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亦泽食指横向抵着他洁白的齿,防止他继续伤害自己,一只手轻轻拭去他温热的泪水,尝试着安抚他,但那大滴大滴的液体却像是在他的心上烫了一个个小洞,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他丝毫没感觉到那只被咬着的手上传来的疼痛。
“没事的怀,我在这,你不会受到伤害的,没事的……”
在赵亦泽温柔耐心的安抚下,沈离淮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像是又陷入了沉睡,过了一会儿,见怀没有再次被魇住的迹象,他才停下了抚摸他发顶的手,帮他掖好被角便出去了。
有些事,他必须搞明白。
“李宁,查查昨日在怀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亲自去。”
由于就在房门口,为了不打扰到好不容易安枕的怀,赵亦泽的声音有意地压低了不少,可邹山就站在李宁身旁,这些话自是一字不落地砸入他的耳中,察觉到皇上话中的狠意,邹山的腿肚不自觉地发抖。
他完了,原以为皇上对荃叶冷淡是因为他彻底厌弃了荃叶,谁能想到他竟还有翻身之日,原是想将不识抬举的荃叶永远留在水中,结果他运气好,只是发烧,他对荃叶动手已成事实,看皇上还对他那小子稀罕着的模样,他少不了皮开肉绽,至于前途,暂时是断送了,罢了,这次算他倒霉,他还年轻,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总会有机会的……
“是,皇上。”
这时徐太医正好将熬好的药端过来了,正想进房,就被赵亦泽拦住了,“给朕吧。”
赵亦泽顺手接过药碗,进入房间,将他们关在门外。
刚刚熬好的药非常烫,即使是隔着一层碗他也能感觉到,他搅拌着晾了会儿,确定不烫之后,便准备给床上的人喂药,就在这时,“他”醒了过来。
“怀,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当然得“醒”了,她才不想和他玩什么喂药游戏,她最讨厌吃药了,更何况是一勺一勺的喂,这对她简直就是折磨,到时候自己的装睡就会露馅了。
方才她装睡扮柔弱不过是想要借赵亦泽的刀杀人,加之打破他们之间的那层无形的冰墙,就她所听到的门外的对话,她的苦肉计似乎奏效了。
“皇上……您怎么在这?”“刚醒来的”沈离淮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惊讶,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就想向他行礼,被他拦住了,“不必,你现在有没有何处不适?”他将被子重新给她盖好。
坐在床上的沈离淮沉默了会儿,像是在认真感受,“身体有些酸痛无力,外加头有些昏沉之外,并无他处不适。”
那就好,赵亦泽心中的担忧总算散了些。
“嗯,徐太医说这是发烧的正常症状,喝了药你就能好了。”赵亦泽将装了半勺药的汤匙递到她嘴边,他深邃眸中是罕见的外显的柔情,像是雪融草青时外泄的那丝春意与暖意。
沈离淮看了眼,这黑乎乎的药单是闻着她都隐隐反胃,她才不喝。
她的余光瞟到了赵亦泽端碗的手,骨节分明,形状极好,就是那修长手上的一个正渗着血的牙印有些碍眼。
那是……她咬的,刚刚她是故意的,她咬他咬得那么重,他也就是这么云淡风轻地承受下来,似乎对他来说这一小伤口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沈离淮心中颇不是滋味。
“皇……皇上,奴才自己来就行了,以前的这个时辰皇上您都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您回去吧,奴才会没事的。”
沈离淮伸手,示意他将药碗给她,赵亦泽看了她一眼,没躲开,顺她的心意将碗递给她,只是并无离开的意思,定定地坐在原处,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
沈离淮被他直勾勾地盯得有些尴尬,但她是真不想喝药,以前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发烧拖着拖着就好了,见赵亦泽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坐在原地,她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说道:“皇上,这药奴才待会儿会自己喝的,您就先回去忙吧。”
“喝完,朕有蜜饯。”语调柔软得像是在哄小孩。
他事先是不知道怀怕苦的,只是当时他试温度时尝了一口,有点苦,便让李宁去备了点蜜饯。
不过他现在知道了,怀怕苦,要是自己现在顺着他的小心思离开,怕是门一关,那药就不知道会为哪盆植物提供水分了。
赵亦泽居然把自己当小孩子哄,什么喝药就给蜜饯……
沈离淮老脸一红,她前生今世活的年岁比赵亦泽现在年龄的两倍还有多,现在竟为了逃一碗药,堕落到需要比自己小这么多的人哄,这也太羞耻了。
看他这副坚定的模样,罢了罢了,这次就喝吧,下次再逃。
决定之后她也不再犹豫,不给自己多想的机会,一仰头将药全部倒入自己的口中,一开始还好,后面那种苦涩齁喉咙的感觉统统席卷而来,占领了她整个感官,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不少,看来她的脑子只顾着感受苦涩,都顾不上昏沉了。
见她用手背抵着嘴,以为她是被药苦得反胃,赵亦泽立即从盘中拿了几颗蜜饯递给她,“吃了就不苦了。”虽然他觉得这药并不苦,但怀应该是同自己是不一样的,他想。
“谢谢。”沈离淮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迅速接过蜜饯塞入口中,顿时蜜饯的酸酸甜甜覆盖了汤药残余的苦涩,口腔中的气味也淡了,她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
“还要吗?”见他脸色缓了过来,赵亦泽便将装有蜜饯的小盘子递过去,让他自由选择。
第37章 眼中有你,眼中有星月
她犹豫了一会,而后讪笑道:“不用了。”
赵亦泽刚刚一次性给了自己三个蜜饯,口中的涩味已经完全被盖掉了,本是不再需要了的。
但蜜饯的味道着实不错,她馋这个味道,可被他盯着吃又不自在,还是等他离开了自己一个人再慢慢吃吧。
见她神色正常,确是不需要了,赵亦泽将蜜饯放回桌上。
“朕走了,你好好养病。”说着,赵亦泽还反头看了床上的她一眼,不知是想在她脸上看到些什么,不过无论是什么,他略微黯淡下来的眼神说明他并没有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东西。
“是,奴才恭送皇上。”
沈离淮神情恭敬,身体却是诚实地在温暖的床上坐着,门关上后,她渐渐变得面无表情,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被赵亦泽带上的门,她说了,这将是一个契机,而看这样子,她也没错……
赵亦泽回到御书房,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儿,转动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低敛的眸中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没过多久,李宁从殿外走了进来。
“查到了吗?”声音不大,但在寂寥的殿中犹如夹杂着万钧闪电的惊雷。
李宁垂头弓腰,开始禀报他所了解到的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禀皇上,查到了,昨日傍晚邹山带着一伙人将回去的荃叶拦在了枯叶塘旁,原本是想教训一顿荃叶的,谁知荃叶手脚功夫不错,他们便起了杀心,将荃叶推入了枯叶塘,荃叶不会水,枯叶塘底下的暗流又是出了名的多,要不是路过的海源七皇子救了荃叶,荃叶怕是就会被留在塘中了……”
听见“留在塘中”这几个字,赵亦泽晦暗的眸中被遮天盖日的浓浓杀意所萦绕,眼中的情绪浓郁得都快有实体,但他还是耐下性子来询问前因,他是要杜绝这件事情再次发生的可能,而不是单纯地宣泄怒气。
“原因呢?”他的声音如常,像是风雨欲来前压抑的宁静。
“奴才审了一个参与昨日事的太监,他说是邹山对于荃叶……”
说道这时李宁顿住了,看了眼他,似是有所忌惮,赵亦泽抬眸看他,命令道:“继续。”
“是……他说是邹山对于荃叶用……用身体换来您的青睐,抢了他的活儿而不满,所以想整治整治他,正好最近荃叶恢复了布菜一职,他觉得荃叶遭到了您的……厌弃,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所以在昨天动手了。”
竟是因为自己,是自己的疏离导致怀差点永远离开他……
他知道这番话的用词是经过了李宁的反复斟酌的,但他现在听来依旧觉得刺耳,从小生活在那种环境中,他不难想到他们那些人私底下会说得多难听。
“那么你呢李宁,你也是这么想的么?关于邹山所说觉得怀抢了属于你们的东西。”
李宁愣了一下,没想到皇上会突然反问他,他沉默着认真想了会儿,准备好了刚想开口,就又听皇上说道:“朕只想听真心话,若你现在尚未想到可以说的真话,那便不必说了。”
听罢,李宁笑了下,不再措辞,而是直接开口了:“奴才从未如此想过,什么荃叶“抢”了属于我们的东西,且不说这些东西本就是皇上的恩赐,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些东西属于奴才,奴才也不觉得它们会被荃叶抢走,他对奴才而言无丝毫威胁,并非奴才看不起荃叶,而是奴才知晓,荃叶他与我们是不同的,皇上您对他是不同的,就像身为太监根本不应该担心宫妃会不会抢走他们的东西,因为这两个层面的人想要的东西,分享的资源完全不同,他们可能成为仇敌,却形不成竞争关系。”
赵亦泽明白了李宁的意思,而他之前的举止他也一直看在眼里,“这就是你颇为照顾怀的原因?因为看出了朕对怀那份微不足道的特别?”
皇上您对荃叶的特别可不是您说的什么“微不足道”,但他并未直接回答,心思被人揣测可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位多疑的帝王来说,于是他避重就轻回答道:
“皇上,奴才现在已经在奴才所能在的最高处了,这对奴才来说已经足够,奴才现在别无所求,跟着您久了,只希望能够重您所重,不管这特别程度如何,它总归是特别,对奴才来说它就是值得认真对待的。”
凭心而论,这些年来皇上对他是不错的,所以他的话虽有修饰,但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李宁他伴在赵亦泽身边,一点点看着他成长,至今为止已有七年了,比这宫中任何一人陪着他的时间都要长,他在赵亦泽暗中蓄积力量时帮了不少忙,可以说魏清贤的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想知道旁人的视角能看到些什么,或许这能让他更加看清自己。
“虽然您异常行为举止表现地很明显了,可最终让奴才确定的是您的眼神。”
“眼神……怎样的?”赵亦泽自己是无法看见的。
“奴才也说不太清……”李宁迟疑了一会儿。
“那就直说,不必加修饰,说出你最直观的感受,你清楚的,朕不会怪你。”
“那奴才就斗胆说出自己的愚见,若是有不妥之处,还望皇上海涵。”
“说。”
“奴才眼中所看到的是,您从小到大冷静且克制,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如何做,无论遇见什么事,眼底总是毫无波澜,像是对那些事料到了的通透,又像是对一切事情不感兴趣的漠然,但自从您遇见荃叶,一切都不一样了,您的眼底有了光,也不知这样比喻是否妥当……他于您而言有些像天上的星星,当您看着他时,您的眼底会自然而然地反射出光芒。”
而且您现在似乎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失了分寸,您以前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这种慌张且不确定的态度。
“您看他的眼神……有些像奴才小时候在家经常看到的,阿爹看着阿娘的眼神。”或许是此时气氛太好,让他觉得这像两个朋友之间的对话,李宁放下了他的小心翼翼,最后又加了句。
那是……丈夫看妻子的眼神……
“你最早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自己是被下药之后才意识到的。
“大概是荃叶被调来乾清宫的第一天,那时您指定他帮您研墨,结果他不小心将墨滴在了您正在使用的纸上,您没有责罚他……”
若是李宁在沈离淮为荣妃和赵亦泽布菜的那个晚上得以进入房间,看到了他二人的交流,估计他就会说那个晚上。
那么早,岂不是自己一开始就对怀抱有不该有的想法?
“为何朕一定要责罚他,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如此,这不算什么大事,不是非罚不可,但就在不久前,一个太监与荃叶犯了同样的错,您不但杖责了他,还将他送去辛者库了。”
单个拎出来说是没什么,但皇上对人不对事的双重标准对比一下就能看出有猫腻了。
赵亦泽认真回忆了一下,李宁所说的应该是上次自己派他出宫查一些事情,他派来伺候自己的那个人。
那时他正在画怀,一张脸上只勾勒出了眼睛,其他的部分还在回忆,迟迟未落笔,结果那时刚好脑中闪过一些东西,他欣喜地想将它们画下来,结果就被那人滴在纸上,那张只有眼睛的脸上的墨点给截断了画面,灵感稍纵即逝,再也未能记起来,之前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他一怒之下便重罚了他。
见李宁误会了,他也并不解释,接着问道:“就只是因为朕未罚他?”
察觉到了皇上语气中的不以为意,李宁笑着摇摇头,“不尽然,奴才是在您见荃叶无措,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的那刻才开始怀疑的,您不但没有生气,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时的神情是柔和纵容的,自奴才在你身边那日至今,还是第一次在您脸上看见那种堪称温柔的表情。”
赵亦泽垂眸看向自己腰间的羊脂玉玉佩,突然问道:“朕这些日子冷待怀是不是做错了?”
像是在问李宁,又像是在问自己,原本坚毅的眉目间此时被无措与迷惘所占据,像是广袤天空中失去方向的鹰。
“您只是在犹豫如何对待他,弄清楚便好了。”李宁轻柔着嗓音试图安抚他,他原本可以不开口的,可他看不惯皇上这副脆弱的模样。
“嗯,你现在下去帮朕扫一下尾,这件事跟从者,将他们关进水牢,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为首者,白日里让他亲身体会什么叫做真正的用身体去换取生存,入夜后同样关进水牢,日日如此循环,找个医师候着,别让他轻易死了。还有,若是宫中再有人嚼怀的舌根,便对他们施以割舌之刑,扔进辛者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