砚的手,掀开一角。一朵拇指大小的墨梅印记开在手腕上,栩栩如生。
“没错,没错!砚儿当年出生的时候,手上也有一块梅花印记!”
国师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心头显出隐约的怀疑,但没想多久,思绪很快就被皇帝打断。
“国师一出马果然非比寻常啊。”皇帝捋捋胡须,喜不自胜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能够团聚,全靠国师殚精极虑,朕要重赏!”
灰袍道人微微躬身,“多谢陛下。”
皇帝走到殿前,给宋砚赐座。
“来,跟朕说说,这些年你都如何过的。”
国师嘴角微勾,退了下去。
宋砚言简意赅说了几句,将过往十二年的记忆草草带过。对他,他能勉强维持一副好脸色已经很不容易。
等他说完,高位上的人开始事无巨细讲起过去的事,表情悲痛如有实质。
宋砚淡然听着,并未表露太多。并非是喜悦,而是恨意。
若是他知道自己有了五岁之前的记忆,表情定然很精彩。
五岁之前,他很少见他。只听宫女们说起最近哪家小姐又进了宫,得到了陛下的专宠。娘总是一个人站在殿前,默默往北看,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娘从来不让他叫母后,只是让他叫娘。
宫女还说陛下近来有废掉他娘的打算,有的要收拾细软逃出宫,还有的在探听着找靠山。后来,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住的地方不是冷宫,却胜似冷宫。
再后来,一场大火将汀兰殿烧得一干二净。
舅舅把她救了出来,费尽周折送到北疆。为了让他好好活着,宋家全家被杀,舅舅身亡命殒,无处葬身。
娘也上吊死了,临走时说了最后一句话,让他离这宫廷越远越好。
可是他阴差阳错,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满是痛苦回忆的太极宫,见到了他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
这个人坐在高位上,故作深情缅怀这那些过去。殊不知这美好的表象之下一旦揭开,全是痼疾烂疮。
“当年宋家劫走了你,后来更是了无音讯,朕整整找了十二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这宫中你有什么事,找皇后......找我就是。过几日便随众皇子入国子监,读书习礼。”皇帝自认为想得周全,这孩子一直在外受苦,对他不熟悉,还能找个机会增加增加感情。
“多谢陛下。”
宋砚行了一礼,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自始至终,他都鲜少说话,仿佛一个与之无关的旁观者。
皇帝见状一噎,想起国师在信中说他在县学求学,才学兼优,当时还以为是他在刻意安慰。现在看来,这话不假。
他装作无事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道:“住处朕已经让人给你收拾好了,就在太液池以西,至于汀兰殿......那里都被烧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再去。”
谈及汀兰殿,他目光闪躲。
宋砚捏着玉玦,他在这里诉了半个时辰衷肠,却对他娘一字未提。
这样的人,竟然拿着深情做标榜,难怪如今国家乱成这样。
宋砚垂眸,目光停在他有几分落荒而逃的背影上。
世间有一种东西最难弥补,那就是愧疚。他在这位置上心安理得过了十二年,何尝不知他娘是因他而死,所以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心虚。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惩罚,不过,他倒是不介意利用一番。
“陛下。”国师站在檐下,灰发被吹得凌乱,像是已经等候许久。
皇帝脸上的不自在早已幡然不见,眼底淬着寒冰,冷冷问:“北疆如何?”
“回陛下,北疆如今,实在岌岌可危。”
他这次到北疆去,不仅仅为的是找回宋砚,还有就是打探镇北军的情况。
皇帝目露危险,“如何岌岌可危?”
“北疆众多城池,大都有镇北军驻扎。而且北疆百姓,往往只知卫国公府,而不知有朝廷,只知有镇北军,而不知有皇家。”
“大胆!”皇帝狠狠一拂袖,目光狠戾,“朕派出去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国师脸上不动,心中却起了嘲讽。
送过去的一些官宦子弟大都是,如何斗得过纳兰铮和江算。
皇帝拍着栏杆,气急:“他纳兰铮如此目无朝廷,他江算身为皇家血脉,竟也跟着掺和,实在是让朕气愤!”
“陛下息怒。”他安慰道:“先皇过去一直将邕王跟着卫国公府的老国公行军打仗,想必是被蒙蔽了眼睛,看不清卫国公府早已有了异心。陛下只要把卫国公府意图篡位的证据拿出来,邕王定会回头。”
皇帝的目光阴鸷扫过去:“你说过的时机,可到了?”
斗篷底下,勾起一抹得计的阴笑。他躬下身,双手合拢置于头顶,恭顺道:
“回陛下,万事俱备。”
第54章
纳兰初没想到会再听到楚觅的消息。
那日,她进宫与江姒闲谈,又听她说起了楚觅。
“这姑娘也是可怜。”江姒微低着头,拿茶盖子撇去浮叶,虽然说着她可怜,但眼底并未有怜惜之意。
“这才嫁过去没多久,丈夫就死了。”
“死了?”
江姒摇着头,漫不经心道:“听说是在花楼里喝醉了酒,从二楼摔下来,掉进水里淹死了。”
“也有人说他是被推下去的,不过三法司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什么证据,便以溺水之论结案了。”
又是花楼,又是喝酒,楚觅刚嫁过去就出了这趟子事,以后在婆家怕是没有好日子过。更别说如今楚家还牵涉到了前朝受贿案,数额巨大,楚觅她爹如今分身乏术,更没闲心给他这个早就嫁出去的女儿撑腰。
想起受贿案,江姒又忆起一件事来。
她兴味盎然地看着纳兰初:“你知道楚家的受贿案是谁说的么?”
纳兰初抬起下巴,思绪转动。
因为她不爱出门,所以她娘时常跟她说起如今都城的情况,不过对于楚家,只是寥寥说过几句。
自古以来的传统就是重农轻商,楚家能在都城占据一席之地,不只是单单有钱能办到的。据她娘所说,楚家曾经资助过不少寒门子弟入学,这些寒门子弟在考取功名之后便会回报楚家,所以楚家这些年才名声远播。他们受过楚家恩惠,对于楚家的事,只有帮着遮掩才对。
“莫非是张家?”他们两家不和已久,如果是张家揭发,倒也不算太意外。
“我就想你肯定猜不到。”江姒唇角微微勾起,靠近她耳畔,徐徐吐出一句话:“是楚觅自己说漏的。”
她不出意外看见了纳兰初略显惊讶的目光,好整以暇扶了扶步摇,“自从楚家和盛家婚事黄了之后,楚觅整日在盛家门前转,盛白渚也被外调,连人都找不着。一日她喝醉了酒,在盛家门前大骂她爹,一个不察,把受贿一事说了出来,好巧不巧,让过路的御史听了个正着,当即就参了她入朝的长兄一本。如今她爹恨不得让她离得远远的,怎么可能去给她讨说法。”
说到底,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