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错突然张开黑伞,不顾和尚的气闷的嚷嚷声,踏进不断深重的雨幕里。
伞下的空气更为冷静沉着,与雨声隔绝出一线屏障,在混乱中留下被包围着的不切实的安定感。
“百年前南荒的那场大火烧遍了整片土地。”
朱雀的哀鸣随雨声也沉落下去,楚九一茫然抬头,他不明白韩错的意思。
“南荒叛乱是一个借口。”
“赤乌年间盛行崇道废儒的风气,尊天道云从为国师,罢黜帝子太师院,就连鼎负盛名的千录阁也受到波及。”
“许多千录阁门人逃亡火灼之地,想借南荒的荒芜隐秘避世而居。只是后来突然传出南荒叛乱一事,处南方之火守的楚氏一族主动请命,以上古神剑为号令,奉天命征讨平定南荒之乱,安天下之律。”
楚九一忽然颤栗:“南荒野火蔓延,大行巫蛊咒术,有损国运,屡犯不改,楚侯执朱雀剑阵,破妖修邪祟。”
“你相信谁?”
“我谁也不能相信。”
他止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指,握紧了剑。
也许杀你的人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楚侯的世子,又也许在很多年前他们就想把你们全部一网打尽。
楚九一冷静沉声,眸光也跟着隐没:“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怕你找不到凶手。”
韩错的语气又轻泛起来,就像是微风细雨下掠过一只雀。
小侯爷微微发怔,他的满腔郁结和不解全都堵在了胸口,找不到发泄的出路,也更加害怕找到这一切风波的源头。
“回家吗?”
“不,我还要见一个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起了那把长出杜鹃花的伞,右手放开剑柄,带着流动的暖意按上心口。
在诸葛静用镜鸟不断报告北境的天灾人祸的时候,韩错问了许多百年前的旧事。只不过那些假惺惺的道士皆对北牧被放逐寒冬一事忿忿不平,对南楚平乱却三缄其口。
诸葛静大骂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好在他俩还算得上交情匪浅,翻查云从道人的旧案外加多次盘问才得知其中还有那么一段曲折,甚至堪称耻辱的历史。难怪赤乌王最后选择对南楚不闻不问,而楚氏也甘心龟缩于南海一角,再不踏足他方。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百年,但很明显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想这么轻易的揭过,一为忌惮,二为明哲保身,三为复仇。
复仇。他们不该忘记在那场大火中真正被焚烧的人。
……
重新上路的三人加快了脚程。
小侯爷内心焦躁不安,他从未有过如此急迫想要回家的心情,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如鲠在喉,而这些问题似乎家中无论哪一个人都能给出完美详尽的答案。
唯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不让他出门?
又为什么让他不要再回来?
似乎从他走出南海的那一刻起,真相就铺成一条大路不断引领着他去发现,可仍然支离破碎重重迷雾。
右臂的标记在渐渐长大,能看出彩色的羽毛形状,和当日狂羽用来给他治伤的凤尾很相似。也许某一天,他的身上也会遍布这样的彩羽,和狂羽一样,或许那些不单单只是凤凰的尾巴,而是一只真正的振翅欲飞的火凤凰。
所以在回家之前,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一问她。
比如凤凰血脉,比如一直存于南方的凤凰族人。他没有忘记,只是不想要承认,也不愿意去想,那场焚毁大地的烈火,毁灭的是不是他们,是不是就是她的同胞手足。
那天她引开程骁,是不是也只是想要杀死自己。
可她没有。
许多事情都蔓延出一条猜测的方向,他循着这条方向向前,却在某一刻停滞。因为这条路上有他不想错过的风景,而尽头有他不想知道的未来。
韩错将来龙去脉说给和尚。
“这小子还想拿着朱雀堂而皇之踩千录阁的门槛给一群读书人当靶子?”
“这么长的一句话会不会噎死。”
“不会。”温瑜摆摆手,“读书人可记仇了,陈年烂谷子的芝麻事都小本本给你记下来,别说这种被狠狠坑害的过往,指不定哪位遗孤现在就在左海等着人上门送死。”
他死字咬得极重,露出几分煞气。
“楚军只是一把脱手的剑,而赤乌王早就死了,如今儒学仍为王室大宗,他们又何必朝着当年的一把陈剑自找麻烦。”
“那是谁要复仇?”
惊风满楼
试刀大会的初试是寻宝。
有古帛残片数十藏于左海三壁,悬崖峭壁,海滩湖底,力所能及之处都有藏匿残片的可能。以两日为限,各路英雄好汉各显神通,于后日午时之前找到残片交给千录阁守层人即算通过初试。
守层人仍然坐于千录阁一楼,只认残片,一人一片,一片一人,断不计较得到的过程。
唐绵绵和叶子阳在千录阁的三楼喝茶看书,从靠近的窗边向下望去,可以看到楼前宽阔的平台处或蹲或守,不少人面色冷峻,耐心等候。
三楼设了巨大的暖炉,在盛春的天气里显得有些过热。
叶子阳觉得刚刚好,所以这几日转悠下来他索性躲在三楼不再外出。唐绵绵虽然好奇,但师兄一向懒洋洋的模样,那么多珍奇孤本放在旁边他都不愿意挪动脚步,终日就着大暖炉听风看云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自然都注意到了楼里楼外或明或暗的人群。有人状似毫不在乎,处变不惊,也有人早早严阵以待,时刻备敌。
古帛残片没那么好找,更别说是千录阁藏起来的东西。除非擅长奇门八卦之术,抑或是定风水辨机关之能,不然就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如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掘地三尺,潜海攀崖,虽然靠这种办法找到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总有人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儿,不少人抱着如此的心态誓要把左海三壁翻个底朝天。
第二个选择就是和这里的人一样,守株待兔。
桩子便是这千录阁一层的大门,兔子便是那些有所获的“幸运儿”。毕竟试刀大会试的终究是的猎人的刀锋不锋利,而他们只需要在兔子到来之前尽可能磨刀即可。
“师兄,若是你你会怎么做?残片最有可能藏在哪里?”
唐绵绵百无聊赖的提问,若是自己必然和多数人一样选择抢夺他人所得,可这样总觉得有些不够仗义。但是让自己毫无头绪的去寻宝,她也没有自信能够找得到。
叶子阳反问:“你打算怎么做?”
唐绵绵一愣,只当他是在考教自己,便认真的垂头思索起来。
茶香悠悠,水烟寥寥。
就着朦胧的雾气,唐绵绵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显得没那么迟疑:“守层人只说有残片数十,并未给出具体数目。而与会之人成百上千不计其数,最终决出的通过初试的人选根本无法确定。且不排除无人找到残片的可能,所以这样的赛制对于千录阁是很不利的。这是其一。”
唐绵绵停下来,看到叶子阳含着笑意的目光,她有些脸热,继续道:“其二便是因此带来的后果。为了能够掌控进入第二场比试的人数,千录阁必然会有混入其中的‘兔子’,将残片带在身上招摇过市。”
“有道理。”叶子阳颔首。
得到叶神医的赞同算是莫大的鼓励了,唐绵绵松了口气。
“其三呢?”
唐绵绵摇头:“没有其三了。”
这作风倒是和流波城遇到的那个和尚有几分相似。
唐绵绵露出笑容,表情有些狡黠:“其三该师兄说了,我只能想到这些,换做是师兄会用什么办法漂亮的赢下初试呢?”
叶子阳的茶里放了虫草枸杞,看起来花花绿绿,味道也是一言难尽。但他倒是乐意研究往茶壶里继续放稀奇古怪的药材,美其名曰延年益寿茶。
唐绵绵看了一眼就放弃了。
叶子阳面不改色的喝下一口茶。
“是我的话。”
唐绵绵露出期待。
“明珠一斛,琉璃玉宝,金叶银花。”他在面前姑娘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处变不惊,细细数着帝师最为名贵的珍物,随便一件都能让一户普通人家富足无忧,“有钱能使鬼推磨。”
江湖人也是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唐绵绵扶额。这是个法子,但和自己想象中的聪明人的办法似乎相去甚远。
“既然有装出来的‘笨兔子’冲到木桩前予人宰割,自然也会有神出鬼没的‘狡兔’。”
“这是何意?”
叶子阳朝着楼下望去:“千录阁也会有自己的选择。这一代阁主对江湖大局势在必得,野心不小,自然不会任由自己处于被动的一方。想必此时已经有许多‘狡兔’出窟,四处筛选候选者登顶试刀大会。”
“四个字,择优去劣。”
……
江湖人,江湖事。
唐绵绵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自己的几个师兄从小便生在帝师,长在朝堂,皇城中所思所想所言所行绝无纯粹,本以为这是官场沉浮的规矩所成,只是没想到放到江湖还是那套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
好没意思。
“觉得累了?”叶子阳问。
“天天在这里看书喝茶,哪里累。”
她一直托着脑袋对着浮云远山发呆,有微风将手边的书页翻过,不知从何飞来的不怕生的鸟儿落在书边。叶子阳跟着风又翻过一页,现出一只浴火凤凰栩栩如生。
鸟儿朝着书页垂头。
“你远去秘雪也是为了重铸兵器,为何如今又不打算参会了?”
雪灼还在自己怀里,经过暖珀的温润,冰玉的寒毒也不会伤到主人。唐绵绵下意识地想到,拿一把匕首上擂台与人对打,好像不太有胜算。
这个念头有些好笑。
“我与人有约,说好了在这里碰面来着。”唐绵绵跟着自己的想法笑起来,“栖梧都不在身边,试刀大会就算了吧。”
“那就在这里陪我喝茶看书,顺便等你的朋友。”
“他们应该是有事耽搁了。”
他们赶不上试刀大会,唐绵绵似乎觉得再正常不过,不如想着能在大会结束前见一面就好了。
“你的朋友都很有趣。”
“没错。”唐绵绵笑道。
叶子阳回想起有些冷漠的黑衣伞客和截然不同的乐天和尚,他们的组合怪异也不和谐,却意外的不可小觑。
手指掠过书页上姿态不屈的烈火凤凰,那只不怕生的鸟儿仍旧在窗外盘旋,他忽然觉得,也许唯有他们那样的人,才能真正触及大荒的命运。
是非之地
晴天突然惊雷。
云枢书翻页的手抖了一下。
他不满的抬头,朝着在眼前走了不下十个来回的□□少年道:“你担心舒姑娘就跟着去,老杵我这儿干嘛。”
云掣停下脚步:“我不担心她,她的棍法很强的。”
“……”云枢书从书堆里站起来,坐了太久腿酸的他一阵龇牙咧嘴,“莫非你怕我被书闷死?”
“应该不会吧……”云掣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云枢书只想翻白眼:“那你转来转去是纠结啥子咧。既不想去和人打架,也不想闷在这里看书,据说三楼有个人天天煮强身健体清心静气的茶,你要不要也去喝一杯。”
“你不觉得最近这里的鸟变多了吗?”
“有吗?”
云枢书闻言推开窗户,屋外高处送来的风格外提神醒脑。他向外张望,低空飞舞的雀鸟似乎是比几日前多了些,也许跟最近天气反复无常有关。
“我觉得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
云掣说不上来,这样的感觉就像是雷雨前的闷热气候,让人不得安生。
云枢书一向信任他的直觉,既然他说不太好,那必定是很不好。可这里是千录阁的地盘,还有人想在高手如林的试刀大会上捣乱吗,也太不长眼了。
“等大会一结束我们就走吧。”云枢书想了想,又道,“我看完书就走吧,不等了。”
“书找到了?”
云枢书拧着眉,看样子有些郁闷:“找是找到了。但是不全。”
他在房里踱步,周身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泷夏的历史似乎被刻意隐藏了,我猜是怕被后人抹去。写书的人非常隐晦的留下许多暗号,还把把他们藏在其他一些毫不相干的书里。”
云枢书从堆成小山的书上拿走一本,露出内封一脚画上的凤羽:“这就是暗号了,带暗号的书才找得到相关的记载。你猜猜这本书是写什么的,一个老年中举的秀才墓志铭,真是无奇不有。这里的几乎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书,可叫我好找。”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这两天光是埋头看书了,攒了一堆话在肚子里:“不光如此,我发现这个记号还牵扯到赤乌王在位的那段历史。就是有名的南荒野火叛乱,往前追溯居然可以追溯到泷夏,简直不可思议。”
他说到兴头上谁也打断不了。
云掣叹气。
鸟儿仍在盘旋,胸中的憋闷感也挥之不去。
要不自己也去三楼讨一杯清心静气的茶喝?
……
叶子阳煮的茶吓跑了不少人。
留在他身边的最后只剩下唐绵绵一个,时不时给看看火候,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熬药,还是味道最冲的那种。
虽然三楼被一个病恹恹的人的霸占了,但是千录阁也始终没有来管他,以至于就连唐绵绵也盯着师兄的脸怀疑,难道真的长得有那般好看,才享了如此大的特权。
叶子阳捉了只雪白的鸽子在手上。
那是通往帝师的信鸽,见他往签筒里塞了张字条,唐绵绵好奇道:“师兄给家里送信?”
叶子阳不否认。
毕竟这群读书人给了自己这么大的面子,自己也得配合的把消息送过去才是。
信鸽离手,扑棱棱的扎进远处的群鸟中飞走,他回头笑着问道:“你想家了?”
唐绵绵微微脸红,点点头:“也不算是。只是离家太久也该回去看一看。”
“早些回去吧。”
“啊?”
叶子阳看着她有些茫然的表情,温和笑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