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彦盛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无力感,拼了命地越过人潮向沈离淮靠近,最后竟是连防御都放弃了,任由他们在他不致命处留下血痕。
他只是一味地向前杀,带着挡路者死的戾气硬生生单枪匹马开出了条通向沈离淮的血路。
他害怕那些蛮夷下一刀就会落在她的心脏抑或是腹部,他害怕她会就这么永远离开,他害怕……
他这辈子从未有过这么多的担忧害怕。
澎湃的情绪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让齐彦盛拿剑的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最终他还是赶在地狱来临之前,亲手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门。
他接住了满身伤痕,但仍旧活着的沈离淮。
他和他的小队护着已经快失去意识的沈离淮踏过成堆的尸体,回到城中。
“怎么样了?”
几乎是军医手一搭上沈离淮的脉,齐彦盛就开口询问。
他不是不知晓诊断没那么快,可他还是忍不住,不知道是不是他自身的心理因素,他总感觉离淮的呼吸很弱。
把脉的军医目光落在了沈离淮的腹部。
“这……”
齐彦盛顺着军医的目光也看向了沈离淮的腹部,腹部的情况比其他部位来说好太多,他有些奇怪。
“离淮是腹部哪里受伤了吗?”
他也没看见啊……
“将军她……”
军医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只冰冷的手反扣住了手腕。
“李军医,本将军除了肩上的伤严重一些,别处应该没什么大碍吧?”声音虚弱,眼神却是格外锐利。
军医对上她那犀利暗含威胁的目光,呐呐地低下头。
“离淮你醒了,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见她醒来齐彦盛满脸喜色地凑过去,他全身心都在突然苏醒的沈离淮身上,倒是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
“还行,我相信李军医一定会保我们无虞的,对么?”自她醒来,她眼睛就没离过李军医。
听见她说我们,齐彦盛某瞬间感觉有些怪异,但也没多想,毕竟李军医确实是在他们受伤后极力治疗他们这些人。
李军医起身,“是,在下先去让他们煮些补气的汤药。”
齐彦盛皱眉拦住了他,“为何不先为将军处理伤口?”
李军医只是草草针灸撒药,止住了血,动作匆忙,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干。
难道离淮还有别处被伤到了吗?甚至比这处要更严重?
第84章 累赘
李军医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显。
当然是因为将军现下最危急的还不是肩上的伤啊,而是腹中胎儿。
胎儿现在本就还小,现在又因剧烈打斗惊了胎气,若是处理不及时,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况且术业有专攻,他虽是医师,但并不擅长妇产,只能尽可能小心再小心了。
这些他当然不能说。
“熬药需要时间,内服外敷效果才会更好。”
他暗中和沈离淮交换了个眼神。
因为将军自身的特殊性,他几乎算得上是将军的专属医师,是永宁侯夫人从府中带来燕关的,对于将军的性别早已知晓。
可将军前几日身体不适来寻他,他诊脉得知将军有孕时,真是扎扎实实地将他吓了一大跳,这……
偏偏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在燕关待了这么些年,纵使从未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他哪还能不知道战场有多危险,将军之前身上那些长长短短的,疤痕蜈蚣似地盘踞在她身上,刻录了一场场凶险,死里逃生的战斗,让人望之就心生叹谓。
一个人怎么能像块陈旧皱巴的布一样,满是补丁针线的痕迹。
他为之心疼,同时也满腔敬佩。
将军她虽为女子,但却做到了许多连男子都难以做到的事。
不过几月前将军向他要了特殊药水,将疤痕洗掉了。
也是,连他一个外人看着那些横亘在她身上的疤痕都觉着难受,更何况是将军自己,有哪个女子希望自己身体上,永久地留下那么多丑陋的疤痕?
战场这种吞骨噬血的地方,将军身先士卒,总是不管不顾冲在最前面杀敌,虽是未有败绩,但哪次不是遍体鳞伤,更何况这次情况不一样了。
将军腹中有了个孩子。
这小生命是脆弱,娇柔的,他并不关心它是否能存活下来,他只是害怕这团肉会拖累将军,就像今日一样,几要让将军失去战斗力。
齐彦盛还想问什么,就被沈离淮打断,“李军医,你先下去准备吧。”
“是。”李军医收回被齐彦盛拽得隐隐作痛的手。
齐彦盛没再硬拉着他,毕竟他也不想耽误离淮的治疗。
退下去的李军医最后深深看了眼对将军关怀备至的齐彦盛,心中隐隐浮出了个念头。
将军腹中之子该不会是齐副将的吧?
心中猜测如野草蔓生。
他越想越有可能,将军同齐副将自幼时关系就非同一般,平常无战事时,将军更是时常往齐副将那窜,这次回营前将军就是和齐副将待在一起。
他并不知晓沈离淮离开过燕关。
仿佛已经捉到了罪魁祸首,李军医吩咐完事宜再进来时,看向齐彦盛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了,像是在看拱了自家水灵灵白菜的野猪。
“齐副将,将军的伤有些严重,我需要集中精力,有外人在的话可能会导致我行动缓慢。”话语间很不客气,就差点直接说你在这只会给我添麻烦,赶紧滚出去。
李军医平日里都是冷静温和的,齐彦盛听出了他现下的不同寻常。
“很严重吗?”他嗓音低哑,身侧的拳头紧握,硬朗的下颚绷得死紧,像是等待审判的不是沈离淮,而是他。
他不知道李军医的不同寻常是针对他的。
李军医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沉默与李军医难以名状的神情让齐彦盛愈发不安,如坐针毡,他焦躁地从床沿上站起身,走近李军医,握住了他的双肩。
“李军医,离淮就拜托你了,请务必治好他。”
齐彦盛眉间的沟壑深得吓人,压低的眉下那双眼中满是担忧与恳求,握在他双肩的手力气很大,带着细微的抖。
他像是悬在深渊上的濒死者,而他是唯一能拉他上来的锁链,他拼了命的想抓住他,却又怕他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突然崩断。
李军医被他的郑重其事弄得愣了瞬,随后意味不明地扫了眼齐彦盛,冷淡的语气不自觉缓了缓,“在下会的。”
这小子,太给他自己脸上贴金了吧,搞得他要是不说这些废话,他这庸医就不会好好治疗将军一样。
呵,真是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认真起来还真有些唬人。
能和将军这种随性的人玩得跟手足似的齐副将,自然也不是什么古板庄肃的性子。
他平常是意气风发,张扬血性的少年将领,在将军面前又是难得的生动。
齐副将幼时不知被将军撺掇着做过多少出格调皮之事,古板严厉的齐父哪能看得惯,抄起棍子就是一顿打,齐府乳母没少来他这求治疗外伤之药。
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严肃认真的表情,眉一压,唇紧抿,倒是同他那端肃的父亲像了七八分。
见他这么担忧将军,李军医心中郁气稍稍减了些。
齐彦盛深深地看着沈离淮,像是想要将她刻在脑子里,他害怕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沈离淮看出了他眼中浓重的悲伤与无助,活像个下雨天被父母丢弃在路边的小孩。
心中有些难受,她看不得齐彦盛这副模样。
她扯了扯惨白的唇,挤出一个同平常无二的痞笑,“本将军还没死呢,用不着这么早哀悼。”
齐彦盛表情僵硬地也跟着笑了笑,“是属下鲁莽了,属下在外面等您。”
这种情况下齐彦盛哪还笑得出来,不过是不想拂她的好意罢了,他居然还要个伤患来安慰自己,真是丢人。
李军医在齐彦盛出去之后才犹豫着开口,“将军,这孩子……”
“不是。”李军医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离淮否认了。
她又不是没看见方才李军医瞥齐彦盛的眼神。
不是齐副将的,那还能是哪个臭小子的?
不过李军医心知现在不是计较孩子父亲是哪个渣滓的时候,药还未熬好,他只能施针为将军缓解痛楚,暂时稳住胎象。
话在嘴边绕了百回千转,李军医最终还是开口了,虽然这于将军而言,是个艰难又残忍的抉择,但将军必须要及时止损,不然连她自己都得搭进去。
“将军,您知晓的,这孩子在凶险战场上难以存活。”
沈离淮低垂着眸,盯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没作声。
“现在卸下这个累赘还来得及,将军您……”
“我要留下他。”沈离淮语气淡淡,却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她态度坚定。
李军医苦口婆心地劝导,“将军,他会害死您的!您若是死了,这孩子也难以存活,况且您还年轻,孩子之后还会有的。”
医者父母心,本来作为一名医师,他是不该说出这种藐视生命的话的,但他实在不想看见将军死去,以及将军死后,又会有多少人死去。
沈离淮阖上了眼,“不必再劝,我心中自有衡量。”
见将军一副拒听拒谈,下定决心的模样,李军医急了,“将军,您看看您这一身伤,这次是您命大,被齐副将从战场上拉了下来,可下次呢?下下次呢?将军您不可能次次如此幸运的……”
“李军医!”沈离淮倏忽睁眼,目光如利剑,声量稍稍提高,已然含了警告。
纵然她身体虚弱,但她周身的气势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李军医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最后在将军的盯视下还是没能说出来,只低头继续为将军针灸。
“李军医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沈离淮闭上眼假寐,一副不想同李军医多谈的模样。
帐内变成了压抑的沉默。
李军医替沈离淮处理好伤处,这才走出营帐,清瘦的身形佝偻了不少。
齐彦盛自出来后一直在帐门周围徘徊,一见门帘翻动,就连忙凑了过去,“李军医,离淮无大碍了吧?”
掀帘低头的李军医听见齐彦盛迫不及待的询问,抬头时脸上的凝重思虑已然尽数隐去。
他尽量说的轻松,“嗯……注意休养也就没什么了。”
齐彦盛如释重负长呼出一口浊气,“将军现在醒着吗?我现在可以去见他吗?”
李军医有些神思不属地点点头。
得到肯定,齐彦盛迫不及待地想走进帐。
“齐副将……”
李军医喊住了齐彦盛,似是想说什么。
“怎么了?”
齐副将和将军一同长大,应当可信,在将军那的话语权也远比自己一个军医要重,若是让他去劝劝将军……
沉吟了一会儿,李军医缓缓摇头,“无事,将军醒着,你进去看看她吧。”
齐彦盛狐疑地盯着欲言又止的李军医,“真的没事?该不会是离淮出什么事了,但他不让你告诉我吧?”
方才他一门心思都放在重伤的沈离淮身上,没注意这些曲曲绕绕,但现下得知她平安无事,齐彦盛又不是什么蠢人,自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李军医和蔼笑笑,“真的无事,我方才只是突然想到,将军不是很喜欢草药的苦涩,想让齐副将在将军喝药时多看着些罢了,但将军不是会因为这种事就误大局之人,是在下多虑了,想到此处这才没将多余的话说出口。”
齐彦盛眼中探究,“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齐彦盛在李军医平静从容的脸上着实看不出什么,纵使心有怀疑,但想立即看见沈离淮的他就没继续执着于这件事,“那好,我就先进去见将军了。”
李军医颔首。
齐彦盛进帐后,李军医没动,沉默盯着厚重的门帘,良久后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85章 针对她的杀意
他方才差点就要把将军的秘密告知齐副将了。
他无法劝动将军,所以他想让与将军交情甚笃的齐副将去劝说她,但他是亲眼看着将军从小长到大的,将军的脾性他又如何不知,她看似好相与,但决定的事不喜他人插手,也难以改变。
他若是做了,怕是多此一举了。
齐彦盛轻手轻脚进帐后,看见的是脸色苍白,蹙眉侧身蜷缩着的沈离淮,像是痛极。
他缓缓走近,目光落在沈离淮包扎着绑带,渗血的左肩,脑袋有些空,一时不知要干些什么。
他想触碰她,想缓解她的痛楚,但苦于不知从何下手。
还好,沈离淮出声打断了他短暂的不知所措。
“彦盛,外面战况如何了?”她声音微哑,侧肘撑床想坐起身来。
齐彦盛快步迈过去扶她,“不要命了?别乱动!”
低沉的声音中包含怒气,语气不可谓不冲。
沈离淮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给弄懵了,怔愣了瞬,顺着他柔和的力道慢慢坐起身来。
要是平时齐彦盛语气这么冲,沈离淮早怼回去了,但人家方才才把自己从死人堆里拽出来,若是和他斤斤计较,岂不是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了?
沈离淮不以为意,那淡然的表情像是受重伤的不是她,而是另有他人。“又不是没受过伤,至于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那是她没看见自己现在这个苍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色,气若游丝,一副命不久矣的药罐子模样,似乎别人一碰她,她的破损的身体就会彻底罢工,不怪齐彦盛心底发怵。
知晓她总是不太将自己的身体放心上,齐彦盛没同她争,去倒了杯热水塞入她冰块似的手中。
“底下士兵知晓你重伤,士气有些许低落,但只要你赶紧恢复,问题应该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