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冬只是行了个礼就离开了吗?”
那驼背太监迟疑了下,像是在回忆,“也不是,好像还同皇上说了会儿话。”
荃贵垂下松垮的眼皮用手指顺了顺打结的拂尘,“那你可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讪笑了声,“这……奴才站得有些远,没听见。”
他当时也就是路过,远远看了一会。
前些日子一直搞不明白的事现如今总算是懂了些,荃贵没再理会那些各怀心思的年轻太监,站起身拂了拂没有灰尘的肩头,径直去寻荣嫔。
荣嫔此时正在湖边亭子中誊抄佛教,那坐得笔挺,安静认真的模样,似是跋扈的性子被磨平了许多,就连打扮都变得素净淡雅,完全不似之前那么夸张华丽,远远看去竟觉得岁月静好。
“奴才参见娘娘。”荃贵压低声量,怕惊了她。
荣嫔头也没抬,仍是一笔一划地誊抄字句,她随意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休息几天再来伺候本宫的吗?”
她虽脾气不好,却也不是什么刻薄的主儿,更何况荃贵他又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干事得力。
干儿子死了,他难免心伤,她便放他几天假,让他好好休整,反正她还在禁足期间,宫中清闲得很,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荃贵手把手去做。
荃贵笑了笑,松垮的脸上堆出满脸的褶子,他似乎突然间老了很多,“奴才知晓娘娘疼咱们,可奴才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闲不下来的。”
他主动走上前为荣嫔研墨,状似闲聊,“娘娘,您说,皇上都从猎场回来好几天了,怎么都没去看看怀有身孕的瑶嫔娘娘啊。”
荣嫔嗤笑了声,话语中满是显而易见的嘲讽,“不得宠了呗,皇上这次冬猎回来不是带回了个女人嘛,听说这几天都宿在她那呢,一看新鲜劲还没过,哪还有时间去看一个怀了孕的黄脸婆啊。”
她刻薄的话语一出口,就完全打碎了她方才那副特意塑造出来的娴静假象。
荃贵跟着笑了两声,而后引导道:“但娘娘您仔细想想,瑶嫔她得宠过吗?不论是怀孕前还是怀孕后。”
荣嫔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了?”
荃贵为人圆滑老道,一般不会在她面前编排其他妃嫔,除非是有事要说。
第64章 溺死
荃贵不慌不忙地继续研墨,“也没什么,奴才就是觉着您这次禁足颇有些蹊跷,有没有可能皇上并不是因为瑶嫔而罚的您?”
荣嫔手一顿,抬头看向他,眼神凌厉,“你知道了什么?”
她知晓荃贵向来不是擅自猜测的人,他肯定掌握了什么线索才会这般说。
“今日奴才听手底下那些人闲谈,无意间听见有一人说,在您被罚三月禁足前一天,长信宫婢子拂冬单独见过皇上,好像说了些什么。”
“你是说,是拂冬那贱婢暗中向皇上告状,本宫才会到现在还被困在这华羽宫?”她悬在空中的笔尖在纸张空白处滴下一大滴墨,瞬间就洇黑了洁白的宣纸,一切都是平静的走向,没有歇斯底里。
“这只是奴才的猜测,毕竟……没人听见拂冬那丫头到底向皇上说了些什么。”
说起无人,他又想起了荃叶,若拂冬真向皇上说了娘娘的坏话,荃叶为何不同他们说?
纵是不解,他还是瞒下了荃叶在场的信息,人都没了,多说无益,他也不想让他死了还背负白眼狼的恶名。
“谁说没人知晓,那贱婢说了什么,她自己应该最清楚,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问问她就是。”
“如果证实是她干的呢?”
“如果是啊……”
荣嫔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踱步到亭子的边缘,俯视着亭下结了层薄冰的湖面,尾音拉得长长。
“这天冷地滑的,难免有不长眼的婢子晚上一个不小心就掉河里去了。”
荃贵会心一笑,“奴才知晓了。”
“记得手脚干净些,切莫让有心人将自然死亡归咎到我们头上。”她拈了些栏杆上堆积的雪,在指尖辗磨,细小的冰颗粒在她水中融化成水。
荃贵弯腰称是,“奴才会的。”
两个端着首饰衣裳的小宫女在长长的宫路上疾步走着。
个子娇小的宫女脸上满是焦急,小腿迈得飞快,“完了完了,都怪春月姑姑在半路上硬要拦着我们,指使着我们做这做那,都说了这些是瑶嫔娘娘的东西,也不知道她横个什么劲,真的误了时辰挨骂的还不是咱们,真的被她气死了。”
较高的宫女虽然也着急,但还是安慰她道,“好了,咱们赶紧走吧,走完这段前面不是有条小路嘛,咱们走小路应该会快上许多。”
娇小宫女转头看向她,脸色古怪,连脚步都慢了下来,“前面小路?你是说绕过此莲湖的那条?”
高瘦宫女无所觉地点头,“是啊,虽说那处是偏僻阴森了些,但这大白天的,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娇小宫女惊讶道,“你没听说啊?”
“听说什么?”较高的宫女被她神神秘秘的语气弄得有些奇怪。
娇小宫女压低了嗓音,像是忌讳着什么,“死人了,此莲湖那处死人了。”
听的宫女瞪大眼睛,感觉有寒气直直往她脖子里钻,她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我前几天还去过那呢。”
娇小宫女叹了口气,“就昨儿晚上的事,跟我睡一屋有宫女昨个值夜班,大清早一回来脸色煞白,用被子捂住头在那抖,说是瞧见尸体了,她不认识,不过听公公们说像是长信宫的大宫女。”
“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她大晚上去那么偏僻的地方作甚?”
“谁知道呢,宫中人都在猜测她是不是深夜同谁私下约会,结果回来的路上心虚,脚一滑就掉进了结了冰的湖中。”
“那宫女不是唯一一个伺候梅妃娘娘的吗?如今她死了,梅妃娘娘岂不是没人伺候了?真是可怜……”
娇小宫女用手肘撞了一下她,“宫中可怜的人多了去,轮不到我们在这长吁短叹,要是我们再不走快点,我们这两个倒霉蛋就也要成为你口中同情的可怜人之一了,快走快走。”
她们的步子又加快了许多。
沈离淮感觉天天呆在寝宫中都要闷死了,可若是出了这椒房殿,难免会碰到那些个嫔妃们,她更不想同她们瞎掰扯。
今日难得地出了太阳,她早早地便让下人们将她的躺椅搬到太阳下,像个上了年纪不问世事的老人一样,窝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晒太阳。
“主子,长信宫宫女昨晚溺死了。”揽秋说着剥了个蜜桔递给她,在宫中死个人没什么稀奇的,但主子让她多注意长信宫那边的动静。
沈离淮顺手接过桔子,脚尖抵在地上,晃晃悠悠的椅子停下,“拂冬?”
“是的。”
“怎么死的?”那丫头看起来不像是会与人结仇的。
“宫中传是她夜会男子,回去的时候因为慌张,脚一滑掉进河里了。”
宫中传闻向来不可信,她权当吹了就过的耳边风,“实际上呢?”
“荣嫔手下人将她扔进去的。”
荣嫔那女人可真够疯的,都被禁足这么久了还不安分。
“知道是因为什么吗?”怎么突然想到要置拂冬于死地,她不是想留着梅妃主仆的命慢慢折磨吗?
“据说是荣嫔怀疑她禁足是拂冬搞的鬼。”
难怪了……
荣嫔那人宁可杀错,也不愿放过,她很有可能没得到确切的证据就将拂冬杀了。
对她来说,奴仆的命贱似如蝼蚁,她想什么时候夺去就什么时候夺去,真是可惜了那么一位忠仆。
“梅妃那有什么动静吗?”魏丞相倒台后,就剩下拂冬与梅妃相依为命了,拂冬对梅妃来说,意义应该非同一般。
“暂时没有。”
沈离淮将手中的小蜜桔整个扔进嘴里,她一咬,冰凉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炸开,桔子特有的清香让她懒散倦怠的思绪一振,她拢了拢散开的披风,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揽秋见她站起身来,连忙去扶她,“主子,您这是要去哪?”
“长信宫。”
长信宫偏远,她坐着轿撵坐了好一会才到了那,她命所有人都在外面候着,包括揽秋,她独自一人推开斑驳的宫门,走进长信宫。
今日虽出了太阳,风刮得依旧大,沈离淮拢紧身上的披风漫步在空荡寂静的长信宫,一路的景色都萧瑟清冷,像是没人居住的冷宫,哪还看得出以前辉煌热闹的模样。
沈离淮在红梅园看见了梅妃,她走近正好看见她往地下倒了杯酒,在将融未融的雪上留下凹印,像是在祭奠谁。
“未经……您的同意,便冒失地来拜访您,真是失礼了。”沈离淮本来想跟着这宫中的习俗喊个姐姐妹妹啥的,但觉得有些膈应,便临时换成了“您”。
一袭素缟的梅妃像是失去魂魄独留躯壳在人间游荡,她依旧是低头做自己的事,当她不存在。
见梅妃不理会她,她也不恼,亲近的人莫名其妙就死了,这事搁谁身上也轻松不了,哪还有心情同别人闲谈,更何况她只是个奇怪的陌生人。
沈离淮瞥了眼那道凹痕前插在地上的红梅枝,那泣血的梅花像是谁的墓碑,她这次直入主题。
“梅妃娘娘您大概也不信拂冬姑娘是自己不小心失足,而掉进冰冷的湖中溺水身亡这种鬼话吧?”
梅妃眉眼微动,却还是没说话。
一直盯着她的沈离淮见她对自己的话有反应,再接再厉道,“拂冬姑娘的死讯今早才传出来,想必娘娘还不太清楚是谁狠心杀害拂冬姑娘,以及杀害拂冬姑娘的动机。”
她的用词变成了阴谋论的杀害,但梅妃并没有反驳。
“就算娘娘还没来得及查出是谁,心中也隐约有人选了吧。”
梅妃眼睫颤动,拂冬脾性好,从不主动与旁人起冲突,更何况为了不给她添麻烦,她平常已是再低调不过了,被人仇杀的概率非常之小。
不是拂冬的原因,那只可能是她的原因了,她现在的处境却仍嫌她碍眼的只有一个人。
荣嫔顾娇。
但是为什么要突然对拂冬动手,为什么杀的不是她?
梅妃想将喉间的哽意咽下去,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为何?”
“拂冬姑娘是位忠仆,在荣嫔禁足三月之前单独拦下过皇上,声泪俱下为您述说委屈,皇上本来是拿了瑶嫔腹中之子作禁足的幌子,可不知怎么的,荣嫔最近还是知晓了。”
果然……是因为她,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她的人也死了,又是因为她。
她爱的,爱她的,全部因为她而死去。
喉间的哽意终是压抑不住,有什么从她眼中喷薄而出,模糊了她干涩的双眼。
沈离淮见梅妃垂下头,身体微颤,便知她是哭了,她没出声,静静地等她平复心情,递了张手帕给她。
梅妃没接,“那你来又是为何事?”
这一切都与他最宠爱的妃子无关吧,她看上去也不像是好管闲事之人。
“娘娘你想替拂冬姑娘报仇吗?”
“与你何干?”
“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不必。”梅妃不想再听她废话,转身离开。
沈离淮没有追上去,她只是看着梅妃的背影道,“娘娘,有时候干脆的死亡对某人是赏赐而不是惩罚。”
梅妃离开的脚步顿住了,半晌,她反过身来打量沈离淮。
“你想在我这得到什么?”
第65章 得手
帮助这种东西,有来必要有往,这是宫中众人心知肚明的规矩,但她已是这种境地,身无一物,早已没有什么能够吸引别人大费周章的了。
是以她没有害怕别人觊觎她东西的警惕,有的只是奇怪。
“想向您打探一件东西的下落罢了。”
“何物?”
“召莱令,从前在魏丞相手上的一块小令牌,不知娘娘有没有见过。”沈离淮语气轻飘飘,仿佛所说的只是普通小铁块。
由于梅妃确实见过,所以沈离淮一说,她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可不是她口中所说的什么小令牌,那能号召全部的皇家暗卫呢,皇家暗卫认令不认人,若是有人持令反叛,皇家暗卫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人也不会手软。
舅舅临死前将令牌交还了皇上,算得上是物归原主,她询问那令牌的下落作甚?她可不认为眼前的女人只是出于好奇。
梅妃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你到底是谁?”
其实仔细想想也很可疑,猎场在皇上到达之前都是有专人清理过的,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她个平民女子是如何安然无恙进入猎场,还恰好在危机时刻救下皇上的?
况且皇上为人敏感多疑,竟轻易相信了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还大肆宠爱,她都怀疑宸妃是不是林间妖精化成,有着蛊惑人心的能力。
迎着梅妃似要剥皮拆骨的审视,沈离淮声音淡淡,“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罢了。”
梅妃与她对视半晌突然笑开了,清冷孤傲的气质一扫而光,她那没有表情的脸瞬间生动,如在凛冽寒风中覆雪红梅绽开的那瞬极艳,和着她眼中的嘲讽,是咄咄逼人的美。
“你进宫只是为了召莱令?”
沈离淮缓慢地眨了下眼,压下心中的鼓噪,笑而不语。
“你不爱赵亦泽是不是?”
沈离淮依旧笑着,没作声。
可梅妃像是看见了什么荒诞可笑的事,笑得越来越大声,她脸上似哭非笑的表情衬得寒风中的笑声有些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