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皮夹是你的吧?你走出多远了?我给你送过来。”谢思齐发了一张照片,粉色的皮夹,右下角还有一颗针线缝制的爱心,正是她的。
林南音暗自懊恼,这么多年了自己丢三落四的毛病总是改不了,再想下车已来不及,两扇车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车子发动。
“我们刚上25路公交车,车子已经起步了,到下一站希望小学折返,估计还要一段时间。等我回到你家附近,再给你发条消息。”
公交车突然停了下来,林南音抬头朝前方望了一眼,交通信号灯黄灯闪烁了几下,跳成红灯。
快点啊……林南音在心底焦急地催促。这个红灯的时间特别长,好不容易绿灯了,公交车却驶入拥挤的菜场路段,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公交车进站,后车门一打开,林南音便拉着陈烁下了车,正准备过马路去对面的车站,身后传来一阵清越的车铃声“叮叮当当”——
谢思齐骑着一辆蓝白色调的自行车赶了过来。他在她跟前刹住车,从车篮中取出她的皮夹,“给。”
“谢谢。”林南音被震惊摄住,“你这也太快了吧!”
谢思齐看她微微瞪大双眼,平静地解释:“我抄了近路,没有红绿灯。”
盛夏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却还有细微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空隙落下来,碎在林南音含笑的眉眼上,一如当年,林南音其实什么也没变。
高考前夕,那时他母亲谢韵已病入膏肓,主治医生叹了口气,让他做好思想准备,他强装镇定地点点头,离开医院前,再次嘱托护工照看好她,她若有什么要求,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尽量满足她。
回到学校,身心疲惫沉重,仿佛还能闻到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异常炎热的午后,同学们陆陆续续从食堂回来,坐到位置上继续奋笔疾书,谢思齐则站起来,离开这个沉闷的教室。
体育馆前的花坛种着一棵高大蓊郁的樟树,谢思齐无处可去,便在花坛边凉荫里坐下,闭上了眼。
“给,三明治。”
谢思齐在黑暗中察觉到靠近的跫音,再听见她清晰的声音时并不意外,只是睁开双眸的那一刹,猝不及防被她明媚笑容上的光斑晃了眼。
“你没吃午饭吧?我们去食堂时,你好像还没走,回来后,你还坐在那。”林南音将三明治塞到他手里。
谢思齐总算从魔怔中回过神,“谢谢。”
“不客气。你最近似乎心情不太好,是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伶牙利嘴的林南音竟也有卡词结巴的时候。
谢思齐深深地看着她,片刻,轻声祈求:“陪我一会儿。”
“砰”的一声巨响将飘远的神思拉回当下,谢思齐低头看向瘪下去的后轮,许是天太热,前阵子气打得太足,方才颠簸了一路,爆胎了。
“没法骑了,完全没气了。”林南音弯下腰,捏了捏软趴趴的轮胎,得出结论后,掏出手机,“我看一下附近有没有修车行。”
自行车都报废了,主人却一点也不急,甚至还“噗嗤”地笑出声,“百度地图上怎么查得到自行车修理店?这些店一般都没有牌子的。”
林南音一愣,停下打字的手,抬头看向谢思齐,印象中,谢思齐不常笑,即便笑了也是很浅很淡的,前后桌两年间,从没听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声。
高三下学期,他整个人越发沉郁,某次她送作业,班主任对她说他家里出了点事,没明确说是什么事,只是道希望她作为班长,能帮的地方尽量帮一把。
五月底,一个极端高温的中午,林南音留意到谢思齐没去食堂,过了饭点,突然起身离开教室。
她去小卖部买了一块三明治,在体育馆前的樟树下找到了他。他坐在阴影里,闭着眼小憩,神情却不安逸。
“给,三明治。你没吃午饭吧?我们去食堂时,你好像还没走,回来后,你还坐在那。”
谢思齐蓦地睁开双眼,深色的眸子里,是她无法理解的苦闷忧愁。她斟酌道:“你最近似乎心情不太好,是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可能是不太光彩、难以启口的家事,直接问有什么她能做的就好。
等了几秒,谢思齐低声说:“陪我一会儿。”
“你看过日漫吧?主角上台表演前,在自己手心写个‘人’字,吞下去,就不会紧张害怕了。”林南音拉起他的左手,在他的掌心画了个笑脸,“好了!”
谢思齐配合地将手移至唇边,作出吞咽的动作。他的嘴角稍稍上扬,是微笑的弧度,但林南音没有看见他清浅的梨涡。
第三章花伞
前阵子在微博上约的头像稿,这天收到了,画师曾和她打了声招呼,表示自己右手负伤不太灵便,林南音扫了一眼台历,其实也没延期多久。
很多人约头像稿,会发一张生活照,林南音没有,只是简单地同画师描述了一下,她想要一个给自己加油打气的女生头像。
本科层面医护专业的课业相当繁重,绝大多数专业都是四年制的,而他们是五年,最后一年,学分修得差不多了,但还要面临毕业论文、未来工作、是否读研等问题。
换个头像,当是给即将大五的自己鼓鼓劲。
林南音将小图点开来,仔细瞧了瞧,图中的女生平刘海、高马尾,前额上绑了一条宽大的红头带,把眼睛都遮住了,却仿佛能听到她在说“奋斗吧少年”,她单手握拳,竖在倔强的嘴边。
有点意思,林南音退出大图模式,正准备回复“我很满意”,多瞅了几眼画师的头像,忽地灵光一现,她将画师和微信上谢思齐的头像都保存到手机相册,然后打开拼图软件。
令人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调整好大小后,两张头像上的左右半边脸自然地融合在一起,连眉骨至鼻翼处不规则的狭长刀疤都完美衔接上了。
手伤、画风、头像……应该是一个人,没错了。
林南音回到微博,将未发送的消息编辑完整:“我很满意,谢谢,价格按最初谈好的吧!”转了个账,把自己微博的头像换了,微信则先不动了,不然谢思齐肯定能认出来。
谢思齐不知道是她,关注他,翻看他以前的微博——有的还是粉丝可见,便不觉不自在。
谢思齐从花店买了一捧白菊,搭公交车去了市北的墓园。
除了清明,平时基本遇不上扫墓的人,萧瑟的墓园里,只有他一人沉闷的脚步声,待他没走出多远停下后,重归寂静。
将还带着水珠的花轻轻放在谢韵坟前,谢思齐盯着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出神。
六月初,谢韵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一天到晚基本处于昏迷状态,偶尔清醒,也是在忍受癌细胞蚀骨的折磨,痛得根本吃不了饭、说不了话,愣是撑到了七月中旬——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
谢韵强打起精神,用沙哑的声音问他,“查到了吗?”
试了几次系统都提示服务器拥堵,这次界面上倒是出现了他并不理想的成绩——比历年重点大学分数线低了不少,谢思齐轻轻地“嗯”了一声,“查到了,应该上不了一本。”垂下头,等了半天,没听到动静,蓦地抬眼,谢韵枯瘦的手横在他面前,人又晕了过去,再没能醒来。
护工帮忙整理床铺时,叹了口气说:“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不是痛到难以忍受,基本不吞止痛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心心念念的就是想你考上一所好大学。”
“虽然迟了好久……我准备了一年,九月我应该会去莲城大学报到,把四年前的遗憾补上。”谢思齐轻轻拂去谢韵遗照上的尘埃,几滴水珠落在墓碑上,仰头一看,并没有下雨,是自己哭了。
得知小姨姜芸熙把姨夫早已去世的事实告诉陈烁时,林南音有些意外,之前陈烁问她爸爸去哪了,她一直哄骗他爸爸出国了,她们也没戳破,配合地编织美好的谎言,粉饰残酷的真实。
姜芸熙无奈地说:“烁烁马上就五年级了,他总会察觉的,或者说他已经有所感知了,这么多年没有一次见他爸回来。”
周末六七点,开往市郊、终到站市北墓园的公交车上,只有几名乘客,平时林南音很难在公交车上找到位置,这会儿坐着,不用当心车辆转弯变道带来的颠簸,也不用留意是否过站,放空的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回从前。
四年前的这天,她在墓园看见谢思齐孤零零一人站在东边的小坡上,本无意打搅,灰蒙蒙的天悄悄飘起了小雨,他好像没察觉,也可能没带伞,那雨下大了就麻烦了,她轻轻走过去,将花伞向前倾斜,挡在他上方,他才动了一下——转头看了她一眼,阗黑的双眸似染了霾的夜空漏不进光。
林南音迟疑了一会儿,先开口道:“刚好我和我小姨来扫墓,这伞你拿着吧,我等会儿同她合撑一把。”
“谢谢。”低沉的声音几不可闻。
林南音粗略地扫了一眼墓碑上他母亲的生平,竟是今天离世的,刚火化的遗体,埋在地里的骨灰可能还是热的。原来班主任说他家里出了点变故是这个,至亲的生离死别。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马上要填志愿了,我打算报莲大的医学专业,我不想再在亲人朋友的死亡面前那么无力。”
市北墓园加强了管理,出入园需要登记,林南音翻开簿子,瞥见前一条记录,字迹隽秀又熟悉,姓名一栏写着“谢思齐”,刚离开没多久。
“小姨,我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几瓶水,天太热了,我有些口渴。”
“你去吧,慢一点。”
林南音点头应好,转头过了马路,就在人行道上狂奔起来。市北墓园始发站站牌下,立着她正寻找的身影,颀长又孤独,他突然偏过头,林南音猝不及防地刹住急促的脚步,故作镇定地走到他面前,才发现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还是谢思齐先打破沉默:“和你小姨来扫墓?”
“嗯,还有烁烁。”他的眼里浮着细碎的光,平静安和,像是已经从沉重的哀痛中走了出来,但哪有那么容易?
高二全学年和高三上学期的家长会,都是他母亲来参加的,两次墓园撞见,他一直孤身一人,但凡稍微琢磨一下,不难猜出他是单亲家庭,只是四年前,她未曾想过。
“你……”两道声音叠在一起。
“你先说。”
谢思齐便继续道:“你实现了啊,之前说的,不想再在亲人朋友的死亡面前那么无力。”
“现在才只是开始,实习了几周,我发现有时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林南音顿了顿,“你这些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说完,内心豁然开朗,也许不可理喻,就是为了这句话,她才追出来的,但谢思齐的眼睛瞬间变亮,林南音便觉充满意义。
李裕回国好一阵了,这天不知搭了哪根筋,说要办个接尘宴,林南音感到匪夷所思,又不好拒绝。
李裕订的餐厅离慈爱医院有些远,林南音是最后到的。
李裕帮她拉开椅子,嘀咕:“说来接你你又不要。”
起哄声很快将他的低喃淹没,林南音拿起盛满红酒的高脚杯,“迟到了,我先自罚一杯。”
酒过三巡,赵铮突然问:“你们谁还有谢思齐的联系方式?”
李裕差点被酒呛到,“怎么了?”
赵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下个月举办婚礼。”
“真的吗?恭喜!”
“不对,你什么时候脱单的,都不告诉兄弟!”
赵铮笑了笑,“我们已经在准备请帖了,我想邀请谢思齐参加,于是找出压箱底的通讯录,结果上面的号码已经不对了,以前的微信班群也由于太久没用不知什么时候自动解散了。”
李裕说:“我回国后撞见他一次,不过,他应该没看到我。”
林南音抬眸瞥了一眼李裕,又望向赵铮,“我有他微信,等下推给你。”高中时她是班长,将每个同学的微信都加了一遍,再拉了个班群。
“好的,谢谢!”
李裕若有所思,开口道:“高中那会儿,你们之间关系也没那么好吧?”
赵铮回道:“他不怎么说话,看着不太好接近,其实人很好,经常帮我一起把体育用具搬回器械室。”
谢思齐刚登上微博,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明明还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三伏天,他又没感冒,应该也无人记挂。打了个喷嚏,手不由一抖,戳开了点赞记录,谢思齐经常直接忽视点赞提示,等数量较多时再一次性点掉,这次却意外地发现几百个点赞中近一半是同一人,头像怪眼熟,是他前不久交付的稿件,去年乏善可陈的微博,比如“分享图片:《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也被光顾了。
他好奇地打开对方的微博主页——微博条数不多,内容却很丰富,有学校食堂的黑暗料理,也有外出旅游的沿途风景……搭配的文字俏皮可爱,谢思齐翻阅了一会儿,默默回关,殊不知此举令林南音心里泛起了惊天波澜。
第四章青啤
林南音的微博尽是自己的碎碎念,没什么粉丝,因此当粉丝数旁出现“+1”的符号时,她莫名其妙,发现是谢思齐后,险些把手机摔了,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微博内容和聊天记录——没有任何暴露身份的个人信息。
赵铮的婚礼上,谢思齐表现如常,林南音暗想他那个关注应该只是“手滑”。
谢思齐一如既往,对酒精很敏感,才喝了一两杯青啤,脸就开始发红,像八月初快成熟的苹果。
高三上学期末,成人礼结束,沈倩提议出去浪,可谓一呼百应,连谢思齐都跟着去了KTV厅。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
“越长大越孤单,越长大越孤单,也不得不看梦想的翅膀被折断……”
关于成长的旧歌被大伙儿翻出来一起唱了个遍,谢思齐则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端着盛满青啤的酒杯,林南音看到他喝第一口时被呛了一下,许是不习惯这有别于果汁汽水的浓烈味道,缓过气后改小口地嘬,昏暗的灯光中,依稀可见他逐渐泛红冒汗的面庞。
散场时已经很晚了,林南音不打算回家,给家里发了条消息:“卷子太多了,我这周住校”,便和不少同学一起等回学校的公交车。谢思齐靠着公交车站牌闭目小憩,林南音猜他可能有些头晕,但上车时,他的步子却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