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不管不顾抱着半昏迷状态的离淮回营,很多人都看见了,他想瞒也瞒不住。
“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你好好养伤就是。”他目光坚定,想让沈离淮相信他一个人也能将事情处理得很好。
尽管齐彦盛尽可能说得轻松,可战况焦着危急之时,主将重伤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安抚士兵的。
若是她久久不愈,上不了战场,军中难免有消极的声音,消极情绪最易传染人,寒风稍稍一吹,军心便会大大受损,颓势顿显。
况且李军医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她腹中孩子在关键时刻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
在战场上,受伤简直如同家常便饭,若是她再上战场,那时孩子又有异动,她和腹中之子怕是要双双葬于战场,常法于她而言必然行不通。
她得另想法子才是。
沈离淮脑海中闪过高墙上那人略为熟悉的背影,稍稍思索片刻,心中计划便隐隐有了雏形。
她朝齐彦盛招招手,示意他靠近。
齐彦盛坐得近了些,头朝靠坐着的沈离淮凑近,犹豫着在一个不算太近的距离停下。
沈离淮瞧他那扭捏的模样,哭笑不得,“怎么?怕爷把你当补药给吞食了还是怎么着?离爷如此远。”
还不待齐彦盛纠结完还要再朝她挪近多少,沈离淮的手就搭上了他探出的脖颈,随手一揽。
齐彦盛念着她身上的伤,被拉拽时没敢怎么用力抵抗,被她不大的力气拉了个倾斜,差点就前倾撞到沈离淮了。
还好他手撑住床铺,及时稳住了身子,有什么微凉湿润的东西擦过侧脸,瞬间的柔软。
齐彦盛一愣,擦过他脸颊的那是……
隐约猜到那是什么,齐彦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脑中的火轰一声将他麦色的脸烧成茄色紫红。
沈离淮倒是没在意这些,凑在他耳边认真轻声说着她的打算。
一开始,尽数喷洒在齐彦盛耳朵上的吐息像股股妖风,为他脑中本就熊熊燃烧着的大火更助了把力,直烧得齐彦盛口干舌燥,耳中轰鸣,吞咽的声音几要盖过沈离淮轻柔质感的嗓音。
齐彦盛差点什么都没听清,是沈离淮口中某个字眼将他硬生生从飘飘然的状态拽回现实,像冰天雪地下连续被泼了好几桶冰水,齐彦盛越听越冷静,越听越心惊。
他没等沈离淮说完就怒不可遏地打断了她的话,“沈离淮你疯了?!”
齐彦盛极少连名带姓地唤她,现在估计是被她气得狠了。
沈离淮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
齐彦盛在她眼中看到了势在必行。
……
“你来了。”
她仰头笑意宴宴地看着马上的他,英气眉目间满是温情依恋,像是昏黄暖灯下,在不大的餐桌旁准备碗筷的妻子慰问满身尘霜,工作晚归的丈夫,以极度的柔软抚平他一天的疲惫忧劳。
可这时的地点不对,关系也不对。
这是鲜血四溅,杀机遍布的战场,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更不能称为是家。
而她于之他,本该是仇敌,她不久前才欺骗背叛了他,将他当个傻子一样玩弄于指掌间,他们不是友人,更不是爱侣。
所以沈离淮的态度在现下情境下显得说不出的突兀怪异。
他单手握剑坐于马上冷漠俯视她,而她在马下仰头温笑。
这是……他们的重逢。
战场上的喊杀声很大,却抵不上她轻轻几字入他耳般振聋发聩。
她未留一字离开后,他拼命用别的事塞满脑海,希望那些事可以将她的位置挤掉。
未见时,他每天忙到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更是没时间想她,倒是不觉什么,他以为他已经不是那么在意她,非她不可的那股劲头就快要过去了。
这次前来不过是为了她腹中之子罢了,顺带向她讨一讨债。
有仇必报,这才是他。
况且就算她要死,她也得死在他手中才对,其他人有什么资格取她性命。
他是这样想的,他应该这样想。
可再见她的第一眼,他脑中还尚未想什么,他的心脏先是快速收缩一瞬,而后就如失控的鼓点快重乱地跳动着。
那激荡的模样像是突然受到召唤,拼命想要冲破身体的束缚,义无反顾地向它真正的主人奔去。
赵亦泽下马,面无表情,下颚线条绷紧,提剑立于沈离淮面前,他眼神突然一厉,手中剑毫无征兆地朝她脖颈方向刺去。
剑身有血珠滴落,沈离淮都能感受到那股锋利的气息和带着铁器的冰冷血腥味。
见赵亦泽朝她门面刺过来,沈离淮没躲,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赵亦泽,全然的信任与予给予求,在她这样的眼神下,赵亦泽持剑的手稳如泰山,纹丝不抖。
随着利剑飞快迫近,沈离淮脸侧一凉,刺痛后是微烫的液体喷了她半脸。
在战场上,灼人的液体只有血。
赵亦泽将剑抽出,她身后有倒地声。
他方才解决了一个偷袭她的蛮夷,他不是为了杀她。
但她那瞬确实感受到了杀意,针对她的杀意。
仅仅是要杀沈离淮背后那人,赵亦泽的剑明明可以不用贴着沈离淮的脸擦过去的,但他靠的极近,剑锋虽未真切触及沈离淮的皮肉,但剑气划伤了她的脸。
若是他的剑稍稍往左一寸,刺穿的就会是沈离淮的脑袋。
收回剑后,赵亦泽没再看沈离淮一眼,他目不斜视地绕过她,像她于他而言不过是不甚重要的陌生人,同道殊途。
既然她对他的一片真心弃之如敝屣,那他便收回。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有了援军,这一仗自是大获全胜,更别说还有皇上亲临了,大大鼓舞了士气,边关士兵勇如猛虎,蛮夷节节败退。
赵亦泽回到营中,在主帐和将领都打过照面后,单独将沈离淮留了下来,他在书案后坐着,沈离淮垂头在冷硬的地上跪着。
营地本就是草草在空地上搭了个帐篷,能遮风避雨已是不错,土地上的沙砾是不怎么管的。
尖锐细小的沙砾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嵌入沈离淮的膝盖柔软处,寒湿顺着相接的皮肉攀钻入温软的骨肉,贪婪地吞噬她体内本就为数不多的暖意。
赵亦泽的态度比冬日严寒更甚,他一眼都不曾看她,随意翻阅着书案上堆积的公文,就当那下面跪着的人不存在,他们的沉默像是在对峙抗衡。
跪得久了,沈离淮浑身被冻得僵硬如石,尤其是膝盖骨。
刚开始还能感觉到刺痛和寒冷,可到现在,也不知是她适应了疼痛,还是因为跪得太久,她感觉她膝盖那处像是被剜去骨头,然后被塞了两块石头进来充当膝盖骨。
不痛,却很胀,下坠的胀,像是她薄薄的皮肉兜不住那沉重的膝盖骨,那无力的感觉,连带着想将她跪得笔挺的身子拽下去。
但沈离淮的身子硬是纹丝不动,刚开始是如何的身姿笔挺,现在依旧是,看起来轻松自如,久跪似乎对她并未产生什么影响。
只有她惨白如金纸的脸色和身侧紧握的拳暴露了她只是在死撑。
而书案后的赵亦泽看似全身心都落在手中那不知所谓的公文上,但实际上余光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离开过地上的人。
第86章 如果,抉择
他在等待,等待她能开口,对他说些什么。
但他迟迟没有等到,地上的人依旧沉默,赵亦泽的耐心在这如死沉重的沉寂中渐渐耗尽。
沈离淮那挺得笔直不屈的脊背如冲霄利剑,剑尖对准的是他。
她难道对之前的欺骗没有一丝丝的愧疚,抑或是后悔吗?
哪怕是如发一丝?
既是宁愿死撑也不愿向他服服软,说两句好话,那又何苦千里疾书逼他前来?
只是想利用他摆脱现下困境吗?
是了,若是有他法,她又怎会唤他前来?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联系他。
可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用完就扔。
有烈火自冰封的心脏内部升起,内是灼热的火,外是厚厚的冰,表面平静,但稍有不慎就会炸得四分五裂。
赵亦泽眸色愈发深沉,犹如望不到底的墨渊,周身的气势摄人的危险。
他随手将公文折往书案上一扔,公文折与书案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狠狠打谁的脸。
赵亦泽站起身来,不缓不急地步步迫近地上跪着的人。
垂头的沈离淮见眼前立了双玄色金龙锦靴,放空的目光微动,聚焦在那双满是泥泞血迹的靴上,没抬头。
“沈将军,你就没什么要同朕说的?”
那人冷凝沉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提到“沈将军”三字时顿了会儿,似讥似嘲。
沈离淮敛眉缓缓摇头,眼睛定在靴子上,她盯着的那处是副腾龙衔珠的纹样,那珠子不知是沾了血还是别的什么脏污,隐隐变成了血红色。
就这么厌恶他?
连句话都不愿同他说,甚至于看都不屑看他一眼?
在她心中他到底算什么,随手可弃的垃圾吗?
沈离淮的沉默犹如火上浇油,有什么东西被熊熊烈火烧得突然炸裂,炸得赵亦泽理智全无,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平静。
“看着朕。”他弯腰狠狠掐住了沈离淮的下颚,迫使沈离淮抬头看他,冰冷坚硬的玉扳指硌在沈离淮下颚,显得他温暖粗糙的手心都有些柔软了。
沈离淮下巴被迫高高扬起,纤细修长的脖颈绷到极致,像是只待宰的天鹅。
但沈离淮没挣扎,任由他粗暴地抬起她的头。
与她对视的那刻,赵亦泽微愣。
原以为她眼中会有不甘,会有对他的怨恨厌恶,但实际上她眼中如大海般平静,带着广袤的包容,似乎她把他当作一个胡闹撒泼的孩子,无论他做什么在她眼中都只是小打小闹,她都会原谅自己。
一如初见时她那虚假伪善的表情。
她这副予给予求的态度让赵亦泽怒气更甚,手中力道加重,似是要将沈离淮的下颚生生捏碎。
他想要撕下她的假面。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在意,一人痛苦,她置身事外,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袖手旁观。
她不是爱好自由吗?他倒要看看若是被人当作金丝雀囚于笼中,她会不会还是现今这种淡定平静的表情。
他缓缓靠近沈离淮,面对面地,直到一个极为亲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暧昧的距离,赵亦泽才停下。
他盯着她清凌的眸,薄唇轻启,“现在朕赏你一个救下燕关的机会,想要吗?”
沈离淮认真地回视他,“想。”
见她终于出声,赵亦泽眼中的黑墨浓郁厚重似要滴出来,“进宫同朕继续那场未完的婚礼,永世留于宫中,朕就帮你脱困,如何?”
永世。
二字他压低了嗓音,似气似哑,犹如蛊惑人心的鬼魅,暗藏勾人的诱惑。
赵亦泽的窃窃私语亲密得如同情人间的厮磨,可薄唇中吐出的却是桩无情的交易。
他那双鹰眸微敛,自上而下俯视着眼前跪着的人,眼中的轻视玩味显而易见,好像她只是个可以衡量价值的妓,只要他开出合适的价格,她就会将自己卖于他。
这时沈离淮的眼神才终于有了变化。
入宫成婚,她不用经过什么深思便大概知晓那意味着什么。
受困交权。
一旦她女子身份暴露,进宫为嫔为妃,燕关她便永远回不来了,没了她在燕关,赵亦泽忌惮的事很快便能迎刃而解,而她,余生怕是只能呆在那皇宫的几宫几殿之地,永世不得出。
永世……
偏偏这轻飘飘二字几要压断她的脊梁骨。
于她而言,若是这样活着,生不如死。
她现在无疑是从另一个困境钻入另一个困境了。
但写信唤他来,便该料想到最坏的情形。
沈离淮闭了闭眼,将某些情绪死死压下,纤长细密的睫微微颤动,牵扯得赵亦泽被炸得七零八碎的心隐隐刺痛。
但这新增的疼痛与他原有的疼痛相比太微不足道,赵亦泽不甚在意。
他看得出她在挣扎,但他这次是真的下了狠心,“若是这机会你不要也罢,但你得清楚,你的父母,朋友,亲信……”
沈离淮再睁眼又是一副平静面容,像是赵亦泽的言语只是在她心湖扔了一颗轻飘飘的小石子,泛起涟漪,但没过多久湖面便又平静如镜。
“好。”
还不待赵亦泽威胁说完,沈离淮就轻声应了下来,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这短短一个字就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沈离淮应了下来,赵亦泽倒是浑身不自在了,他感到怪异。
不该是这样,沈离淮她……不该是这样的。
但不是这样的话,又该是哪样呢?
赵亦泽说不出来。
不顾一切对抗命运的人吗?
但她会对自己的家人朋友如此残忍吗?
为了自由,明知是死路一条却还是让他们陪她一起闯上一道?她会如此天真吗?
嗤。
赵亦泽自嘲冷笑了声,他自以为多了解她一样,
她是个骗子,说不定她所谓的弱点都是她想表现出来给他看的。
不管出于什么打算,她答应了,这一结果正符他心意,之后不管她有什么阴谋,他都不会让她得逞。
一月后,燕关定,帝后大婚。
赵亦泽在睡梦与现实的边界挣扎着,意识慢慢回笼。
这觉似乎睡得格外沉,给他一种睡了很久的昏沉感。
还未来得及睁开眼,赵亦泽便摸索着自己身侧,下意识地寻找着属于沈离淮的温度,但他扑了个空。
身侧什么都没有,触手只是锦裘上的一片冰凉。
赵亦泽心下一沉,顿时睁眼惊坐起,任他扫视遍整个房间,他都没有看到她熟悉的身影。
他摩挲着身侧锦裘,一丝温度也无,看来她已经走了很久了,她是又突然决定将自己抛下了么?
还是蓄谋已久,早在与他重逢之前就想好如何脱身?
难怪她答应的那么干脆,原来是还有后招。
越想越偏激,赵亦泽眸中渐渐暗沉,扑空的手攥紧,昂贵丝滑的锦裘皱成一团,一如他现在被人死死攥紧,皱巴巴的心。
自己昨夜睡得那么沉,是因为她给自己下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