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望着漫天大雪,忽觉鼻子一酸。
两人没有再言,静默地并肩而立。
旁侧的仆从们并不懂,为何魏楚敌对,她们一个是魏军敬重的女郎,一个是国之将败的公主,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宛如知己般畅言。
然而对她们而言,是否敌对早不重要,重要的仅有在乱世的那颗心,无关国家身份。
不远处,恰好楚臣刚至,遥望两人,为首的人低声询问。
“那人是谁?我记得魏军纪律森严,将士不可携带女眷,无军妓在营,怎会有女郎在?”
他身侧楚臣,正是曾经附近的县令,施政不仁被撤职后,怀恨在心再入楚地为官。
见到沈婉喜形于色,忙道:“回侍中,这位女郎名唤沈婉,曾被魏国先主赐有玉印,位同诸侯,曾还持剑指过卑职,三军颇为敬重她。据臣听闻,魏国的山亭侯常与她同行,恐怕两人关系并不简单。我知侍中您是太子的人,气王上弑父得位不正,还有奸臣拥护,若将此人抓走胁迫魏国,必能使其暂且退兵,可凭此事让太子在国中立威,届时王上不退位,众臣也会将他杀之,拥立太子继位!”
“这要比直接用公主胁迫王上更好……能一举两得。”
楚国臣子皆知牧衡名号,博望坡一役至今让楚军闻风丧胆,侍中闻言深信不疑,只觉能用沈婉挟制住牧衡,必能使其畏手畏脚。况且能得魏主赐印,三军敬重的女郎必然非同一般,楚国强弩之末,无旁计可施,使魏国退兵一事,已在心中打起算盘。
“哦?竟有此事。”楚国侍中抚须再道:“话虽如此,想带她出去难如登天啊……”
楚臣低声道:“侍中,咱们今日就要接应公主回国,这位女郎必定不舍,可邀她相送。”
风雪甚大,附近的魏军难闻其言,见两人迟迟不肯前行,高声催促道:“还接不接人了?”
两人见此,相视后忙闭口不言,抬步往姬素营帐处走去。
姬素不知朝中臣子暗中归附于谁,见到侍中并未深疑。
“劳烦侍中远道而来。”
侍中装作伤怀,遂道:“公主在此受苦,待臣向魏国丞相告知后,就带您回去见王上。王上为您的事,夙夜忧叹,伤怀不已,还好您没事!”
姬素强撑一笑,“无碍,魏军不曾为难我,你快去吧。”
“好,臣这就去。”侍中刚走两步,停下又道:“臣带来的这些人可帮公主收拾行囊,不知您身侧女郎为谁,两国交战时,仍有人能伴你,王上见之肯定感激非常,待会儿可从陪嫁中挑选些珠宝当做谢礼,给这位女郎。”
沈婉闻言摇头,欲告别姬素离开此地。
侍中忙阻,“还请女郎留步,我等实在感激……魏军仁义,不伤公主分毫,还能在开战前令我等来此接应,还请入帐稍作等候,再送公主一程吧。”
说完,他俯身跪地,就连姬素也触动非常。
沈婉不好再拒,只得应下,与姬素暂且入帐等候。
侍中往中军帐走去时,低声吩咐道:“我观魏军风雪天仍行色匆匆,恐怕有意南下压境,忙乱时难有人立即顾及她,你询问一下公主身侧仆从,女郎没有亲卫,即可在魏军查验完行囊后,引公主先出帐,着人将其打晕,再装到陪嫁箱子里。若其有亲卫,太过冒险,不可行事。”
楚臣点头,“卑职明白,还请侍中放心。”
*
当日戌时末,天色已黑,风雪未歇,牧衡终于携援军赶到,雪沫呛喉,他下马后倏地吐出一口血。
赶来接应的众人,见之惊呼不已。
“亭侯何必如此……楚国强弩之末,不必这样急。”
牧衡掏出急转的七星,抬头问道:“近日营中可有事发生?”
将领一怔,回道:“并无,楚国使臣死了,但楚国宫变后,楚王并未在意此事,今日刚派人将楚国公主接走。”
“走了多久?带走的行囊可查验过?”
“巳时离开的大营,行囊查验过三次,并无任何不妥。”
牧衡皱眉,急喘不止,欲抚七星的霎时,守卫忙从后方奔来。
“禀诸位将军,外头又来了楚国使臣,说……说要接公主归朝,但他们并没有文书在身。”
众人神色惊变,将领忙道:“先把人带过来。”
牧衡指节僵直,心头忽紧,转身望向来人。
声称自己是使臣的几人,大多狼狈不堪,身有伤痕,一看就经过打斗。
“公主何在?我们来前,可还有楚臣来此?”
将领一怔,遂道:“楚国侍中,携丞相文书前来接应公主。”
使臣闻言面抖如筛。
“完了……还是晚了一步……侍中是太子的人,卑鄙小人,竟在半路截杀我等,夺取文书接走公主……”
魏军众人虽惊讶楚国内斗,但此事与魏国并无关系,能在开战前将其公主归还,已经仁至义尽。
就在此时,营中忽然躁动不安,黄复遥遥望见牧衡后,再忍不住大喊。
“亭侯!女郎不见了!中军议事时,丞相不见她着人去寻,仅在公主待过的营帐里,寻到……寻到您送的发簪。”
话音落下,军中倏地静谧,皆望向身着黼裘的诸侯。
营中灯火熠熠,映着漫天银白,牧衡立在原地,手还僵在那处,仍未抚上七星,甚至连下颌的血迹都未拭去。
他不言,将士们更不敢言,玄甲跪了一地。
牧衡直望着黄复递来的发簪,唯有眼眸震颤,再无其余动作。
而眼中的泪与怒,在此刻摧毁了他将近二十年来的自持。
第52章 🔒竹柏姿
黄复颤抖着, 将发簪抬起些,竟在此时不敢再看他。
“亭侯……我等有罪……”
牧衡僵硬地移开目光, 强压下肺腑间翻涌的腥甜,张口时却哑然无声,不断有血从他口中溢出。
“亭侯!”
“派兵一万……即刻与我前去拦截楚国公主。”
牧衡说完,拿起那根发簪,握在手中时浑身震颤,随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
万军往南奔行时,穿过的夹道间,无数修竹在雪中傲然而立,仿佛在不断提醒着牧衡,他曾带话给过她, 他们要去同观南阳郡的修竹浮雪, 可如今修竹在前,浮雪无论怎样追赶,也落不到她身。
直到兵至江陵城附近,仍不见楚国离开的使臣, 他勒马而停,站在高处遥遥望着城池上的火光。
黄复开口劝道:“亭侯,不能再追了, 这已经是楚国都城, 非我等能进, 况且一万兵马来此, 必会使楚军躁动, 虽然他们不敢开城迎敌, 还要忧女郎安危。”
牧衡闻言收回视线, 欲转身上马, 刚走两步就忽觉心口刺痛,在众人面前轰然倒地。
“亭侯!”
那片天地下,目光所致皆为落雪,牧衡躺在地上,嘴角不断有血花筑成寒梅,恍惚间他已听不清旁人所言。
他伸出手抚上胸口处的发簪,陷入了无边的茫然,望着漫天大雪,突然念起了她的小字。
“雪儿……”
这一声落得极轻,却将他的神智拉回。
在黄复扶起他的那刻,牧衡又开了口。
“将军,回中军……商议攻城事宜。”
“可是亭侯,楚国定想用女郎挟制我军才会这般行事,若攻城,女郎安危又该如何?”
牧衡张口,沉默许久后才出声。
“我们不攻,楚国能抓她,也不会放了她,怎能让三军皆因她受到挟制。我总要带她去看南阳郡的雪,回到平玄去祭拜先王,还要带她归家见父兄……更不能,让她孤身一人在城里。”
一席话,意在攻城,不欲魏军受到胁迫,却句句不想她死。
黄复听得喉咙生疼,只得仓皇背起他。
“好……这就回中军,兴许丞相能有办法,亭侯不要深忧,女郎定不会有事。”
牧衡想应,可惜疼痛使他难以在颠簸时开口。
末了,化为一笑,仿佛在附和黄复的话,唯有那双凤眼里仍含着泪。
*
江陵城内,侍中府里。
两人听闻城外忽有大批魏军,又慌乱撤军后,皆抚掌大笑。
“尔之妙计,果然使魏军束手束脚!恐怕宫里小儿,还在惊魏军夜袭,吓得半死。”
侍中说完,斟酒望向远处被绑着的两人,感叹频频。
“如今我等有公主挟制王上,还有女郎挟制魏军,真乃天助啊!待会儿太子来了,定然大悦!”
献策捉走沈婉的楚臣闻言谄笑,“还有件好事,侍中听了定然高兴。”
侍中微抿酒杯,挑眉道:“哦?速速说来。”
楚臣俯身,“我等素知魏国亭侯,官至四公,执掌军权,频立战功。此人窥探天机甚久,帮魏国得到多地,地位了得,今日在城外的魏军,就有他。而且据探马言,魏军走后,在雪中发现些许血迹,此人身患咳疾,想必受到打击后,身子定会有损!只要咱们不放她,不但魏国会撤兵,说不定牧衡也会死。”
“看样子,两人关系果真不一般啊……”
侍中说着,再看沈婉,果真见她面色惊变,虽竭力不想被发现,那些情绪却怎样都隐藏不住。
“让她说话。”
奴仆将她口中破布拿出,干涸的喉使她不断咳嗽出声。
而旁侧的姬素,早已气极落泪,目带憎恶地望向侍中,喉中不断发出呜咽声,听闻沈婉咳声,却低头愧疚不已。
侍中见两人痛苦,笑着问:“牧衡要是因你而死,你说……魏国会不会因此内乱?”
“卑鄙!”
沈婉浑身颤抖,从喉中迸出话来,“尔等小人,定会被天诛地灭,挫骨扬灰!我大魏,不会退兵半步,亭侯也不会有事,天道永远不可能助尔等鼠辈!”
“呵!你怎知不会,你口中的山亭侯,可是追击甚久,在城外吐血倒地,焉知他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反正魏国也是假仁义,要将一国赶尽杀绝,不肯言和的人,定将私情看得甚重吧?”
沈婉胸膛不断起伏,忽有腥甜涌出,见侍中走来,一口污血喷在他身。
她抬眸,含泪恨道:“大魏为全礼,才接待你们的使臣,甚至还在临战前放你们回来,而你们这些小人,竟绑我回来,用女人胁迫敌军,脸都给你祖宗丢尽了!”
“然而大魏也绝不会因我撤军,不会让万千黎民落在尔等手里!私情,再微不足道……你要是不将我杀了,你站在江陵城上的那日,就会被万箭戳心而死!城破时,三族皆会因你而夷!”
侍中闻言怒急,一个巴掌扇了上去。
“狂妄至极!”
沈婉被打得头震脸麻,她含血再道:“就是狂妄!乱世有你这种肮脏鼠辈,才会使百姓陷入苦难,我恨不能生啖你肉,更何况魏军,定会射杀你,你之奸计,别想得逞分毫。”
“亭侯若真如你言,他今日怎会走!我是爱慕他,但是他走了……我宁愿跳城而亡,也不愿再看他一眼!”
沈婉说这话时声泪俱下,宛如彻骨之痛,伏地大声怮哭,好像真怨牧衡弃她而去。
侍中闻其言行,竟有了片刻迟疑。
然而门外却传来了掌声,身着华袍的楚国太子笑着望向众人。
“侍中勿要被她蛊惑,此人在逼迫你杀她。”
他说着,俯身钳制住了沈婉下巴。
“你很有骨气,连我听了都以为牧衡要弃你,魏国真会让你舍生取义。但是你的容貌虽美,却不至于为绝色佳人,究竟什么能让魏国亭侯倾心于你?魏军对你敬重有加?连百姓也爱戴你?”
太子挑眉,望她道:“我猜,就是这一身风骨。一个女郎能得到这些,你不比竹林四友差,大魏必不会弃你。”
沈婉没有应话,仍泪流不止地看向别处。
破碎的美感,勾起了太子凌虐的兴致,“收收你的骨气吧,你在敌营,要学会取悦我等。要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打得皮开肉绽。”
沈婉抬眼,双眸中的寒意使其不禁松开了手。
“取悦你?你再敢碰我,我也要咬得你皮开肉绽,你要是想松开我,杀不了你,我会撞柱而死。别做梦了,你的父王被杀,你不敢直接去宫中诛杀楚王,用我们女人挟制,你看看自己配吗?”
太子一怔,拂袖恼怒道:“贱人!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直到深夜时,两人被绑在一处,口中的破布才被拿下。
趁奴仆外出提水,姬素开口道:“抱歉……我不知他们会将你藏在箱子里,是我害了你。”
沈婉摇头,“无碍,这不怪你。”
“我实在有愧……并不想如此,我恨他们,也恨楚国如此。阿兄继位,我想了许久,没有人想当亡国之君,他只是想为我和阿母报仇,所以他会来救我,到时我不走了,你和他逃吧。你的话我想过,我原想为民做事,但现在我更想以死谢罪,楚国王室,总要有人还有良心。”
姬素说到此处,靠近她低声道:“他们说的亭侯,一定会来救你的,对吗?所以阿兄来救我时,我会想尽办法和你替换,只要阿兄能带你出去,魏国一定能接你出城。”
沈婉还是摇头,转而望向她时,含泪而笑。
“没你想的那样容易,如果你能活,不要顾我,头也不回的走就好。”
“为何……魏国的人,都很敬爱你,一定会救你。我猜大魏的亭侯,就是给予你勇气的人,他怎会真弃你而去。”
沈婉闻言,鼻子猛地一酸,泪止不住地流。
其实她在被抓时,就已经做好身死的准备,不愿魏军因她后退半步,不愿百姓再受苦难,更不愿他受到小人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