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眼下桃花村仅剩的三十几号人,便都扎堆挤在这个富户的家中。而富户本人,倒是连夜收拾了家财迁离了宿州。
老伯在前推开大宅摇摇欲坠的门子,客气的请温梓童和椒红进去。
入了前庭,温梓童见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分散在四处,或躺于游廊的栏凳上,或倚在柱子上。他们对老伯并不陌生,因为打从出事以来,老伯也是寄居在这个屋檐下。可看到还有两张陌生面孔跟着,不免就要投过来几束好奇的目光。
温梓童小声问老伯:“你说的那个撺掇你们告御状也要严惩平阳侯的人,是哪个?”
老伯找了一圈儿,显然那人不在这里,便冲着倚在柱子前的一个六七岁男娃问:“你牛二哥哥呢?”
那男娃脸色枯黄,看样子已饿了多时,眼下似是没有力气答话,只摇了摇头。老伯便给温梓童说:“八成是出去找吃的去了。”
说罢,老伯边往男娃那边走去,边从怀里掏出先前藏的那个肉包子。走到男娃跟前,老伯一层一层小心的打开油纸,递到他跟前说:“快吃吧,这位公子赏的。”
这孩子是村子里活下来的最小的娃了,爹娘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至今也未回来,老伯对他自然多些心疼。之前温梓童以为这个包子老伯是留给自己下一餐吃的,却想不到是心里还记挂着旁人,不免生出两分敬佩。
男娃先前还略显无神的两眼,瞬时放光,不顾一切的夺过那个包子,胡乱就往嘴里塞!
旁边的人听到这话也立时起身往这边围过来,眼见那男娃吃进嘴里的是肉包子,还滋滋滴着油,不禁羡慕的眼都红了。立时转向温梓童主仆,迅速靠近到她的身边,伸出双手求她也赏自己一个包子。
温梓童立时被这阵势吓傻了,椒红虽也怕,却是张开双臂护在温梓童身前!明明说话都打着哆嗦,却还是安慰温梓童道:“姑娘别怕……”接着又对那些人吼着解释:“没包子了!我们在城外的客栈就带进来两个包子,刚刚都给老伯了,如今包袱里一个都没有了!”
老伯也上前劝阻说明,那些饥肠辘辘的灾民终于放下双手,重又散回四处去歇着,以节省体力消耗。
既然那个叫牛二的不知何时回村,温梓童也不能将时间全耗在等他上,于是便决定先回客栈安顿下来再说。
去往客栈的路上,温梓童总在想着适才那位老伯的话,隐隐觉得蹊跷。只是许多蹊跷的地方,还得再找人核对验证下才行。
主仆二人走在荒凉的泥路上,如今的宿州,七成的地界遭了灾,不管此前多么的繁华,如今都成了眼前这番不堪模样。
只有官府以东的高地算是免遭横祸,一来自然是因着地势高,洪水袭境时到达此处时,威力已大不如前面。二来便是此处本就是宿州官员和豪富们的聚居之地,高门大院的院墙多选用质地坚硬的石块垒砌,抵御能力也要远胜平头百姓们住的泥坯简房和茅草屋。
而她们所投的这间客栈,便是位于官府所在的这条府前街。温梓童她们到达时,日头已至正午,也到了吃午饭的时辰。椒红先行上前问过年轻的老板娘,果然马夫已守约将她们的行囊送来此处。
宿州此刻这般情境,无数人失了家园连个落脚地也没有,导致能继续经营的少数客栈都瞬间抬高了价码。原本五百文一晚的上房,如今要四十两雪花银!莫说是受灾的贫民不敢想,便是一般的富户和低品阶的官员也望之兴叹,就连当地豪富掏这银子时,也不能说眼睛不眨一下。
盘桓片刻,温梓童只让老板娘给开了一间三十两银的稍房。
这公子丫鬟的宿在一间房,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老板娘也只笑笑不说什么,拿了铜匙便去给客人引路。温梓童和椒红进了房安顿好,很快小二便将早前送过来的行囊也送进来。
温梓童原想问他几句,可发现是个只能做力气活儿的哑巴,于是只得放弃,让他放下包袱便下去了。
之后她又瞥了眼那包袱扣儿,果然见有松动过的痕迹,只是这也不能证明就是马夫做的,指不定是这客栈的人手脚不干净。虽说里头没有太过要紧的东西,她还是吩咐椒红:“快看看可有少了什么东西。”
椒红将几个包袱一一打开检查,发现东西都在,便笑道:“得亏姑娘想的周全,提前将要紧的东西都收在了贴身的包袱里,想来他们翻这几个包袱时定是失望至极的。”
眼下温梓童已没有心思拘这些小节,只道:“椒红,你去前头要几样热菜,让他们送来屋里用。”
椒红领了差事出屋,不多会儿便回来,气鼓鼓着一张脸,不住的抱怨这是家黑店!末了道:“莫说是热菜了,米面的价格都要贵过黄金!”
温梓童无奈的笑笑,说道:“一场洪水将这里的良田和粮仓皆冲毁了,眼下宿州官府还未开仓放粮,正是粒米粒金的艰难时候。想来这客栈里的存粮也撑不了多少时候,自然是价高者得。”
不过她话锋接着一转,又道:“咱们虽也要省着些花,可这吃食上还是省不得的,没有力气怎么去东奔西走的查案?”
其实这些道理椒红怎会不明白,只是出门时未能料到这边粮价已高至如此令人咂舌的地步,故而原本以为充足的银两,如今就显得有些紧巴。
“咱们带来的银子还剩下多少?”温梓童问。
椒红整了整包袱,将余下的银子点清,回道:“拢共还有不到两百两,可是住一晚就要三十两,吃一餐像样的也要七八两,还得预留下回京的盘缠,只怕这些银子撑不过三日。”
“三日……”温梓童低低了重复了遍,原本还想着汀兰苑有素容和魏大夫坐阵,应该能多撑几日。可如今盘缠也如此紧巴,一切都必须在三日之内解决,那么接下每一刻的时间都珍贵无比。
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行动。
十步见长的客房里,温梓童来回踱了数十圈,直至小二敲门送来刚炒好的饭菜,她才驻足收回思绪,让椒红去开门。
小二端着一个掉漆的木托盏进来,将上面的几样菜布在方桌上,然后颔了颔首,又摊手掌做了个“请用”的手势,便欲退下。
“你也是哑巴?”温梓童问道。
小二听了这话也不气,反倒笑笑,“公子说笑了,咱们这店好歹是远近闻名,在整个宿州也能排上号的,岂能各个都是哑巴?”
第60章 粮仓[V]
听他会说话,温梓童不禁安了心,赔个笑,接着道:“我初来此地,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小哥。”
被人这样敬着,小二有些受宠若惊,忙躬身:“公子您太客气了,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小的便是。”
“听说宿州新修的河坝被冲毁那一晚,狂风大作,雷雨泼天?”
一听客人提及受灾那日的事,小二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点点头:“的确如公子听来的那样,堤坝被毁那晚风雨交加,从傍晚直到天亮。不知那一夜毁掉了多少人的家园……”
正沉入在那种忧伤情绪中,小二蓦然又回过神儿来,纠正了一句:“只不过那晚雨势虽大,倒是没有打什么雷。”
“小哥可确定?”温梓童惊讶的圆瞪起双眼。
小二无比笃定的确认:“自然是确定的,小的虽宿在这客栈里,可爹娘却在受灾之地,故而那晚小的一夜没睡,一直留心着天色,祈祷雨停!”
这下椒红也有些怔然,虽她一时想不通小二与老伯为何两种说法,但也觉察出此事的蹊跷来。
温梓童已然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便谢过小二,让他下去。
椒红一边拿着碗给温梓童添饭,一边忍不住问:“姑娘,您可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明明老伯和小二看起来都不似在说谎。”
接过碗筷,温梓童快速用了两口没有答话,之后又突然停下,将碗放在案上。视线也随之落在朱漆的方案上,却是双眼渐渐变得空洞,没了焦点。
椒红担忧的在一旁坐着,知自家姑娘定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便也不再搅扰她,只静静等着。
半晌,温梓童眼中渐渐清亮起来,忽地抬眼看着椒红,“宿州就那么大小,断没有理由城西打雷,城东却什么也听不见。”
“是啊……”椒红呆呆的应是,只是一时想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因。
接着便听温梓童道:“故而老伯听到的那些声音,并不是打雷,而是……”
“炸药!”
手里拿着筷子的椒红,应声打了个机灵。随后才缓过神儿来,想通了其中关窍,惊道:“姑娘是说那堤坝被毁并非为洪水所致,而是人为?”
激动之下她的声量有些不受控,见温梓童以眼神提醒,才意识到一时的冒失,干脆叠着双手捂在嘴前。只是一双眼却依旧大大的圆瞪着,眼中的惊恐久久不能消散。
客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温梓童便道:“快些用饭,之后让厨房备上六十个包子带走。”
椒红终于从先前的惊恐中抽离出来,只是旋即又陷入另一种新的恐慌:“六十个包子?姑娘可知现下包子几两银子一个?”
温梓童撇嘴,抬眸看着她,“二两一个,你刚刚回来时已经念叨过一百遍了。”
“那姑娘还要我买这么多包子做什么?吃不了,岂不是等于一百二十两银子全白扔了?”椒红依旧不解。
温梓童轻叹一声,目光飘远:“若要证明那堤坝乃是被人炸开的,除了老伯这个人证外,还需找到一样物证。而这物证,最好就是带着火药痕迹的石块。”
椒红点点头,可是又愁起来:“可是洪水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原本炸开的豁口早已被冲刷的又剥落了几层,原本被炸的那些石头早被洪水冲散至四面八方,成片的屋舍倒塌将之覆盖,如今再想找到一块带着火药痕迹的石头,岂不是大海捞针?”
“所以我们才要找更多的人来帮忙。”温梓童双眸清亮起来,语气笃定。
如此椒红便明白了,这些包子是要给那些愿意来帮忙找证物的人吃的。的确,现在没有什么酬劳是比一顿吃食还诱人的了。于是她点点头,之后低头快速扒饭。
未时时分,日头升得正高,一辆马车碾过杂草淤泥,一直驶过了石桥。再往后的路车轮便过不去了,于是温梓童和椒红两人只得下车。
六十个大肉包子分做四包,两人手里皆没闲着,一路提着往前行去。路过今早见到老伯的那个河段时,温梓童还特意瞧了眼,老伯不在这里,那八成还在桃花村的那个富户宅子里。
不多时主仆二人便回到了今早来过的那个宅子,破败的木门不必敲,轻轻一推便能打开。进到前庭时,温梓童见今早那些人还在四下里倚靠着,放眼逡巡一圈,在一个角落的树荫下找到了老伯。于是大步上前。
老伯拿一片大树叶遮着眼,抱胸仰枕在一块凸起的树根上。今日吃过肉包子的他,显得格外悠闲惬意。
“老伯。”温梓童低低的唤了声,椒红则比较直接,上手就掀掉了那片挡光的树叶。老伯瞬时醒来,只是被强光一刺,深深皱起眉头,一脸的不情愿。
待他看清来人竟是今早给他肉包子吃的贵人,一咕噜爬起,瞪起眼问道:“公子如何又回来了?”
这话刚问出口,老伯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公子可还是要找那个牛二?”不待温梓童答,老伯便自顾自的解释道:“可牛二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还未回来。和他相熟的村民都说这阵子他要天黑了才能会回来,白日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温梓童眸色闪了闪,觉得这情况与她的推测倒有些相合。随即又将提着两袋包子的手往老伯眼前晃了晃,顿时一股热腾腾的肉香气萦绕上老伯的鼻尖,老伯两眼放光的看着温梓童。
“老伯,我知道你们都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于心不忍,特来慰籍。”温梓童不急不慌的说道,见老伯面上大喜,她又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是如今的吃食堪比黄金,我拿出这些来也近乎是倾尽盘缠了,故而此次来宿州还未办成之事,便要有劳诸位搭把手了。”
老伯捣蒜似的点头!爽快道:“公子您尽管吩咐,无论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们全凭公子差遣!”
这话应得虽痛快,可毕竟只是老伯一人所言,温梓童又转头想去看看旁人会做何反应,可刚一转头,就见自己身后已被十数人围住。先前懒懒的四散在一旁的人,此时全聚了过来。
她不由得一怔,随之心下打鼓。那些饿狼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包袱,好似随时要扑过来生抢一般。
可是这里的村民并未如温梓童担忧的那样无礼掠夺,而是露出狂喜,跟着老伯先前的话齐声喊道:“全凭公子差遣!”
提至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温梓童笑笑,然后给椒红使了个眼色,椒红便将包袱一个个解开,按顺序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两个大肉包。
这十数人领到包子后,又去后院通知其它的村民来领,很快所有的包子全都发放完毕。
大家狼吞虎咽一通,两个肉包下了肚,一种许久未有过的满足感,将他们的脸庞映得微红,仿若春风拂面。
这时开始有人问起:“公子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温梓童起身,扫一圈儿众人,每个人也都专注的看向她,似士兵一般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她沉着说道:“我想请你们帮我找一种石头,石头是这样的。”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河岸上随手捡来的碎石,上面有一块黑乎乎的像烧焦一样的痕迹,那是她拿墨画上去的。
老伯上前接过石头仔细看了看,疑道:“这不是修建堤坝用的条石吗?”
温梓童点点头,“就是堤坝上的石头,但一定是要这样的。”她指了指那团焦黑的墨迹。
众人明白了,丝毫也没有躲懒的心思,怀着一腔感恩,当即就扛上家伙按图索骥在四下里找寻。为图效率,老伯又为他们分工,三十个人分成两队,分别在以桃花村为中轴的左右临村开始地毯式搜索。
村民们扛着锹、锨、筢子、镰锄等农具,在淤泥乱石一片废墟中用力巴拉。老伯这种没力气的长者,便背着个小筐子跟在后头,将大家扒出来疑似之物收集起来。
收至小半筐觉得重了,今早吃包子的那个男娃便代老伯将筐子送回宅子里,给温梓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