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眼眸光半敛,有些桀骜,“猜对了一半,那混蛋不过是个伺儿,东床快婿美梦难成,恼羞之下欲害人却毒死自己,也算报应。”
说完,冲着林西贝一眨眼,丢了句:“看好你。”就回到广道袖中。
这个眨眼林西贝实在有点无福消受,心底涌起一股恶寒。刚刚被热血冲散了的寒意再度涌起,冷得牙关直颤。
眼角见一道红光掠过,噗哒,林西贝怀里多了尾鱼。瞪眼一看,正是那尾红鲷。
顺着看过去,丢鱼的人早已回到马扎上坐着了。溯渊正踩着钓竿向前翻腾,冲她高声叫:“回去炖个汤,散散寒气。明天准时到……”
扑通~
那尾音旋即没入水里。
林西贝食指扣着鱼嘴,略掂了掂,还挺重。伸出下巴在亮亮毛脑袋上碾了碾,喜滋滋地往回走。
河岸的风撩起广道一侧衣角,马扎上的男人莫名一颤,脊背深深地弓下去。风中像是又传来一阵笛音夹杂着少女一句不谙世事的调笑。
广道,今后我就在这里陪你,可好?
林西贝去上值,屋主不在家,伽婆就频繁去林家串起门来。一会送苹婆果,一会送雾参。
顾非沅被搅得不胜其烦,让她一概放在门口,连门都懒得开。他一听到那老货喑哑的声音就恶寒,更别提看到她那张脸了。
林西贝才到家,就见到门口跟摆摊似地排了一列吃的。只当是幽冥涧邻里一贯热情,想也没想便提了篮子进屋。
果然见顾非沅正在床上打坐。她将东西次列排开,思索晚饭该怎么煮。
炖个红鲷雾参汤,再蒸点米饭应该够了。
红鲷鱼挨着雾参摆好,在一篮子果子里捡了两个大的出来放在小几上,林西贝自顾自吩咐:“我去煮饭,你饿了就吃点果子垫垫。”
“不吃。”
顾非沅闭着眼睛拒绝。
“随你。”
她可不惯着他。
正要走,又被叫住。林西贝回身,见顾非沅已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顾非沅脸上其它五官并无多出彩之处,正是这样,反倒衬得一双眼有种说不出的孤傲冷恻。
林西贝想到今日假书生的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和一脸讨好的容色,这会儿见他这样的清冷竟让人品出一种独一无二的艳来。
她对他本没什么好脸色,但食色性也,口里不由自主地便问出一句怎么了。
顾非沅见她眸中盛了几分惊艳,眉心一收,眼底闪过一丝厌恶,眉目之间更冷:“那果子和雾参是对面老怪送的。”
林西贝眨眨眼,读懂他语气中的几分厌恶。却还是问了句:“所以呢?”
所以呢?
这林大花真是丢了魂。像是先前拈酸吃醋丢东西的人不是她林大花。
“专挑你不在时候送,也没关系?”顾非沅反问。
林西贝不看他,转身捡起小几上的果子,毫不在意道:“看来你是不饿。”将果子丢回篮子,近乎喃喃:“这儿的人怎么了,总喜欢拿热脸贴冷屁股……”
以前顾非沅每次用饭,林大花就怕他胃口不好,吃的不够,都会陪在身边。他素来觉得厌烦,最开始还会耍脾气要赶人。
自从林大花得了离魂症,入口的东西一天一个惨样不说,每次只将煮好的食物往他面前一搁,自己就抱着亮亮去外间呆着了。颇有点避他唯恐不及的样子,真是让人莫名火大。
顾非沅胃口不大好,吃得不多。撂下碗筷后,见外间迟迟没动静,便轻咳两声。又半晌还是没人来收拾,索性趿上鞋,拿上碗筷往外走。
撩帘一看,林西贝正趴在桌边一口一口嘬碗里的鱼汤。
第十三章
鱼汤烫口,她嘴里嘶嘶哈哈换着气,一脸的温暖满足。间或跟亮亮额对额那么顶一顶,乐此不疲地玩着无聊的游戏。
这一幕给顾非沅看气了。
好个林大花,给他的汤没盐没味的,自己却偷躲着大快朵颐。
“你杵在那干嘛?”林西贝抬头看着顾非沅。
可在顾非沅看来,她这模样简直是无理也要霸道三分的痞子相。顿时什么都不想说,更气了。
他何曾受过这种气。
林西贝见顾非沅死死盯着自己碗里的鱼汤,又看他手里拿着空碗。瞬间大悟。
三两步上前夺了碗来,将锅子里仅剩的一口汤匀了。自己端了碗,蹲了身子让亮亮跳过来站在自己肩头,指着空座道:“坐这里喝。”
这下顾非沅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喝汤。没想到鱼汤入口,还是没盐没味。
“林大花,这汤没盐味你知道吗?”顾非沅嘴角沾了一小口汤,便放下碗。
有的吃就不错了,这矫情精还要抱怨。林西贝随口回他,“知道啊,这鬼地方上哪给你找盐去?”
“以前就有。”
“以前是以前。”
这位爷还真有气死人的本事。
林西贝气得把碗往桌上一拍。端了他碗过来,并排放着。一字一顿地宣告:“以后也不会有。”
见终于把气氛搞砸了,顾非沅心头烦闷竟一扫而空,颇有些快意地起身,临了还不忘提醒林西贝:“煎药。”
煎药也不是个轻松活,在屋里烧煤炉子矫情精又要叽叽歪歪的,拿出去又太冷。林西贝想起了顾非沅那件看上去很防风的罩袍,准备向它下手。
掀帘回到卧室,就见到顾非沅盘腿坐在床正中,座钟似的。
不是打坐,就是睡觉,修仙啊?
正想趁他不注意伸手去够,却被抓个正着。她看着顾非沅,目光呆了一秒。想笑又笑不出,闪烁的眼神无比心虚。
“就借一下,熬完药还给你。”正要碰到,罩袍已被他一把抽走。
顾非沅翻脸无情,“不借,死心吧。”她气得翻白眼,“熬药是给谁喝的?叽叽歪歪的小气鬼。”
偏偏又不肯认输,趁他不注意又要去抢他铺盖。被角却被一条长腿压住,只能灰溜溜地跑回外间。
入夜后,气温低的可怕。刚刚下肚的鱼汤仅有的那点热气瞬间就散了个干净。刚打开个门缝,林西贝就冻得抱头往屋里窜。
林西贝只好拥着自己的被褥出门,动作笨重又迟缓。忽而迎面袭来一阵卷地风,簇新的火苗如浇了热油般腾地升起,燎着了背面,吓得她又是叫又是打。
一旁的亮亮也急得上蹿下跳,偏偏又惧怕火苗不敢上前,只能滋儿哇呼唤着屋里正在打坐的男人,可吱吱吱地叫了半天,屋里愣是半点响动也无。
铺盖卷被林西贝跟拖布一样在灰土地上蹭了又蹭,火终于是被压灭了,可原本就满是破洞的被面更是被火舌剜出一个焦黑大洞,又覆了一层灰土,跟团垃圾没两样了。
她嫌恶地提溜着被褥,无奈地盯着被面上的大洞看,觉得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卷地风扫过,寒气便顺着裤管往皮肉里钻。林西贝把牙一咬,心一横,象征性地拍拍灰土,便又把那床千疮百孔的被子披上了身。
炉子守了半晌,千辛万苦才换来一碗苦汤药,为的竟是个见死不救的人。林西贝一时又是怒又是怨。
实在是气不过便拈了一小撮土,准备给碗里的汤药加点佐料。可一想到屋里人那肚子里还怀着个小的,终是撒手一扬,消了念头。
受了委屈的人进门之后自然没什么好语气,“别装了,起来喝药。”
没反应。
林西贝不死心地戳床上人肩膀,“不需要你帮忙了,还装?”
沉浸在识海中的顾非沅第三次试图冲开那层封印,挽了个破困决,正需要屏气凝神的时候被外力突然一戳,结界散了。
差点伤到魂体。
吐出一口浊气,顾非沅用尽全力才抑止住心头翻涌的灵力。骤然睁眼,就见林大花那张脸就在自己近前,他本能地向后一仰,却被她一把抓住。
肌肤接触的刹那,心头翻涌的灵力像是被护法金尊的金刚罩罩住,兀自平静下来。
顾非沅惊异地看着她,一时忘了抽手。
“喝药。”林西贝一脸坚定。“别装柔弱。我没感觉到你有异样。”然后牵起顾非沅的手,将手中药碗不客气地塞给他。
血契……
这是顾非沅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他才发现他俩离得如此近。近到他对那张脸生出了几分陌生感。
为什么明明是毫无差别的一张脸,给他的感觉却像是换了一个人。言行举止虽然粗鲁尤甚,但那眸光却像是拨开了素日呆滞的迷雾,灵动起来了。
若仅仅是因为离魂症,未免太过牵强。
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顾非沅正准备将空碗递还,不料林西贝却压根没准备等他。自顾自地将披在身上的被子取下搁置在小几上,扑棱扑棱地拍打着被面。
一时间,尘土四起。
捂住口鼻忙不迭地躲开,顾非沅嫌恶地又要赶人,“林大花,你发什么疯!”忙碌着拍打铺盖的人也不抬头,力道却更大几分。
“没看见?拍灰。”
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继续睡啊,反正再大的动静也吵不醒你。”又提溜起来细看,颇有几分自嘲道:“哟,这么大个洞,够我钻进去溜一圈了。”
顾非沅看着那明显是火燎过的焦黑印记,恍然明白这林大花在冷嘲热讽些什么了。但嘴巴张了张,终是没说出口。
算了,在她身上费什么功夫解释。
这一天又是干活又是熬药的真给林西贝累够呛。沾上床几乎就着了。烧空了一块的被子裹着也抵不了寒,她便下意识地往顾非沅那边凑,身子一转却是空的。
林西贝迷蒙蒙睁开眼,确认身边无人,等了好一会才听见有动静,是顾非沅回来了。他轻手轻脚地躺回去,明显挟了一身寒意。
上值要迟到了,林西贝却还出不了门。
第十四章
亮亮抱住她腿不撒手。爪子尖就钩在裤腿上,扯都扯不掉。林西贝只好揪住它后脖颈子,对着它再解释一遍:“外面那么冷,你一个没毛的小东西,就待在家里,不要乱跑了。”
说这话时,顾非沅也醒了。只是仍闭着眼,自然算不得偷听。
没毛的亮亮表示不干,仍要撵路。林西贝指指自己那摊乱糟糟的铺盖窝,威逼利诱:“去窝着。听话!”
亮亮扭头看一眼,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养了这么久,小东西那点心思林西贝好歹能猜个□□分。知道亮亮并不是非跟着自己走不可,它只是担心她,顺带忌惮顾非沅那矫情精,害怕跟他单独待着。
她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安慰:“我自己可以的,放心吧。”看亮崽子不动,往床上瞟了眼,继续道:“你怕他啊,他就是脾气大了些。人是不坏的。”
亮亮看看床上背身而对的顾非沅,又看看林西贝。听她讲:“你去我被窝窝着,不理他就是。去吧,我看着你。”
看着小东西瑟瑟缩缩地钻进被窝,林西贝才拿出了逃命的架势,撒开腿往外跑……
作为广道手底下的人,林西贝觉得自己跟条咸鱼没两样,毫无用武之地。
广道这个人属于实干派,话少得可怜。捉了生魂就往束袋里面一收,压根不听那些苦主说什么。林西贝大多当个观众,杂活都没多的让她干。广道一走,她只管收拾收拾便可回家。
每日黄昏,待桥面的雾气逐渐消散开去。各方引路人便提着牵弦灯来了……
这日弥桓来得最早。
弥桓是冥府土生土长的地灵,伯炽神兽的后裔。羊头人身兽蹄。头顶羊角盘区桀骜,远看似两株黄山老松,初见时把林西贝骇了个够呛。
从广道手中接过束袋,林西贝目送他离开,自己则一路小跑来到弥桓跟前,顺着他孔武身躯望一眼,弥桓身后的一串生魂无一不耷头缩肩,乖巧地似一列呆鹌鹑。
“今日不多,五个。”林西贝边说边打开束带。汩汩青烟从袋口飞出,落地便成了人形。弥桓嗯一声,将手中牵弦灯递给她。
他生得高大,林西贝接灯的时候不由得需垫一垫脚。没想到一个重心不稳,猛地后退两步,手中的灯也跟着猛退一截。
“嚯……”
众生魂应对不及,被扯得齐齐撞在弥桓后背,所幸弥桓那双兽蹄稳若磐石,硬生生抵住了这波冲击。
“众位,对不住啊~”
林西贝忙不迭地道歉,慌手慌脚地将灯罩下打乱的丝线理好,又牵了新捉的五只生魂的线引系上,绑牢了,才递还给弥桓。
弥桓接过,瞥一眼灯架,赞一声:“绑的不错。”而后顺手一抛,那伞形灯罩顶的金钩便挂在他右侧羊角上。
晃荡间,细如银丝的线引齐刷刷散开,每条丝线尽头都连着一个生魂。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
林西贝反应了半天才知道弥桓问的是广道。点点头。
据她所见,两人应是故交。弥桓念叨老友也算平常,可广道那家伙倒是铁硬的心肠。这么多天来都是雾散便走,不跟任何人碰面,遑论叙旧。
这会儿桥头风势最大,就这闲聊的功夫,队伍里便有生魂扛不住了,高喊一句:“真个能冻死人,你们倒有功夫叙旧,误了我们投胎的时辰担待得起吗?”
当事二人转头去看,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
弥桓铜铃样的眼睛一瞪,吓得那男子赶紧缩脖收脑,不敢再吭声。可他这么一折腾,队伍里已开始窃窃私语。
林西贝认出男子正是今日广道从河里捞起来的,忍不住大声回怼:“冥河水那么寒凉你都不怕,在里面生生泡了三天,连这点小风都受不住?”
生魂们来时就已经被再三告诫不要对着冥河打歪主意。简而言之,老实鬼不跳河,跳河的绝不是什么好货。
恰巧中年男子旁边就有个溺死鬼,他魂体还保持着出水时的模样,长发遮脸,袖口透湿。听到林西贝如此说,他立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还是去最后面排着吧,我都羞与你为伍。”
连林西贝也不禁失笑,这叫什么,投胎鄙视链?
弥桓也知道不可再多耽误,头顶牵弦灯亮光更盛,引着一众生魂上了桥,风中飘来他幽幽一叹:“还真是跟那家伙一个样。”
每日引渡了生魂,林西贝就可以回了。但今日她不想回,那个家除了亮亮,再没谁让她有归属感。
桥头风大,她便躲在木廊柱后面,盯着陆陆续续上桥的引路人和生魂们看。此地算是个死角,看外面一清二楚,却不会被外面轻易察觉。
总算领教了一把百鬼夜行的壮丽。
每个引路人都有一盏牵弦灯,以生魂魂体牵丝,在灯上缚结,便于统一管理。随本人修为的精进,牵弦灯亦可作千般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