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能承担起后果,而楚觅,恰巧就是被烧掉的香灰,留下点儿余烬,风一吹就散了。
江姒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平日出门多带几个侍卫,我担心楚觅要对你不利。”
纳兰初想了想,觉得江姒说的有道理。说到底,楚家的事情一开始是由她同盛白渚相看而引起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
“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国师找到了我父皇的当年丢失的那个孩子。算起来,应当是我五哥。”
她眼中弥漫着喜色,面容像是初绽的桃花。
纳兰初很少见她发自内心的笑。要说起来,江姒还比她小半个月,但无论是心性还是城府,都比她强上太多。她身在宫中,平日思虑太多,故而也很少见她这样笑,即使是四下无人的时候,眼中也都蒙着一层让人看不懂的阴翳。
“我小时候有一次落了水,还是他把我救起来的。”
江姒目光怀念,但很快便失落下来。
“后来汀兰殿一场大火,他也就不知所踪了。”
那是她年幼时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因为弥足珍贵,所以记得格外清晰。
“听说国师去了趟北疆,就把人找回来了。这老头子在政事上虽不顶用,但找人还算有点儿本事。那地方偏僻得很,居然也给找着了......”
纳兰初不知为何心突然一动,鬼使神差似的,她问:“五皇子......在哪儿找到的?”
“在北疆,我也说不清。”江姒把茶杯放在案上,“听说是当年宋家把他送到北疆去的,还换了名字......”
“五皇子他,叫什么?”
江姒随意答:“宋砚。”
纳兰初手中的茶杯没拿稳,咚地一声摔下来,霎那间,满地碎瓷。
江姒连忙过去扶住她,眉头紧蹙:“你怎么了?”
纳兰初艰难抬头,又确认了一遍。
“五皇子他叫宋砚?”
江姒犹疑点头,“他本姓为江,应当叫江砚。”
纳兰初慌乱地站起来,拉住江姒的衣袍,语气急切:“五皇子如今住在哪儿?”
江姒看不懂她眼中到底蕴藏着什么,仿佛阴云笼罩的苍穹一缕天光乍现。江姒扶着她颤抖的手,她的身体像一根紧绷的细线,似乎稍微再用点儿力气,便会崩断。
“就在北面的云衡殿。”
纳兰初攥紧双手,冲了回去。
“你去哪?!”江姒急切问。
没人回答,纳兰初的背影早消失在门尽头。
从江姒住的宫殿到云衡殿,有一条不明显的小路,路两边灌木齐腰深,常年不走人,也不易被人发现。
按理说宫闱重地,她作为朝臣之女是不能进来的。但靠着这条小路,她摸到了云衡殿。
她脚刚踏进殿门,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
“干什么的?!”
纳兰初转过头,那金吾卫一见她腰间拴着的玉牌,连忙低头拱手:“原来是纳兰姑娘,公主的宫殿在南面,这是五皇子的宫殿。”
她略微颔首,强压下内心的不平静,走到那侍卫面前。
“我就是来找五皇子。”
金吾卫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他看着面前人清丽卓然的容颜,有些不忍心。
“五皇子怕是不愿意见人。”
别说是她了,就是连皇后过来都常吃闭门羹。安排的宫女一个不落全遣散回去,也不出门,整日闷在殿中。
“无事,我只是进去看一眼。”
看一眼,他到底是不是宋砚哥哥,看一眼,那些过往,究竟那是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梦境。
她眼中的渴求实在太过强烈,让人生不出任何拒绝之意。
“既然如此,纳兰姑娘要想进去也无妨。”他仰起头,看了眼天色,“按现在的时辰,五皇子应当在后院。”
他负责宫中巡防,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五皇子还算有些了解。
“多谢。”纳兰初道过谢,提起裙子往殿门内跑去。
云衡殿是宫中新修的一座大殿,按照太子规格建造,陛下将五皇子安排在这里,无疑是在打皇后的脸。但陛下似乎根本不把朝臣的劝告放在心上,执意要将五皇子住在云衡殿。
纳兰初走进去,只觉一股富丽堂皇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殿气派恢弘,尽数彰显皇家气派。黛绿琉璃瓦,赭红盘龙柱,飞檐脊兽,栩栩如生。
她一走过,檐下悬挂的铃铛叮铃铃响起来。
与太极宫的其他宫殿不同,云衡殿背后有一片庭院,据说是当年先皇特地让将作大匠留下来的,勒令不许在上面盖宫造殿。
因此这片地方就成了如今云衡殿的□□院。
正如那金吾卫所说,殿中不见一个宫女太监,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纳兰初放轻脚步,从殿右侧的小门进了后院。
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手执书卷,垂眸看着。微风悄无声息拂过,那人手中书卷翻过一页。
纳兰初屏住气,心如打鼓般咚咚地跳。
树叶掩映,看不清楚树下人的面容。
她始终停在檐下,不敢再前进一步。
眼眶微微酸涩,像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即将夺眶而出,积压数年的思绪再也抑制不住。
如果他是宋砚哥哥,那是不是证明,当年的一切不是梦,祁叙是真的,他们经历的一切,也是真的。
纳兰初独自沉浸在思绪当中,没注意到面前的人已经看到了她,撩开树叶走过来。
“姑娘?”
一张陌生的脸。
纳兰初眼底的希望被骤然掐灭,心重重沉了下去。
不是宋砚哥哥......
她眼睛一红,流着眼泪跑了出去。万念俱灰,莫过于此。
既然上天给了她希望,又为什么要打碎它,让她把过往尽数翻阅,徒留一地不忍看的狼藉,把心一片片撕开,然后又一片片捡起来,粘回去。
那边,陈溢之茫然站着,看着少女翻飞的衣角消失在视线里。
他刚刚,是把那姑娘弄哭了?
不对啊,他啥都没干啊,就唤了她一声。她哭是为何?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把书卷拢在手心,摇头晃脑上了亭台。
垂柳轻拂于檐台之上,一只猫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攀扯着柳条,蹦来蹦去。
亭台上,有两人对坐着弈棋。
执白子一方端的是公子如玉的清雅,浅笑嫣然,执黑子一方面容清寒,气息冷峻,周身弥漫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空寂。
这漫天春色,不及他二人容色半分。
眼看着小猫要蹦到棋盘上,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它拎走:“煎饼,别闹。”
“喵!”煎饼翘起尾巴,瞅瞅棋盘,不舍地离开,躺在屋檐下晒太阳去了。
陈溢之走上来,把书随意扔到桌上,然后把自己抛进矮塌上。停顿了半刻,他在矮塌上突然支起脑袋。
“宋砚,你这殿里还有女子?”
“没有。”宋砚看都没看他,仍专注着手里的棋子。
“没有?”陈溢之皱紧了眉头,“可我方才明明见到了。”
“看错了。”
他唰地从榻上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屁股坐在两人旁边。
“我能看错?我目光如炬好么,怎么可能看错!”
第55章
将身边烦人的家伙赶走,宋砚同祁叙继续弈棋。
宋砚捏住棋子轻放于棋盘上。
“皇帝要动镇北军,你有何看法?”
祁叙执棋放下,冷漠道:“没有看法。”
宋砚感叹道:“卫国公为北疆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如今却要落得如此下场。”
镇北军如一面高墙,将戎狄阻挡在北疆之外。数万北疆百姓的命,若不是有他们守着,怕是早就湮灭于狄人的铁骑之下。他们在北疆长大,受过镇北军庇佑。对卫国公府如今的危机,说不在意是假的。绕是祁叙这个冷性子,话虽说得绝,但心底想的则是另外一回事。
“皇帝如今信任你,这倒是个好机会。”
祁叙是新科状元,在朝中并无根基。皇帝如今用他,也是这个原因。
见他没有反应,宋砚将指关轻放于唇边,微微一笑:“上次你说的那个方子,我在宫中找到了。”
啪。
黑棋落下,但不知为何却放歪了。
宋砚笑意更甚,目光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怅然。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祁叙才能显出不同于寻常冷漠的失态。
“在哪儿。”
宋砚放下一棋,眉眼漾着笑:“太医署。”
这方子只有太医署才有,而在浮安城疫病发生时来寻方子的,只有寥寥数人。
祁叙伸手捞过煎饼,连棋也不下了,径直下了亭台。
宋砚看他下去,笑着摇摇头,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收回去。
煎饼本来睡得正香,冷不丁被抱起来,正要炸毛。
祁叙低头看着它,伸手抚了抚脑袋,声音浅淡:“带你去找你娘。”
煎饼尾巴一摇,乖乖躺在他怀里。
祁叙向南而行,走到太常寺。
众人见他,无不避路而行。比起新科状元的名头,宫中人更惧怕的是他御史中丞的身份。
因着陛下的信任,他晋升的速度堪称恐怖,未等礼部铨选,通过书判拔萃科考试,直接进入了朝政。上任没多久,就查出了一大批贪污受贿的官员,朝堂为之一振。
有官员不屑一顾,认为他不过仗着陛下的势,在宫中并无根基,一旦陛下怀疑,他肯定没好日子过。但更多的官员则是惧怕,正因为没有利益纠葛,所以根本就找不到能牵制住他的东西。
有人说他就像一条疯狗,逮住人就咬,咬到还不松口,非要撕一口肉下来让你鲜血淋漓。
祁叙顺利进了太医署,根本没人敢拦他。
“祁大人。”
太医令走出来,微微拱手。
祁叙回了一礼,抚了抚煎饼的毛,冷淡道:“我找人。”
太医令也没敢问什么,颔首道:“祁大人跟我来。”
经过门口,他看到两名明显不是宫中装束的男子站着,祁叙停下脚步侧过头。
“他们是谁?”
太医令转过身,恍然一笑:“这是二皇子的侍卫。”
祁叙扫了一眼,径直入了门。
“二皇子,这帖方子只能缓解,胸痛之症归根究底是心病,还得自己来医。”医师将方子递给他,忍不住提醒了几句。
“多谢。”江黎道。
“无事无事,二皇子这方子想必是为纳兰姑娘准备的吧?”这医师在宫中多年,历经两朝,医治过不少王公贵戚,素来德高望重。
所以打趣皇子也不显得冒犯。
江黎脸上微微的红,将药方放进怀中。
“正是。”
医师摸摸胡须,笑着回忆:“想当年她还来问过我疫病的方子,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江黎目光微微一闪,原来当年她进太医署,为的是疫病方子……
“医师,这件事,还请不要说出去。”
“这是自然。”
……
江黎刚出来,迎面便遇上了祁叙。
“祁大人。”
江黎不动声色打量着他。
他不参与朝政,并未见过这位惊才绝艳的新科状元,只是他怀中的猫隐晦昭示了他的身份。
“二皇子。”
两人相错而过。
祁叙进了门,江黎停在楼梯旁,回望过他的背影。
他有种隐约的预感,向来表面风平浪静的朝廷,即将掀起一场大风浪。
“祁大人?”医师讶然看着来人。
祁叙走进去,抬眸问:“听闻太医署药方一直都是由你掌管?”
“正是在下。”
“当年浮安城爆发疫病的时候,可曾有人问你要过药方?”
“当然。”他弯下腰在一堆纸中翻翻找找,寻了一会,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来,放在桌上。
“在下记忆不佳,这是药方记录,祁大人自行查阅就是。当年浮安城疫病发生之后,陛下派人来取过药方。”
“男子还是女子?”
“自然是男子。”
祁叙敛下眼,视线在那张黄纸上停顿片刻,继而抬头,冷声问:“可我听闻,有一位女子身上也有这药方......”
医师急忙辩解:“这,这必不可能!”
他视线闪躲,不经意扫过面前江黎刚坐过的地方,心里想起方才二皇子的话,又急忙移开眼。
“这药方只有太医署有,大,大人看到的必是假的。”
祁叙捕捉到他的小动作,身体前倾些许,凉凉道:“医师再好好想想,这药方可是一个重要证据。”
气氛凝结,漏刻中水滴一滴一滴落下来,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医师心越跳越急,汗意隐隐从背后冒出。
面前人的气息实在太强,便是连抬头对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连陛下都没这般气势,真是见了鬼!
“祁大人若不信我,还是请回吧!”医师别过脸,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拒绝之意。
祁叙直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出门,走到门边时,他回过头:“还请医师,仔细想想,不然,这要是被我查出来了,您可不好交代。”
他转身下了楼。
扫了一眼楼下,见到堂中翘着个二郎腿啃果子的人,祁叙本能皱眉。
“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