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春兮念在她一片孝心,也不加挽留,亲自送她出了大门才返身而回。
程立平于当夜发起烧后,昏昏欲睡了两日,热才慢慢退了下去。这天夜里醒来时,小竹窗外洒进斑驳月影,山风吹得窗下的竹片碎玉铃铛叮铃作响,和着山谷里悠悠流淌的溪水,让人心中宁静。
程立平脑中有些迷糊,这两日里,他只记得身上疼得厉害,却不记得自己何时进了山里老丈人家里,甚至还睡在了越玲珑的房间里。
越玲珑熟睡的脸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床边,他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了,转而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腰部的伤口仍旧撕扯得疼痛,他咬牙下了地,费力将越玲珑抱上了榻,又为她盖上了薄被。将要撒手时,越玲珑突然翻身抱住他的胳膊,呓语了一句:“三哥……”泪水无声无息地滑出眼眶。
程立平一时有些错愕,待她再次进入梦乡松了他的手臂,他才慢慢从她臂弯里抽出手臂,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而越老夫人因不放心隔壁屋子里的孤男寡女,不顾越阡的劝说,披衣而起,越阡只得追了出去。
夫妻俩猫着身子从小竹窗向里瞅,越老夫人惊得站直了身子,将贴在自己背后的越阡拉到一旁,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越阡没瞅清屋内的情形,被老伴儿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吓住了,忙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越老夫人拍了拍胸口,道:“那小子醒了!”
越阡喜出望外:“醒了?”很快又蹙眉,满腹疑惑地问道:“醒了是好事,你怎么像是看到吓人的事了?”他说着,甩开越老夫人的手,快步走到窗下。
越老夫人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
越阡才走到门口,越玲珑便从里走了出来,见到笑容满面的越阡,她慌乱地垂下了头;又看到越老夫人从后边赶来,她更是紧张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道:“爹,娘,你们怎么……三哥醒了,我……”
越玲珑感觉如芒刺背,越老夫人的目光更是让她感到无处遁形。她逃也似的跑去厨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才想着为程立平熬一份补气益血汤。然而,她却如何也平复不了此时激动又忐忑的心情。
方才,在屋里,她的三哥……亲她了?
思及此,她的脸颊如同被开水烫过,滚烫得令她浑身的血液也发热发烫。
“玲珑。”
越玲珑惊得险些让刀刃切到了手,见到是一脸带笑的母亲,她才心有余悸地垂头唤了一声:“娘。”
越老夫人越看她这情形,越确信方才并未看花眼。她靠近越玲珑身边,用温柔的语气问道:“那小子是不是占你便宜了?”
“没!没有,娘!”
越老夫人眼里泛起促狭的笑意,抬手摸了摸她微微松散的发髻,语重心长地说道:“姑娘家,还是要矜持稳重些,不要一味顺着男人的意。你三哥不是什么君子,也会见色起意,你这辈子既然决定跟了他,要么拿出为娘的气势震慑震慑他,别让他在外头拈花惹草,要么有那个胸襟让旁的姑娘也住进他家里。”
越玲珑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与自己说这些,因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愿,只能点头称是。
越老夫人看她懵懂无知的模样,有些心灰意懒,叹了一口气道:“算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做了高墙深院里的奶奶,没有你想得那般容易。”
越玲珑突然想到程家大奶奶的悲惨遭遇,心里不是滋味。她并非不明白母亲的话,只是不愿去深想,她试图安慰着伤感的母亲,埋头娇羞地说:“女儿信三哥。”
越老夫人笑着剜了她一眼,酸溜溜地道:“还没嫁进去,心就偏了?”
“哎呀!娘!”越玲珑臊得无地自容,气呼呼地将越老夫人往厨房外推,“我要给三哥熬汤呢!娘就歇着去吧!”
越老夫人气恼地道:“女大不中留!”
越玲珑慢火熬出一锅补气益血汤给程立平送去时,见越阡仍在床前与程立平交谈,她当下便冷下脸催赶道:“爹,三哥才醒来身子虚,您别说这些糟心的事惹他心烦。夜深了,您早些歇着去吧!”
越阡听出她这话的言外之意,故作伤心地哭诉道:“你这是嫌我碍眼么?女儿长大了,眼里心里也就只有你的心上人,没有爹娘了?”
越玲珑不作声,却是程立平安抚道:“岳父啊,您的话小婿记在了心里,您还是回去歇息吧。”
越阡不过做做样子,他见好就收,对程立平叮嘱了几句话,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叮嘱道:“玲珑,他醒了,夜里不用你一直守着了。你伺候完了,不许再与他一个屋子里睡!”
越玲珑做贼心虚地应了一声,程立平脸上的惊喜却多于意外。等到越玲珑将越阡送出门,再返回喂他喝下一口汤后,他便盯着她问道:“这两日,你都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么?夜里就趴着睡一觉?”
越玲珑被他赤-裸坦诚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嗡嗡应了一声,小声解释道:“你这两日一直在发热,夜里须人守着。你家人送你上山看病养伤,我身为医者,照顾病人是职责所在。”
程立平听她说得冠冕堂皇,也不去揭穿她,笑着从她手中接过碗,劝道:“我没事了,汤我自己会喝,你去睡吧。”
越玲珑抬起憔悴的脸,泪光莹然地看着他,声如蚊蝇:“我想守着三哥。”张嘴,泪水便流出了眼眶,哽咽不能语:“三哥养好了伤,就会上京了,我怕……”
程立平忙放下手中的汤碗,下床将越玲珑拉到床沿坐下,拢起衣袖不停地替她擦着泪,急急地宣誓:“我发誓,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见你!”
越玲珑泣不成声,双肩一抽一抽的尤为可怜。
程立平双手捧起她梨花带雨的脸,对着她的嘴亲了下去。越玲珑顿时睁大眼睛,不哭了。
“别哭了,好不好?”
越玲珑的脑中一片混沌,也不管他说了什么,只知点头。
第十七章
清晨,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进船舱,铺满海面。天边,一堆堆乌云渐渐散开,撕裂的云彩如同燃起了熊熊烈火,一圈圈向天际蔓延,染红了整片天。
一夜的风雨颠簸,载满船客的铁皮帆船找准航向,在海浪的颠簸下,一点点向天津的码头靠近。
海关各处皆有身穿制服的洋人荷枪站岗巡防,出海、着陆的船客商人挤满了拥挤的码头,程氏兄弟提着两只铁皮箱排在长长的队伍里,耳边充斥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方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队伍里,一个上海人,一个余姚人,因为你撞了我一下,我踩了你一脚,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争得面红耳赤,却也听不懂对方嘴里叽里呱啦在讲什么。争到后来,家乡话、北京话、外国话轮番上阵,两个年轻小伙子却像是相见恨晚般,竟开始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了。
耳边的争吵不再,程立平顿觉耳根子清静了许多,好容易走出拥挤嘈杂的码头,他放下手提箱理了理领口,满是嘲讽对等在一旁的程立白说道:“大哥,咱们的地盘如今都是洋鬼子在管了,什么世道?”
头顶突然刮过一阵风,程立平一时没护住头上的青黑色缎面瓜皮帽,转眼,那帽子便被吹到了人潮拥挤的码头边。程立平追了几步,无奈码头人太多,他挤到帽子掉落的地方,早已不见了帽子的踪迹;而他却没发现在他之前,已有一双手早在他之前将帽子捡起。
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低低地抱怨道:“晦气!大嫂为我新做的帽子丢了!”
程立白将自己头上的帽子取下为他戴上,笑着宽慰道:“人没丢就好。”
程立平将头上的帽子扶紧,抬头的刹那,意外发现兄长的发间已有了几丝白发,不禁鼻子一酸,硬生生将要出口的一通牢骚憋了回去。从程立白手中接过自己的皮箱,他一声不响地跟在兄长身后,朝街头的旅店走去。
通往小白楼的街道,沿街有剃头匠、擦鞋匠坐在一处闲聊,过来一个洋人擦皮鞋,擦鞋匠便撇下剃头匠,用袖子擦了擦客人的椅子,堆上笑脸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洋文询问着今日第一位上门的客人。
剃头匠没了伴,便坐回到自己的摊位上,翘着二郎腿,摸出腰间的烟袋点上。
天津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吹在脸上的风也是干干的,剃头匠的脸上也如同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一般,目光无神,面孔呆板。
沿街渐渐有了叫卖声,推着小车、挑着货担的商贩来来去去,躲在阴暗胡同里的乞儿也在这个时候捧着一只破碗慢慢走到街旁,蹲在角落里,生无可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程氏兄弟到达小白楼的朱家胡同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两人在朱家胡同找了一家店,店中一楼只有三两客人在此用饭。兄弟二人要了一间上房,还未付过房钱,门口突然闯进一位身材瘦小、形容邋遢的乞儿。他一身破烂衣衫,头顶却戴着一顶簇新的青黑色缎面瓜皮帽,门口的伙计拦不住他,他径直冲到柜台,一手摘下帽子,一手往柜台上一拍,痞里痞气地道:“住店!上房!”
柜台前的掌柜厌恶地皱了皱眉,板着脸催赶道:“臭要饭的!快滚!别污了本店客人的眼!”
殷实芳毫不示弱地道:“小爷我赏脸住进你这儿,是给了你面子!赶紧的,备一间上房!小爷要睡觉!”
掌柜的忙招呼伙计上前将他往外赶,转身便对程氏兄弟堆满笑容:“二位爷,是在楼下用饭,还是屋里?”
程立白道:“屋里。”他瞥了一眼正与店中伙计吵闹的乞丐,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银元放在柜台上:“给门口那位小兄弟一间房。”
掌柜的满脸不可思议,试图劝阻:“爷,那小要饭的是咱们这条街的无赖,您甭管他。”
程立白蹙眉:“钱不够?”
掌柜的一见客人面色不喜,也不再多劝,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殷实芳叫了回来。殷实芳顿时神气十足地推开掌柜肥胖的身躯,有模有样地戴上帽子,几步追上上楼的程氏兄弟,觍着脸道:“二位爷,再搭伙吃个饭呗!”
程立平嫌他脏,正欲还口,程立白却已点头应下:“你回屋清干净了,再过来一道吃吧。”
殷实芳顿时喜得跳了几步,朝楼下的伙计吆喝了一声:“喂,给我家的主子再上一份酱猪肘子、烧花鸭、松花小肚儿……”他还要多报几道菜名,程立平冷冰冰的声音已在身后响起:“你别得寸进尺!”
殷实芳不甘心地收了声,却在程立平身后扮了一个鬼脸:“小气鬼!”
进屋,程立白又让程立平从自己的皮箱里翻出一件半旧不新的长褂和短袄给隔壁的乞丐送去,程立平顿时气得扔下手中的两件衣裳:“大哥,他就是个无赖!你对他那么好做什么?你要是好心要帮他,给点钱打发就得了,怎么还答应他跟我们一块儿用饭?”
程立白拍了拍他的肩,轻声细语地解释道:“你没发现他头上戴的帽子眼熟么?他从码头一路跟着我们,不管好心还是歹意,先静观其变。”
程立平思来想去,一阵胆寒,压低声音道:“他是要谋财害命,还是想怎样?”
程立白笑着摇头安抚道:“看他模样,不像是恶徒。”
程立平不屑地道:“大哥,知人知面不知心!”
程立白不欲与他争论,劝道:“好了,把衣服给他送过去。”
梳洗过后,换了一身干净整洁衣裳的殷实芳真真儿是换了个样儿。他个头不高,身材匀称,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俨然是书香世家里出来的温润公子。他就这么往程氏兄弟面前一站,学着读书人的规矩给两人行了一礼,倒是做得有模有样。
程立平托腮细细打量着他,对他如今焕然一新的模样倒是没那般抵触,可在他弯腰行礼时,他脑后毛糙糙的辫子就那样猝不及防垂到了身前,极不美观。程立平不喜地皱了皱眉,一指他脑后又粗又乱的辫子,直接命令道:“梳了头再来吃饭!”
程立平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上前粗鲁地夺过他头上的帽子,洋洋自得地道:“帽子该还来了!还有,你这满头的野草,该剃剃了!”
殷实芳跳起脚要从程立平高举的双手里夺回帽子,无奈个头不高,怎么也够不着,反倒累得气喘吁吁,本就不大合身的衣服更是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而程立平因想到被这乞丐跟了一路而不自知,心里极度郁闷,逗了他一遭,心里倒是畅快了许多。
程立白见桌上的酒烫得是时候了,出声打断了两人的玩闹,严肃而正经地道:“老三,玩够了!小兄弟,你也过来吃饭!”
殷实芳一时间竟有被家中家长训话的感觉,乖乖地坐到了桌边,不敢再胡乱动作。
“小兄弟喝酒么?”
与程立白接触多了,殷实芳不由自主地觉得拘谨,对方稀疏平常的一句话,都让他不敢接话。
程立平看他如同老鼠见着猫的模样,心情大好。他凑在程立白耳边,睨着殷实芳,忍着笑调侃了一句:“大哥,像他这个年纪的小屁孩儿,都憷你。”
程立白侧头白了他一眼;殷实芳在程立白面前虽紧张,耳朵却异常灵敏,他一听程立平是在取笑自己,立马恢复了本性,起身一脚踩在鼓凳上,拍着膝盖,神情傲然地道:“小爷只身闯荡江湖二十载,江湖无人不晓我殷爷的名号!小爷我成名时,你还不知在哪个旮旯里玩泥巴呢!”
程立平正待发作,程立白从旁按住他的手,对他摇头示意了一番,他只能按下胸中的火气,冷冷地道:“不好好吃饭就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殷实芳一见他没有好脸色给自己,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坐好,主动向两人示好:“二位爷是要进京吧?我跟你们说啊,这京城可是大变了样儿,到处是洋人,你们得小心点儿!”他随手端起手边的杯子一口气喝了下去,却“噗噗噗”地吐了出来,酒的辣味呛得他眼泪哗哗直流,起身在桌边不停地跳脚转动。
程立平被他入口的酒水喷了一身,面上顿时如凝了一层冰,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回事?”
殷实芳辣得舌头打卷,睁着泪眼看着他摇头,转而可怜巴巴地向程立白讨水喝。咕噜噜喝下两大碗白水,他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才坐下,程立平冰冷的讥讽话语便在耳边响起。
“闯荡江湖二十载的殷爷喝不了酒,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殷实芳理亏,不与他争论,转而责问道:“是你往我杯里倒了酒?”
程立平嗤笑道:“你配小爷给你端茶倒酒么?”
殷实芳气急,程立白却慢条斯理地道:“小兄弟杯中的酒是我倒的。不知小兄弟不能饮酒,还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