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桓的是伞形灯,共计四十二根伞骨。在伞骨上缚结,丝线不易结团,实用性极高。但也不是所有引路人都像弥桓一样实用至上。
妖灵爱美,牵弦灯多幻为奇花异叶;地灵灵体本就强健,唯独偏爱法器,护法金尊的金刚法杖是他们钟爱变幻的款式。
像林西贝这样多数还带有生前喜好的精魄口味更怪,有化法器的,还有化车马的。甚至不少竟将灯化成了幻肢,三头六臂也不稀奇,一头两面、人面兽形的数不胜数。
看着看着,林西贝只觉眼前一花,一个小个子引路人带着的一列生魂临上桥前竟跟照镜子似地生生分成一模一样的两拨。
其中一拨上了桥,另一波围着木廊门柱子绕了一圈,平白消失了?
使劲揉揉眼,如果不是就藏在柱子背后,她肯定认定是自己花了眼。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蹊跷。她顾不得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林西贝依样也绕过柱子,发现这背后果然大有乾坤。
不知道施了什么法,尺寸之地竟凭空被变出了个房间出来。生魂们倒是自觉,一个个鱼贯而入。林西贝不敢大动,只扒着门缝往里瞅。
第十五章
房间不大,乍一看几乎没什么家具。墙壁四周围了一圈矮柜,每只柜子下配有一张矮凳。柜子上放了个类似摆件的东西,被块红布罩着。
进屋后生魂们一个个无师自通地各择了一张矮柜坐下,先后取下那块罩得严严实实的红布。
林西贝才看清,柜子上放着的哪里是摆件,分明是一面铜镜。铜镜被打磨的锃光瓦亮,生魂没有实体,故而映不出影子来。
一屋子的生魂个个如傀儡似地对镜自照,这景象不吓到人也着实诡异。更奇异的是不一会那些镜子中竟隐隐映出些影像来。
离林西贝最近的是位中年妇人,她保养得宜,身姿体态透着股贵气。一双眼却已是陷在镜中去了……
镜中映出的分明是处院落,行人往来不绝。看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小厮。有的正忙着给门廊下扎红结、贴囍字,有的在伺弄花木,分明是在筹备喜事的样子。
林西贝有些不明所以,扭头再看妇人,她已是眸中带火,不过碍于礼教才没失态。
转眼间,镜中已是夜深人静,新房内一对新人已饮下合卺酒。新娘满面羞红,面容相比身边的新郎而言有些年轻的过分。
可惜,根本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正当惋惜之时,那妇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俯身一探,铜镜已被她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震得人耳朵刺疼。此时的妇人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端方仪态,俨然一副乡野泼妇情状。只嘴里不住地重复着:“负心汉,负心汉……”
照理说闹出这么一番动静,就算是鬼也禁不住会来看看热闹。但是满屋子生魂中没有一个站起来的,甚至连一记好奇的眼神都没有。
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受蛊惑似地看着面前铜镜,或嗔或痴,或喜或怒。
真的有那么一刻林西贝想冲进去抢一面镜子,看看她离开之后爸妈有没有想她,是不是还会觉得她给他们丢人。
那妇人撒罢气,便直愣愣站在矮柜边不动,倒是更像鬼了。
出门时,矮个子引路人几乎是用赶的,屋里的大半生魂们都舍不得放下手中铜镜。那矮个子也不着急,宽大的袍袖一挥,吱呀呀一阵响,放出一群带翅膀的活物来。
那群活物通体漆黑,小脑袋上生一对尖耳朵。它们收了翼展,露出一片毛茸茸的肚腹来,分明是一群蝙蝠。蝙蝠们有的停在生魂肩头,有的停在头顶。
不知施了什么法,驻足之处很快升起屡屡青烟来。烟气从生魂体内散出,全数都被蝙蝠们吸进肚腹。吸够了,又是吱呀呀一阵响,尽数飞回矮个子袖中去了。
很快,被吸了烟气的生魂们个个皆变得跟那妇人一样呆愣。矮个子嗤笑一声,把袍袖一卷,背着手大步出了房门。在他身后,跟着一群与来时截然不同的生魂。
直到确认它们已经走远,林西贝才敢显露身形。不知何时一圈矮柜上的铜镜又重被罩上了红布,仿佛从没有被掀开。唯独妇人刚刚驻足的那处多了个什么。
林西贝跨门进屋,鬼使神差地将东西捡起来。巴掌大小的镜面,分明是刚刚那面落地的铜镜,却足足小上了好几圈。
这地方不能多待,林西贝将铜镜塞进腰封,顺着来时路回到了沧涂渡口。
呼哧带喘地回到茅屋,林西贝才敢将铜镜掏出细看,照刚才的情景看,这镜子能映出阳间的景象。思及此,她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爸妈会担心地到处找她,还是会装作不知道继续守着各自的新家过日子呢?
明明知道答案的,但她是还是想亲眼看见。哪怕一眼。
林西贝缓缓将镜面翻转过来,却并没有看到她预想的场景。镜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倒影,是她自己。
她不死心,拿袖口使劲蹭镜面,还是只能照到自己。反复试过几次,心里有股道不清的失落。
捡这东西回来干嘛,平白无故的期许最让人寒心。
哐当~
顺手一掷,铜镜被拍到墙面,又落到地上。里间传来一声呵问:“是谁?”
明明看不见顾非沅的脸,可林西贝就是生出了一股秘密被戳破的心虚。也没工夫管什么铜镜,慌慌张张撩帘闪到里间用行动回答他。
来幽冥涧这么久,这是顾非沅第一次觉得林大花很陌生。
起初她待他虽然有求必应,但总是怯怯的,跟常年伺候在他身边的那群没什么两样。得了离魂症后的她变得更令人厌烦,气的他不轻。
现在他面前的林大花,如果非得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脆弱’。脸上那惯常的镇定分明是装的。
可是这又关他什么事。
“做饭。”
“做饭,做饭。我欠你的啊!”
话已落地,她才觉得这火撒得有些莫名其妙。却懒得补救。气氛立时有些冷,只听顾非沅开口:“你欠我的。毕竟以血作引的办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当初林大花见到顾非沅时,后者已被生生蛊折磨得奄奄一息,不得已之下用自己的血作引才保住他灵体不亡。
可她是独魄,她的血自然不能契合。那血引便化为精魄,生生蛊附于其上,非得足月生产之后才能施法祛蛊。
这是顾非沅第一次主动讲这些事,却燃起了林西贝的怒火。
“救你还救错了是吧!”
“多此一举。”
“那你走,哪来的回哪去。”
什么一尸三命,见鬼去吧。
屋主都开始赶人了,高傲如顾非沅断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
他利落起身,因为动作太急,一下子有些踉跄,小腹处牵起丝丝缕缕的疼。直到哐当一声门响,林西贝才回过神来,发现顾非沅已经没影了。
林西贝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下意识就往床铺边走。却见亮亮冲自己猛扑过来,又顺着乱蓬蓬的铺盖卷挨个嗅一圈,嘤嘤嘤地冲她叫起来,分明是在冲她要人。
把亮亮塞回铺盖卷,掖好边角。林西贝盯着那对豆豆眼解释:“他不待见我,已经走了。”
第十六章
眼看着毛团子又要冒头,林西贝急了:“你不是害怕他吗,这么快就学会吃里扒……嘶”
亮亮见她脸色突变,蹭地一下又窜出来,急得蹭着她手背直打转。林西贝忍着疼,一个劲地安慰它没事。
小东西嘤嘤叫两声,一个闪身钻进了顾非沅的被窝。不一会又从里面钻出来,乖乖顺顺地窝在被子外沿靠近枕头的一小块区域。
如此重复几次,林西贝看懂了。却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你往他被窝里钻,却被他拎出来,但是他让你睡在他手边,还给你盖被子?”
“你确定那是矫情精?”
亮亮缩起两只前爪,忙不迭地点头,它这雪丸子一样的姿态莫名讨喜,只是后背的几处秃斑看得人有些心疼。
见林西贝态度松了,亮亮一个闪身蹦下了床,直往门口奔。
林西贝忍着愈演愈烈的痛意跟在后面赶。不多时,便寻到了倒在路旁的顾非沅。他双手虚环住肚腹,已经没意识了。
这次的痛意凶猛得不似寻常,林西贝有点怕便下了猛药,一口气煎了好几株孚丹草。热汤药灌下去,好歹人是醒了。
一见顾非沅眼皮掀了道缝,亮亮便忙不迭地往前凑,床上人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那毛脑袋,待看清了亮亮身后是林西贝,却立马抽回了手。
这一切林西贝也看在眼里,知道他不待见自己。挪了挪屁股,离远了些。嘴角蠕了蠕:“大花她相公你别动了,我……”
林西贝正要将熬好的米粥端来给他,只觉一道寒光闪在面门。
“顾非沅。”
“什么?”
“叫我顾非沅。”
顾非沅,名字还挺好听。毕竟赶了别人一遭,林西贝心里有愧,压根没觉察自己说错了话。只自顾自地将盛满白粥的小碗递给他。
他接过碗,随口问道:“孚丹草还有多少?”
还好他也不怪罪,林西贝抽出布袋略微一数,还够十多天的。伸出手给顾非沅看,他摇摇头,示意她收好。自己拥着被倚墙坐起。林西贝欲帮忙,他没让。
顾非沅虽算不上绝色,但一张脸的轮廓倒是清俊绝伦。就这么静静坐着,有种清风朗月的丽色,引得人呼吸都平缓起来。
“你我不若达成约定,你照顾到我生产,届时我会离开这幽冥涧,彼此自由。况且这门亲事无聘无礼,我们本算不得夫妻。”
林西贝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来谈条件的,听这话的意思他是主动想走。想来原身是一厢深情错付了人,但这话倒是正中她下怀,不由得细细考虑一番。
“照顾你也行,你走了孩子怎么办?”
顾非沅喝了口粥正待咽下,被这话呛得咳个不停,林西贝也吓得凑过来,又被他赶了回去。
“咳咳,孩子自始至终是我一人骨血,跟你有何关系?”
林西贝搅手指,暗戳戳顶嘴:“不是说以林,以我血作引么?”
顾非沅兜头将粥碗放下,索性不喝了。一字一顿地纠正她:“你是独魄,何来骨血?关于子嗣,更是不要妄想。”
见他言语间父爱已经快要满溢,林西贝也不好再犟,缩缩脖子,口中喃喃:“孩子跟着你自然是好的。你又不是那种管生不管养的父母。”
看她神色黯然的模样,顾非沅自然以为这林大花是因为提到子嗣而落寞,正想要提点她将来入得鬼道或许可行,却被手边拱过来的毛团子打断了思路。
起先顾非沅不理亮亮,可是沟牙兽是出了名的坚韧不屈,愣是在他手掌间挤进去一道缝,在那温润的掌心间安生卧下了。
这情景连主人林西贝看了都叹一声不要脸,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债已经欠下了,还要照顾他到生产,最后孩子相公一样也没得着,她图啥?
“不对不对。”林西贝伸手在顾非沅眼前晃,“说好了契约,被照顾的不能只有你一方吧。我呢?”
顾非沅抚一把亮亮的毛脑袋,抬头看着林西贝,明显有些不解,“捡回了一条命。”
盯着她的眼神像是在反问:你还想要什么?
他这么一解释,林西贝竟然真就点了点头。
默了默,顾非沅问,“广道可信任你?”这题林西贝不知怎么答,只好老老实实将自己这两天跟广道说的做的都复述一遍。
他点点头,“再过不久就是中元节,帮我弄到牵泫灯,我要上桥。”
做人一定不要太冲动,她刚刚怎么就糊里糊涂点了头了。林西贝觉得顾非沅这厮恐怕不是矫情精而是算盘精来的,太精了。
这下不光要陪本照顾他到生产,还要给他弄牵泫灯。
那玩意是那么好弄的吗,林西贝问了油葫芦一嘴,那家伙惊的差点要把房顶掀了。
引路人这苦逼活,缺勤要罚,知情不报也要罚。连借盏灯还要罚。原本还想舔着脸问广道借的,看这样子也没戏。
这天,林西贝照常去上值,河岸边只有孤零零一个小马扎,不见广道的影子。走近一看,马扎上留了张字条,笔走龙蛇地写着三个字:‘自己钓’,翻过面来,空空如也。
林西贝拾起躺在地上的钓竿,做了几次抛钩的动作,只对着空气划八字。正当玩得开心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咳声。吓得忙丢了钓竿,跟罚站似地呆立在当场。
若不是那接连溢出的一阵嗤笑,溯渊怕是还能再装一会。
笑声刚起,林西贝便忿忿回头。只见那只幸灾乐祸的手正靠在廊柱柱子檐上,独眼已经笑眯成了一道缝。
“你来干嘛!”林西贝对这刻薄鬼没什么好脸色。拾起钓竿坐回了马扎。
“哈哈哈,广道还告诉我不必看着你,有趣有趣,这趟真没白来。”溯渊边笑,边一蹦三跳地下了廊柱。落在林西贝肩头。
后者虽不耐地耸耸肩表示嫌弃,还是随他去了。
“广道呢?怎么没来。”林西贝将钓线理好,随口问道。此时溯渊已倚着她肩膀坐定,这没长骨头的大爷,非得倚着靠着别人才行。
第十七章
声音也没骨头似的,“中元节将近,闭关呗。”
摆手抛线,林西贝耸耸肩,示意溯渊有点做饵的自觉。又顺着他话头追问:“闭什么关?”
溯渊却跟被人问候了姥姥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想什么呢?只有广道够格让我作饵。你不配!”
说着故意气她似的,一跃而起跳到竿头,又故意几个转身生生从林西贝面前掠过,停在桥墩的一角方檐上。
林西贝撇撇嘴,从束袋里掏出颗圆珠拿钓线绑牢了,嘟噜一下抛入水中。
珠子一沾水,便发出幽蓝荧光,引得水中一片荧光闪动应和。她目光顺着珠子缓缓下沉,尤不放弃地问:“他闭什么关?”
“中元节乃极阴之时,寒症复发,他自然要闭关。你……你从哪里想的这个法子?”溯渊说的断断续续,语调是明显的诧异惊奇。
林西贝暗自瞥他一眼,有种反将一军的得意,“煮鱼汤时候想到的。鲷鱼目夜能生光,跟你那只眼睛不是异曲同工?”
正说着,竿头猛地一沉,待点了三两下后,林西贝猛地一抽竿,一个瘦小的男子身形便从水中跃出,她一声清喝:“还杵着干嘛,广道还真是让你来看戏的?”
话音未落,溯渊已化作一道残影,绕着瘦小男子飞旋几圈,那道湿漉漉的身影便被捆了个结实。林西贝瞅准时机放出束袋,搞定了收尾工作。
第一次出活,没想到这么顺利。
林西贝扎着袋口,随口道声谢。溯渊撇撇嘴,他的眼能放光这事竟被她洞悉了去,亏她能想到以目混珠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