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谢不敏
时间:2022-06-14 08:42:33

程立白一发言,殷实芳心中有再多的气也烟消云散,反而主动低头认了错:“是我太贪嘴,没注意杯中的是酒。”
程立白不咸不淡地道:“小兄弟喝不了酒,便多吃些菜吧。”
殷实芳丝毫不客气,大快朵颐,吃饱喝足后,心满意足地拍着圆鼓鼓的肚子打了两个饱嗝,在店家将残羹剩饭收拾后,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安安静静的模样,倒是格外耐看。头顶松散的头发落在面上,挠得他脸上发痒,他挠了两下,又扯过脑后的发辫垫在脸下枕着睡。
程立平上前欲叫醒他,让他回自己屋里去睡。近看,却看他面若凝脂,眉如青黛,酣然入睡的神态有几分娇憨之态,一对手腕握在手里柔弱无骨,分明是女孩儿的手臂。
程立平像是触电般,蓦地甩开他的胳膊,惊疑不定地看向程立白:“大哥,女的……”
程立白将信将疑地走近,似乎有些不太认同程立平的话,问了一句:“如何判定?”
程立平指了指殷实芳的脸,又指了指他的手腕,低声道:“男人女人的手,我还是摸得清的。你再看这张脸,像不像?”他再指向殷实芳的头发:“她没剃头。我可不信她的鬼话,乞丐就不用剃头……她也不是个乞丐!”
程立白并未提出质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殷实芳几眼,便一脸郑重地对程立平道:“一个姑娘家在这乱世下活着不容易。她要这个样子示人,也是世道所迫。京城不同庐州,我们行事须格外小心,要找到业文,就得先找到怀特先生,有个熟门熟路的也能省下许多事。”
程立平望望程立白,又看看殷实芳,问道:“大哥想让她帮我们打听?”
程立白点头,脸色凝重地道:“她跟了我们一路,不会只为了一顿饱饭。如此,也算是各取所需。”
程氏兄弟在天津雇了一辆车马,费了大半日才抵达北京城。
北京城墙依旧巍峨壮阔,来来往往的车马滚过宽阔整洁的街道,街道两旁的茶楼酒楼比比皆是,楼前茶棚里,老人喝着茶、叼着烟,闲聊着北京城里的大小事。
途经天桥下的一间四合院清茶馆,殷实芳连忙叫停了车马,掀开车帘将脑袋探进车厢,咧着一嘴大白牙,笑嘻嘻地问:“二位爷,下路喝杯茶呗!这家的茶好品味也好,这个时候天快黑了,说不准能赶上夜里说书的呢!”
程立白听着外头的喧哗声,撩起小窗边的帘子看了一眼,又望了一眼瞌睡连连的程立平,便对殷实芳道:“三爷困了,早些安置下来吧。”
殷实芳悻悻地应了一声,又兴致勃勃地问:“我看二位爷这架势像是来京城办事的,若没有固定的落脚处,事事不便,我给您推荐个长久住的地儿,您看如何?”
程立平直犯困,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有些烦躁,正欲呵斥,程立白却饶有兴致地道:“你说说。”
殷实芳凑过脑袋,神秘兮兮地笑道:“八大胡同。那是个好地方,到夜里最热闹……”然,不等她说完,程立白便冷着脸催道:“赶车!”
殷实芳吓得赶紧缩回了脖子,暗暗嘀咕了一句:“凶什么凶嘛!”不过片刻,她再次掀帘探进脑袋,不及开口,就收到了程立白的一记眼刀子。她吞下一口苦水,殷切地道:“你们不是要寻那个怀特的踪迹么?我听说他近来负责修建庚子之乱时被毁坏的西什库天主教堂,那地方没门路你们也进不去。不过,他爱逛八大胡同,你们住在那儿,总能见到他的。”
似乎是怕被程立白再次呵斥,她讲完话,便迅速地缩回了脑袋,专心将车驱向城中的一家客栈。
程立白正思索着其中利弊,忽听程立平小声说道:“大哥,二哥当年便是在此遇到了玉姊姊,并为她在那儿买下了一座四合院。就是不知玉姊姊不在了,那座院子是否还在?”
程立白冷笑道:“他这些寻花问柳的风流事儿,你倒是记得清楚明白。你想住那儿?”
程立平被他这番冷嘲热讽闹得脸皮发红,心里不知是苦闷,还是憋屈,恁是痛苦难受得没了丝毫睡意。他一直都知晓大哥对二哥早些年的行事颇有微词,可这样当面说这些冷言冷语讽刺他,还是头一遭,他一时真的接受不了。
行至客栈,程立平因心里郁闷,借口累了便锁了门来睡觉。程立白看他分明是与自己怄气,耐心叮嘱了几句,又转下楼另开了一间房,与殷实芳在楼下用了晚饭。
天色将暗,程立白敲了敲程立平客房的门,询问了一声:“老三,吃些东西吧。”
程立平懒懒地应了一声:“没胃口,不吃了。”
殷实芳上街买的一串糖葫芦还未下嘴,上楼见程立白模样低沉,再看他正从程立平屋前离开,她忙上前自告奋勇地道:“大爷,三爷不肯吃饭,我有法子去哄他!”
程立白只当这小姑娘在信口开河,对她摇头笑了笑,自回屋去看书。
殷实芳当下也不管程立白如何看她,一脚踹开程立平的屋门,惊得程立平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待看清踹门而入的是谁后,他一张脸阴沉如水,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一边板着脸数落道:“你疯了么?好端端地踹爷的门?门踹坏了你赔得起么?”
殷实芳笑着咬下一颗红艳艳的山楂糖果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得意地晃动着。她满眼都是手中的糖葫芦,双目似有流星划过,熠熠生辉。吐出嘴里的核儿,她睨着程立平,啧啧有声地打量着他:“我说你多大个的人了,还跟你大哥怄气呢!羞不羞?臊不臊?爷带你出去潇洒潇洒!”
她丝毫不顾忌男女之别,从床上跳起就上来抓起程立平的手,径直将他往屋外拽。程立平自看穿她的女儿身之后,一旦与她有肢体上的亲密接触,便如同被电流击中,浑身不自在。他讨厌这种感觉,这人却像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
她将他带到白日里路过的那座天桥下的清茶馆里,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院中的一张四方桌坐下,点了一壶花茶和一碟小点心,笑眯眯地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
程立平看她坐姿不正,举止不雅,心里腹诽不已;再看周围人皆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这一桌,他更觉落下了面子,便用力敲了敲桌子。
殷实芳本被台上说书的内容吸引,被他这毫无预兆的提醒吓得坐正身子、扭回脑袋,艰难地吞下含在嘴里的糕点,小心翼翼地道:“三爷,您别吓唬小的啊!”
程立平蹙着眉头,严肃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跟着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殷实芳被他一双眼睛盯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道:“来北京前,我就说过了,我帮你们引路打探消息,你们带我吃好喝好玩好。这是我糊口的本事,我也不是只为你们带过路了。”
程立平欲试她深浅,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那么,你说怀特先生经常出入那几条胡同,也是确凿无二的?”
殷实芳唯恐他再深挖下去,忙不迭地点头。
程立平看她老实的模样,笑了笑,又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姿态,说道:“听了这场说书的,你带我去。”
殷实芳一时没明白,脱口而问:“去哪儿?”
程立平探过身子,在她耳边细声道:“八大胡同。记住,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别让我大哥知道。”
他的决定让殷实芳有些猝不及防,她叫苦道:“三爷,小的不确定那个怀特今晚会去那儿啊!”
程立平毫不在意地道:“今晚去碰碰运气。你得拿出你的看家本事,不然,留你何用?”
殷实芳不怕死地问了一句:“三爷,您和大爷找那个洋人做什么?他别的本事没有,这坑蒙拐骗的本事,小爷我也望尘莫及啊!”
程立平小声斥道:“别多问!”他见她又恢复了方才痞里痞气的坐姿,皱眉道:“殷实芳!给我坐好!别给我丢脸!”
殷实芳冲他翻着白眼,不屑地轻笑:“我们也只是暂时的主仆关系,你管我作甚?”
程立平竟被她一句话噎得无从反驳,良久,才底气不足地道:“在雇佣关系未解除之前,你身为奴仆,就得听主子的!”
殷实芳听后便怒了,压抑着火气,咬牙切齿地摩拳擦掌:“我说你一个大爷们,怎地如此婆婆妈妈的?规矩这般多,小爷还不伺候了!你要去胡同里找乐子,自个儿去!”
程立平平生未见过这般蛮不讲理又不服管教的女子,被她几句话气得双拳紧握。他冷冷地看着她,看她依旧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低而冷地嘲讽道:“好好的姑娘不做,净在男人堆里做些不入流的贪便宜的勾当,满嘴污言秽语,丝毫不知‘廉耻’二字为何物,我真替你感到悲哀!”
殷实芳眯着眼直直地瞅着他,面色平静地道:“你再说一遍。”
程立平微微一笑,再次将方才的话重述了一遍。
殷实芳顿时怒得一掌拍向桌面,惊得台上台下的人纷纷向这边看来。而她却全然不顾周遭的动静,猛地从桌上的筷筒子里抽出一支木筷,身子越过四方桌,举着木筷就刺向程立平的脖子。
“你信不信小爷要了你的命?”殷实芳恶狠狠地盯着他,手中的木筷却像锋利的匕首般,直直地指着程立平的脖子,丝毫没有收回的意向。
程立平不但不惧,反而笑道:“你隐藏得很好,我若不言语刺激你,你还要藏到何时?你到底是谁?”
殷实芳在他耳边低声警告道:“不该问的不要问。我们萍水相逢,各取所需,我不害你,你也不要干涉我。”她推他一把,便收回了手,再次坐了回去。
而这时茶楼的老板却走了过来,态度恭敬而诚恳地道:“二位爷,请别扰了其他客人的兴致。你们若是不想安安静静地喝茶听书,请到别处去吧。”
殷实芳财大气粗地道:“老板,您这就不会做生意了。怎么说,要加钱啊?”
老板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笑脸相待,坚持要请两人出去。
程立平生平第一次喝茶被人催赶,面子上早已过不去,见殷实芳仍在与老板软磨硬泡,他一把拉起她,丢下一锭银子就将吵吵闹闹的人拉出了茶楼。
身后,殷实芳还在埋怨着:“三爷!三爷!银子啊!你给那么多银子他做什么!”
程立平头疼得扶额叹息,有气无力地道:“趁天还早,去八大胡同看看。早去早回。”
八大胡同的路,程立平有些许印象,虽是多年未来了,这儿的路依旧繁华如初。
任外界如何苦难,进了这醉生梦死的声色犬马之乡,那些贫穷、灾难、痛苦,皆可抛在脑后。
殷实芳跟着程立平径直进了百顺胡同,看他一路走,一路寻找着什么,不由心中好奇,嘴里便问了出来:“三爷,敢情你不是头一回来啊?这焦急四顾的,是在找哪家的老相好?这里的路,小爷都摸清了,你只要说出来,小爷定能帮你找到你的老相好!”
程立平横她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避开街上招徕顾客和兜售香烟的姑娘,程立平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下,不动声色地问着殷实芳:“这条胡同里,玉园现今的主人是谁?”
殷实芳眨着眼睛,坏笑道:“你的老相好住在那里啊?”
程立平不耐烦地道:“少废话!你到底知不知道?”
殷实芳攒眉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正要告诉他答案,程立平却突然撇开她,向黑暗中的一条小巷子追了过去。
 
第十八章
 
这些藏于旖旎夜色下的深巷窄道里,随处可见落单的烟鬼、娼妓,还有穿着人模人样的官员来此寻欢作乐。紫禁城内禁止蓄养家伶,这里的戏子伶人最会娇柔作态、讨人欢心。他们长袖善舞,在高官富商间游刃有余,也曾有人风极一时,一遭失势,便无人问津,于孤独中凄凉死去。
程立平循着前方熟悉的身影转了几道弯,却在人来人往中跟丢了人。
他懊恼地在原地走动了几圈,街上一位打扮妖艳的女子从他身后拉住他的胳膊,热情地邀请道:“这位爷,进来看看呀!这屋里的姑娘诗琴书画样样精通……”
程立平厌恶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冷着脸催赶道:“走开!”
那女子还要邀请,殷实芳追上来将她扯开,恶狠狠地道:“我们三爷可看不上你们这些只会搔首弄姿的妖精!走开点!别污了小爷的眼!”
那女子悻悻地走开,朝两人的背后啐了一口:“上这儿来的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不成?牛气什么!呸!”
殷实芳没理会身后的谩骂,紧赶几步,追上一个劲儿往前冲的程立平,抱怨道:“你突然发什么疯啊?说跑就跑!”
程立平并不理会她,循着记忆中的路走过一家家灯火璀璨的楼宇。
殷实芳忍不住问道:“三爷,你去哪儿呀?”
程立平头也不回地答道:“玉园。”
殷实芳察觉其中大有文章,敲了敲程立平的肩,贼眉鼠眼地道:“我可是听说了,这玉园是十几年前从你们庐州来的一位阔爷盘下来的,这宅子还是那位爷以他相好的姑娘的名字命名的呢!那位爷也姓程,不会是你们家的哪位爷吧?”
见程立平始终对她不理不睬,殷实芳只得好心提醒道:“三爷,丑话说在前头啊,如今玉园的主人可不是你们程家的那位爷了。这宅子在庚子之乱时被毁了,修葺过后,换了主人了,你要找那什么白玉姑娘,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程立平停住脚步,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若我没猜错,那里如今的主人是那个怀特吧。”
殷实芳奇道:“你如何知晓?”
程立平迈开脚步,不无讽刺地道:“那个人,一向觊觎我们程家的东西。一座被毁的宅子,除了他,谁会花心血去修缮?”
而他不会去告诉殷实芳,他方才看见他与大哥苦苦寻找的大侄子了。
程业文深夜在八大胡同里买香烟,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而他却清楚得知道,那些在夜里兜售香烟的女人,卖的可不单单是一包包洋人的香烟。
程业文怎样的品性,不说不会踏进这些胡同一步,即便是听听,也会觉污了自己的耳朵。而如今,他竟然被怀特带进了这声色犬马的地方,深夜,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听程立平凉薄而压抑的语气,殷实芳没再火上浇油。在深巷里找到焕然一新的玉园时,她拉住程立平的手腕,收起了平日里痞气无聊的模样,正色道:“你在一旁看着,我去替你探探虚实。”
程立平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率先跳上了玉园的台阶,转身向他比了一个手势。屋檐下,两盏灯笼里透出的灯火照在她矫健灵活的身躯上,仿佛夜空下翩翩起舞的蝶儿,舞姿轻盈优美,稍不留神,她似乎就要消失在朦胧月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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