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垂落在那空无一字的信封表面,没有言声。
看我和赵谌没有动静,郑侍郎只好再度开口,“实不相瞒,我和郭将军曾相谈甚欢,引为知己,还曾不巧冲撞过王妃,也和殿下生过龃龉,但旧事已然过去,眼前我受郭将军所托,有一事必须和殿下还有王妃相商。”
“事关王妃家人,不可马虎。”郑侍郎看向我,“此话是郭将军专门嘱咐,还望殿下和王妃暂且放下旧怨。”
我望向赵谌,赵谌伸手捻起了信封,扫了一眼,语气很是漫不经心,“是吗?郭将军言辞如此恳切,这里面是什么?”
郑侍郎一阵尴尬,脸上表情几番扭曲,看向赵谌的表情满是:这种话真的要大敕敕地说出来,不怕隔墙有耳吗?
“侍郎堂而皇之出入王府,怕是要叫京城人看笑话了,殿下不满是正常的。”我顺势挽住赵谌的手臂,对郑侍郎笑道。
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府上拜会了,满京城有心的人都能看见,见面就是摸袖子掏信封,就算真有什么事,没人的表现比大人您自己更可疑吧?
“不过大人不必介怀,王府没人嚼舌根,至少这小小厅堂,我们还是收拾的干净的。”我对着郑侍郎挑明,“王爷刚刚的话,只是想问你郭将军开了什么条件,给我们这封信的条件。”
郑侍郎还没接话,赵谌突然凑了过来,在我耳边咬耳朵,“夫人你收着点儿,你这样搞得我有点儿害羞。”
我偏眸看他,只见赵谌眸光若有若无地扫向郑侍郎,对方或许是被我们两个气的,脸色青红交界。
“少胡扯,说正事。”我收回视线,暗自瞪了他一眼,赵谌并不介意,弯着眼睛收势坐正了,只是手又偷偷摸摸地从桌子下摸了过来。
他怎么总对当着别人的面黏黏糊糊这种事情有独钟?
“没有。”郑侍郎摇了摇头,不屑地看了一眼我们,似是在对我们这种“眉来眼去”表示看不过眼,“将军说了,各凭本事。”
我的心沉了沉,郭贽能这么说,至少证明这信里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
八成是有什么棘手的,不是祸水东引,就是暂且共御。
……
信里是兵部初拟的轮值名单,我不知道郭贽的手是怎么伸的这么长的,甚至也不能完全确定这份名单的真假。
但是郭贽送它来的目的无疑达到了。
看到未来西塞和北燕的轮值人选中,大哥和郭贽都被排了好几遍时,我镇定不下来。
守边其实没什么。没有将士可以一辈子不守边。问题是我大哥真的能只安安生生地守个边吗?
尤其是在开春,朝中就有意把他派往西塞,和郭贽一道,护卫由西塞打通北燕商路的使臣。
如果这是真的。
大哥新婚燕尔,这才过了多久就被派去西塞,远离新婚妻子,心中难免郁结,又是和郭贽一道,此时若有人说什么做什么,他真的提防的了吗?远在京城的父亲、长姐或者我,能顾得上吗?
郭贽此时送来这封信的意图,怕是并非完全好意的提醒。
郭贽志不在边防,他此番戍边,或许是对皇上的略微退让,但对之后的安排,他绝不会无动于衷。做臣子的,和别的臣子较劲没什么,和皇上较劲却是大忌。郭贽不傻,他看的很清楚,所以他送来了这个。
他想找人替他出手。
如果成了,两方欢喜。如果不成,这“好意”的“分享”就成了“威胁”来临前的“警醒”。
他若不能从皇上手里保下他的利益,怕是就要从别人手中抢了。
我一边将信在火上烧了,一边讲给赵谌听。
赵谌从窗外的红梅上收回视线,“夫人怎么想?”
“不做。”我松了捻着信纸边沿的手,看着纸张在火中化成灰烬,“有些事只能暗防,不能出手。他郭呈敬不敢的事,我们平王府当然也不敢。稍微递出一点儿渔利,就想让我当出头的刀?”
“我如果真的如他所想一头撞上去,岂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你皇兄毕竟是皇帝,他信你是因为你多年来一直表现的很识相,如果我拉着你一起不识趣,他还会无动于衷吗?”我看向赵谌,见他那凝眸静听的模样,不由有些生气,“这种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的事,你怎么就只问我?我要为了我家人弃你于不顾,你难道也甘愿吗?”
赵谌凑了过来,或许是在窗边待的太久,身上还裹挟着一阵冷风,我被冷气逼的缩了缩,伸手想把他退开,却被他不由分说环抱了过来。
微凉的气息严丝合缝地将我笼住,竟也没有想象中的冻人。
“那又怎样?”赵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一个人过的无聊的紧,日子寡淡死了,好不容易抓住了夫人,眼看日子终于有了盼头,有什么好怕的。夫人这么为我考虑,我心里当然熨帖,可若是夫人一意孤行,我也乐意奉陪。”
“君子不立于危墙下,你竟然还色令智昏。”凉气渐渐退去,拥抱传递来的温度让人安心。
“那怎么办?”赵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我不是什么君子,我是个只想夫妻合乐的庸人。就劳烦夫人给我这个庸人分分忧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感谢凨未尘末小可爱的营养液~
第30章 父女
我可能……向来惯于自做聪明。
明明知道郭贽那般作为,他必然发现了什么,却还是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固执着视而不见。我满心想着只要足够小心,郭贽那一点儿所谓的忧虑又何足为惧?我将此事一笔借过,还亲自送别了大哥。
正月里,临行前,我也曾和父亲母亲嫂嫂一道,在城外和大哥话别。
我自以为提醒的足够清楚,交代的足够详尽。
我大哥只是为人正直了些,平日不爱多思而已。既然有人替他点了出来,再三提醒,他难道还能视而不见,继续横冲直撞吗?
我当时只觉得怎么可能。枉郭贽自诩聪明,竟也有犯傻到向王府递帖子铤而走险的时候。明明只是小心行事便可无虞的事。
可是……
真的可保无虞吗?
我枯坐在帅府的书房,父亲坐在我的对面,空气凝滞了太久,只有桌上的灯芯不解人忧,仍兀自没心没肺地招摇。
我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眼睛。
刚入三月,本不到边防递折的时候,可是北燕和十八蛮部之交偏偏传来了急报。
大梁商使队经由蛮部前往北燕时遭伏,使队至今杳无音信。
朝中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袭香最后的信来自二月底,至今再没过新的只言片语。
我废了功夫前去打探,可是只能隐约知道她安好,却探不到为何断了消息。
袭香不是冒失的人,若是消息无故断绝,必然有了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我把袭香最后一封信翻来覆去,也只看出一句“近日夫君挂怀过甚,虽多甜蜜,也甚烦忧”,和一句“两邦交好日甚,妾心安稳”。
袭香向来不爱小儿女作态地向我说夫妻之情,也不爱指点江山地叹两邦之交,突然如此……
问题究竟是出在了“交好”上,还是“挂怀”上?
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烦忧过甚,入了魔障,明知道或许只是自己牵强附会,还是忍不住时时把这些字句拿出来想一想。
“阿濯。”
就在我冥思苦想之际,父亲突然出声,喊的竟是我闺名。
自我出嫁后,父亲固执着君臣之礼,逢见必称王妃,一言不合还想行个礼,我烦扰多时,却怎么劝都没有成效。
如今却……
我心中已有所感,抬眼望去,就见父亲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又沉又亮又悠远,似含人世风霜,又似拳拳隐忧。
我突然犯了怯。
“你日前跟我说的事情,我想过了,此事和你无关,和平王也无关,你们不要插手了。呈敬他心有不轨也好,是我们虚惊一场也罢,都是帅府、将军府和圣上的事。”
“父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目光未移,却并没有答话,只低低叹了口气。
“事情还未明晰,父亲就替我考虑完了受不受牵累吗?”我一时心里憋闷,竟大逆不道地迎上了父亲的视线,强硬地回视过去,“一家人难道不该风雨同舟吗?”
“你真的只是想风雨同舟吗?”父亲的神情没有在我的视线下松动半分,只是静静地看了过来。
“难道不是想站在帅府的船前,只身挡住风催雨折?”
明明是再沉静不过的眼神,却仿佛一眼看进了我心里,赤.裸裸地剖出了所有隐藏的心绪,我一时失声,只能偏眸躲开了父亲的眸光。
“阿濯,你太要强了。”父亲声音很淡,不似斥责,竟像含着满腔无奈的喟叹。
“你为什么把呈敬的信压下,为什么只提点守清,却对我只字不言,直到此时才透露?是看出了呈敬的意思,知道了他怕的人,看懂了他的穷途末路,也发现了自己所行偏差,却不肯承认你错了。”
“父亲。”我直觉地在这番话里感觉到了危险,就好像有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行将崩塌,“别说了。”
“可你还想一意孤行。”父亲声音未停,一如既往的淡,也一如既往的稳,“阿濯,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
“帅府走到今天,只能往下,不能往上,已至顶峰,再往上就是大逆不道,可是峰顶周边逆流汹涌,想在逆流中稳住不落,只是自讨苦吃。并不是谁亏欠了我们,而是这世间自有常数,起起落落都是寻常。”
“你和呈敬都是年轻气盛,他固然自视颇高,你扪心自问,你何尝不是固执己见?你和他早有龃龉,所以只一心觉得他图谋不轨,可是他想要的,和你想要的,本质上并无不同,你们甚至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你们都想在不可能的人手里捍卫属于自己和家人的荣光,因为明知不可,所以把对方视为仇雠,好像千防万防,逼走了对方,自己就能快意自在。可是阿濯,两只逆流里的小舟,一只翻了,另一只就真的能安稳吗?”
“父亲是想说,他郭呈敬都看明白了,我依然执迷不悟吗?”
“他明白什么?”父亲突然无奈地笑了一声,“年轻人,谁能舍下自己的雄心,谁又能甘心认下‘不可能’?”
“有些事是劝不回来的。你自幼性子棱角太甚,十几年倒是学会了面上收敛,可实际上仍未磨去分毫,在你心里,除了自己,你还肯认谁是对的?”父亲语似打趣,眼里却不动声包了满满的劝慰和柔和。
此情此景,竟让我莫名觉得温柔,这一字一句就像年幼时揉在头顶的大手,猝不及防地敲破了我固执着的心防,我一时竟有些茫然,“可是人不都会觉得自己是对的吗?连自己都不信了,还怎么继续呢?父亲多年来随遇而安,万事皆不想理,不也是坚持自己以为的吗?难道只因为此时此刻我所认为的陷入困顿,就能证明父亲认为的才是唯一的正确?”
“不是唯一的正确。没有人永远正确。只是一个人立于世间,不只有自己,还要多看他人。不是从自己的眼看他人,不是从自己心里给人和事都定下论断,而是放开自己的脑,只用眼看一看,再去用心体会一番。”或许是见我情绪低落,父亲突然拿过一旁的纸张,折了一只小□□,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压,它就冲我跳了过来。
我看着这小东西,忍不住笑了一声,父亲手下却没停,手指再度伸了过去,压着小□□跳远。
一次又一次,父亲的手几乎伸到了我近前,□□也靠近了桌沿。
我看得皱眉,父亲却依然例行伸手,压着□□一跳……从桌沿掉到了地上。
“□□折来就是要跳的,可是一味地不管不顾,也会猝然跌落。”父亲走过来捡起纸□□,放在了我手心,“人生来都是有自己的性子的,并不是生来就活该被打压磋磨,可是必要之时避上一避,也不见得是坏事。你和守清都是我的孩子,守清身在帅府,躲不过诸多牵累,可你不一样,如果可以置身事外,父亲并不希望我的女儿为家人犯险,有时候人可以自私一点儿。你想做什么,我没有立场拦你,可是作为父亲,我还是想劝你。”
“我只是想让你们都好好的。”我握紧了手里的□□,抬眼望向父亲,“我所有一意孤行的插手,只是为了让我的家人不被欺负而已,无论对方是平平凡凡还是高不可攀。”
父亲爽朗一笑,竟像小时候逗我时那样蹲下身来,我坐的凳子并不矮,这么一来,他看着反倒比我矮了一截儿,父亲轻轻拍了拍我放在腿上的手,抬头仰视着我:“我的阿濯啊,永远在自己的世界战无不胜,可是这样太累了,父亲也希望你可以歇一歇。有时候矮一头可能也不是被欺负,或许是心甘情愿呢?”
我固执地把父亲拉起来,语气却松动了许多,“哪有您这样心甘情愿地矮一头的。”
父亲在我肩上轻拍了拍,“对着阿濯是心甘情愿。”
“那也对谁都心甘情愿吗?”我故作嗔怒,抬眼瞪着父亲。
“不啊。”父亲眸带释然,“对外人,那叫识趣。”
“识时务者……”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冲我眨了眨眼,这么一句话还说的七拐八绕,抑扬顿挫的,“为俊杰。”
笑完了,我才后知后觉有些不是滋味,连说话都莫名忸怩了起来,“那您怪我之前瞒着您吗?”
父亲听了一阵大笑,我又恼又羞,在心里暗骂自己被父亲三言两语忽悠的心智退回了三岁半。
“怪啊。”父亲故意绷了脸,哪怕绷的一点都不用心,“怪你自己单打独斗,连通风报信都不肯。自个儿折腾这么久,不累吗?”
“也还好还有个人陪着你。”父亲说着朝门口望了一眼,“人家记挂着呢。你在这待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儿,就不放心了。”
父亲练武多年,别的不说,这耳朵倒是灵,明明我半点声响都没听见,怎么他偏偏就能听见脚步声?
“守清的事我心里有数,你父亲我活了这么多年,不想争不代表连自己儿子也保不下。我和你母亲没什么大志向,你哥哥和你嫂嫂也不是什么贪功的人,我们不求什么,一家人好好的就行,不会出事的。”
“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平王殿下是个有心的,我刚刚听着,脚步声在阶下就停了,关心还不乱,是个好孩子。”父亲面朝门口,面露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