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是一座小河边的院子,院子里一位女子,她一身红衣坐在秋千上,荡在半空,低头看着秋千边的一位青衣公子。公子也抬头瞧她,两人都是满脸的笑容。
一番郎才女貌,情谊斐然。
皇上黝黑的眸子望着严果:“当年,是你一直支持朕,鼓励朕,去争、去抢、去夺,你还说你会一直支持……”
“陛下!”严果猛地站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眼眶发红,“陛下记错了,臣一直伴在别墨君身边,从前与陛下未有过多交集。百善孝为先还请陛下准了臣的辞呈。”
“朕没有记错!严果!你看清楚了!”
皇上一把拽过严果,把她拉到那副画面前,指着画上的女子:“这,是你。”
又指着那个男子:“这,是朕。”
一把扯下画,拿在手中:“这,是你及笄那年亲手画了,赠予朕的。”
严果眼泪夺眶而出,皇上一愣,放开她的胳膊:“这些年,朕已经习惯了,你一直站在朕的身边。你为什么变了?你这样,朕很不喜。”
伸出手,严果颤抖着抚上画中女子。那时她刚刚及笄,没有及笄礼,也没有任何人替她高兴。她是被抛弃的,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人欢迎她、需要她。
那个人说他需要鼓励。于是她就一直说着鼓励的话,不想再被抛弃。天真的她以为他们是互相依靠的,怀着对未来满满的期待画了这幅想象中画。
郎才女貌!情谊斐然?
真是讽刺啊!那个时候他明明已经娶妻一年有余,她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整日在门口等着,期待能看见他的身影。
直到入了上京,进了严家,指认了二皇子后,有一天她才突然知道,耀王早已成亲了。耀王最爱的人便是耀王妃,他们一见钟情,夫妻情深,上京人人皆知。
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不过就是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深吸一口气,斜了皇上一眼。严果夺过那副画,“刺啦”一声在殿中听得格外刺耳。
“宋青墨!耀王!陛下!我监察百官,举谏贪官是为了不辱严家的名声,是为了在其位谋其职对得起百姓,绝对,没有一点点为了你。”
“刺啦”又是一声,皇上瞧见画中红衣女子一分为二,她满脸的笑容被随意扔在地上。
“二十岁那年,你毁我嗓音,把我推下山坡,致我重伤,让我着男装入得严家,指认二皇子。从头到尾,你我之间就没有情谊,我,只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刺啦”又是一声,严果嘲讽看了皇上一眼:“什么鼓励!支持!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陛下把我是‘三竹首领’的身份推出去,测试百官,绝情至此!到如今,还要做戏!我好恨!这么多年,陛下不累么?臣看着都觉得累。”
垂眼看着那青衣男子也飘落在地,皇上咬牙,踏出两步,碾过落在地上的二人。
“你说的对。”皇上声音冰冷,“当初,你甘愿意跟着朕,也是你想要借朕的身份,找严大人复仇而已。你,我,一直是在互相利用,并无情谊。”
他顿了许久:“朕把你送入严家,只是履行了当初朕对你的承诺,你有什么可恨的?”
“朕测试百官,总要有人牺牲,再说了严大人你到今天,不是一直都安然无恙?”
“哈哈哈,哈哈哈,”皇上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侧身瞥了严果一眼,“严大人莫不是因为朕不喜欢你,因爱生恨?哈哈哈哈……”
严果冷眼看着突然笑弯了腰的人,若是在及笄那年听到这句话,她大概会心如刀割。现在她内心毫无波澜,她已经彻底认清眼前人的可憎面目。
收了笑,再转身,皇上眼里的温和已经荡然无存,他眸子深沉,射出寒光来,缓缓道:“严大人,你竟敢直呼朕的名号,朕要诛你九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过,早朝上,陛下不许臣回乡丁忧,还杖责朝中重臣,上京已是人人皆知。现在陛下要诛我九族?那陛下不尊孝道,不守礼法,随意斩杀大臣,怕是要天下皆知。”
“区区流言,你以为朕会怕那些?”皇上逼近。
“陛下贵为天子自然不怕,怕的是百姓。陛下三年前铁血手腕登上皇位,在昭武门清君侧后,昭告天下,说先帝在你攻入城中后病故。百姓中一直有非议,是您杀了先帝。”
严果毫不畏惧,她的眼睛微眯:“杀弟,弑父,谋害兄长,陛下自然不畏流言。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怕的是百姓罢了。”
“严大人看得很清楚啊?”皇上咬牙切齿。
“不光臣看得清,朝上被庭杖的大人们也看得清,他们只是不敢说而已。陛下心思深沉,难道陛下没有看清么?”严果行了一礼,“还请陛下允了臣的请辞。”
皇上看着垂头行礼的人,怒从心中来,抓着严果的双臂把她摔倒在一边。
严果撞倒在地,闷哼一声。之后皇上发了疯是的把那些个画架全都推翻、踢倒了。
一个离得近的架子倒下时,严果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未能躲避。架子擦过她的额角,割了一道伤痕。
殷红的血顺着脸颊流下,严果咬紧牙,一声不吭,抬袖抹掉,白色孝服上沾了鲜红的血,刺眼不已。
皇上发泄过后踢开严果边上的木架,把人从地上拎起来,拇指使劲按上她额角的伤口。严果忍痛,皱眉避开,脸上厌恶之色尽显。
把拇指上的血送入口中,皇上凑到她耳边:“果果,你想逃去哪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又把人狠狠扔在地上,他道:“滚出去!给朕好好跪着!”
严果起身的时候腿有些软,手一直在颤抖,她双手紧握,竭力忍下眼泪。
不能哭。
退下后,严果又跪到了宫门外。她一身孝衣,额角的伤痕,颊上的血痕,衣上的红痕,都十分显眼。
宋翰墨攥紧拳,当即去了太尉府。
江羽成:“下官可以去劝说陛下,而且一定能够成功。不过景王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要如何劝说?”
“如何劝说——是个秘密。刚刚在朝上我就已经想好了理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懒得管罢了。不过既然景王您想参与其中,我自然也想掺和一脚。”
“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那个位置,你想要么?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江太尉的爱好是助人登上那个位置么?还是你要我坐上去,当你的傀儡?”
江羽成轻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剑:“我也曾助陛下一臂之力,景王看陛下是我的傀儡么?”
宋翰墨蹙眉:“那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自有我的理由,现在可不是听故事的时候,严大人一直在宫外跪着呢。景王你应,还是不应呢?”
“……好。”
丑时江羽成进宫,寅时一刻,宫中传了旨意出来。
陈力把奏折递给严果:“严大人,陛下允了。”
严果缓缓抬头,白纸黑字,上面多了一个朱红的“允”字。
深吸一口气,把头上的纱帽郑重放到地上。严果接过奏折的手微微颤抖,她直挺的背终于软了下来,泪水汹涌而出。
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十年之后,又七年,她终于自由了,人生能有多少十七年?
“大人。”严力夫上前把严果搀了起来。
严果就着严力夫的胳膊踉跄起身,上马车的时候,望见宋翰墨远远站在树边朝这边行了一礼。她动作微顿,垂了眼,入了马车,复又挑开马车窗帘,朝那方向张望。
杨柳依依,玉面金冠,一身蓝衣,宋翰墨站在树下与她送别,一阵风佛着他的衣袖摆动。
不知哪里来的笛声,一声一声,婉转凄凉,听不真切。
泪水又迷了双眼,微微抽噎,那人变得模糊不清,严果立刻抬手擦掉眼泪,马车却已经转过弯,再望不见那人。
失落放下车帘,严果愣了愣,忽的捂住胸口,紧皱眉头。
疼。
回到严府,整顿马车,不一会儿严家的车队就出了城门。
“严大人!”听得外面众人的喊声,严果疑惑挑起车帘,城门外大道两边满满当当站了好些个百姓。
一个干瘪的老头冲到严果面前,正是之前从宜迁来的乞丐老头,他现在不是乞丐了,是京郊的农夫。那次严果提了雪灾之事,也提出了对策,把灾民安排在远郊一片荒地上去开垦。
小老头把手里捧着的东西递进严果的马车:“严大人!这是小老头我自己烙的饼,您路上吃。您是个好官!严家都是为我们百姓着想的好官!您以后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啊!”
老乞丐落在了马车后面,严果低头拆开手里油腻腻的灰布,两个有些黑焦,周边泛着金黄的烙饼安静躺在里面。烙饼边上沾了些灰布上的灰尘,严果摸上烙饼,温暖由指尖攀上心头。
车帘被掀了起来,陆陆续续伸进来不同的手,一张张面孔在车边闪过。严果反应不及,看着堆成小山的包袱,心里很是感动。
“停车。”
严果跳下马车,她已经离城门有了好一段距离。远远望见巍峨雄伟的城门口站了一片黑压压的人。
直到这一刻,即将离开上京,远眺人群,严果才明白严家三代在上京做言官的顽固和坚持是为了什么。
“大人,公子还在等您。”严立夫提醒道。
“嗯。”
***
宋翰墨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是从宫门口走回来的,明明只有四个街口的距离,他却走了很久很久。
路过一个卖馄饨的小铺子,再走几步的街口,他就是在这边把红梅赠给严大人的;这边再过去点,在和下一个街口的中间,他第一次询问严大人神婆的事情;在王府附近的那个街口,他第一次和严大人有了交集,第一次正视那个他一直很不喜欢的“疯兔”言官。
还有听雨阁、文笔堂、馨香坊……
上京,一切如常。
除了她不在。
她不在,心便不在。
心不在,上京一下失了颜色。
再不醉人。
草草用了晚饭,宋翰墨坐在房内发呆,未关窗,月光把婆娑的树影送到窗边。树影枝头立了一只鸟,头上有一根羽翎。
忽得一人闪入房中:“宋……翰墨……”
第40章 家国天下
“宋……翰墨……”来的正是项颖,她倒在地上,带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银色月光中落了一大片鲜红。
“项颖!”宋翰墨连忙把她扶起来。
项颖紧紧抓着宋翰墨的肩膀,满面泪痕:“……城南十里……有埋伏……”话还没说完就吐出一口血来。
城南?埋伏?
“严果呢?严雨呢?许宴呢?”
泪水混着血水划过脸颊,项颖嘴唇微抖,眼睛瞪得老大,她面带痛苦和不甘:“都……死了……”
宋翰墨一愣,心中一痛,眼里一下含了泪:“是谁?”
“……顿京国…”
又是顿京国!!!
宋翰墨咬紧的嘴里有了血腥味,双目发红。
项颖微微颤抖的手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向疏……护…国……将军府……”
玉佩是一匹扬蹄的骏马嵌入玉石中,看着有些眼熟。宋翰墨接过,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好,一定会送到的。”
听得宋翰墨的承诺项颖终于安心,她咧嘴笑了。双眼盯着屋顶,只有昏暗的烛光,耳边渐渐变得吵闹。
风声、刀剑声、马鸣声、惊呼声……还有许宴最后的撕心裂肺:“项颖快走!活下去!”
“许宴……”项颖原本灵气十足的眸子变得迷离,泪水没入鬓发。
她嘴角上翘,带血的手掌抚上宋翰墨的脸颊:“……对不起……没能活下来……对不起……我又来找你了…许宴……”
宋翰墨只觉得覆在脸颊上的手彻骨得冷。
手缓缓滑落。
“项颖!”
昏暗中听得有人叫她。
项颖本来快合上的眼睛,猛地睁开。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紧紧揪住宋翰墨的领口。
她微仰起头来,眼里全是悔恨和不甘,喊道:“要是没有出城……”
最后一个“城”字她拖得很长,长到最后没了声音。
这句话抽干了她所有的生命,领口的手无声落了下去,项颖的头重重撞上了宋翰墨的肩膀。
“项…项…颖……”宋翰墨声音有些颤抖,怀里的人再没了回应。泪水滴落,他攥紧掌中的玉佩。
半晌,把项颖安置好后,暂时收起悲痛,他立马出了王府,直奔太尉府。
没想到出了上京就有埋伏,为什么严雨没有事先知道这件事?他没有提前预防么?
不,不会的。
他肯定知道有埋伏,但是顿京国占了优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严雨他们寡不敌众。
得找人保护他们,护送他们。
刚到太尉府后门,夜深人静,已经快到午夜。宋翰墨还未敲门,门就打开了,看门的小厮拱了拱手:“景王。”
宋翰墨皱了眉,见小厮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是知道他要来,眉头皱得更深。
跟着小厮,进了一间厢房,江羽成正坐在桌上看书,瞧见宋翰墨进来,他脸上带了笑,起身迎接,行了一礼:“景王。”
“江太尉似乎知道本王要来?”
江羽成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自然知晓,宿云刚刚来消息说,巡逻的时候发现血迹,从城墙一路入了景王府。我就猜想王爷你定会来找我,应该还是为了严大人一事。”
宋翰墨还未开口,江羽成就阻止了他,又道:“景王你应该也知道,现在追出去见到的只是尸体,又或者什么踪迹都没有,已经来不及了。”
“若是之前本王就开口请你去保护严大人,你愿意么?”宋翰墨试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