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长公主殿下驾到——”
双瑜与林阙谈同时一静。
启和殿内的声响渐渐消失,众人起身行礼,“恭迎陛下,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
一片齐整的高声恭迎压过细微的声响,只有最近的双瑜听到了身旁酒盏落地的声音。
林阙谈起身,起身时袖子带过桌上的酒盏,酒液泼洒到衣袖,他似乎在克制不住地颤抖,唇线紧绷。
他抬手,竭力抚平自己的衣摆,一丝不苟。
双瑜看到了林阙谈所有的动作,黑眸安静,像是安慰又像是残忍。
“表兄,启和殿很大,有非常多非常多的人,她可能完全看不见你。”
更不会看见你衣摆的褶皱。
林阙谈动作微僵,片刻,他弯唇一笑,弧度阴翳。
短暂沉默,林阙谈开口,语声缓慢狠厉,“瑜瑜,你最好永远不要有机会让我把今天这句话还给你。”
许是相识之初便被撞见狼狈至极的一面,林阙谈在双瑜面前从无伪装,他尖锐带刺,碰上双瑜也不是会退让的性子。从小到大,两人无数次一言不合就生争执。
此刻,双瑜目光扫过林阙谈固执的眉眼,淡声,“我才不是你。”
林阙谈白绸下的眼睑似乎眨了眨,因为目上覆眼的白绸好像变得有些透明。
双瑜微顿,生硬道:“我貌美至极,看不到我?除非他眼盲。”
“……”
林阙谈冷笑。
一时竟分辨不清楚,双瑜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第4章 月光.4
仿佛谁再开口便是谁服了软,双瑜和林阙谈都不再说话。
双瑜注意力重新回到步入启和殿中的人身上。
直视圣颜为无礼,是以双瑜微垂首,当耳边林阙谈的声音消失后,眼前所见景象便一下变得突出起来。
殿内烛光澄亮,投下的影子深黑明晰。随着启和殿中央的脚步声走来、接近,蔓延移动的阴影一点点闯入双瑜的视野。
眼角余光里,除开影子,绣有朱红龙纹的玄黑衣摆掠过,伴着玉石撞击般的声响,那是帝王冕旒碰撞发出的声音。
昭景帝身后,则是太后柳君玥与长公主傅萱。
昭景帝穿过启和殿,步上九阶白玉石梯,让众人平身落座。他的嗓音清润低沉,中和了年纪的青涩,端方沉稳,道的话大意是让大家不必拘束,愿诸臣同乐。
但双瑜没怎么听进去具体的内容。
双瑜已经坐回案几后,长睫轻落在半空中,清透的美眸中浮着惊愕的情绪。
昭景帝的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双瑜下意识抬眸,去追寻那个声音的面容。
柳家人的席位比较靠前,但距离九阶白玉石梯上的高位仍遥远,让昭景帝冕旒下本就模糊的面容更加难辨。唯见冕旒阴影外的下颌线条分明,薄唇与朱红近色,不语不笑,透出不可逾越的冷肃。
双瑜有些困恼地蹙起眉,她看不清楚。
但想来,应该只是声音耳熟罢了。
毕竟双瑜比谁都清楚,那个人不可能自己离开北境雪山。
以前那个人也不是没有试着离开雪山,但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也总是在离开的路上忘记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总之,最后,都还是回到了那个雪山山腰的屋子。
不过,一想起那个人,记忆便像开闸的水,接连涌上来。让双瑜想起,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那时双瑜临行前夕,询问他,“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而他沉默片刻,完全出乎双瑜的意料,道:“我不走。”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双瑜又询问一遍,“你不和我一起走?”
这次犹豫也不曾,他简洁果断,“不了。”
至今回想起来,双瑜仍觉得不愉。
他竟然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她!
偏偏,此刻,身旁还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阙谈像是从刚刚的打击中缓过来,心情好上不少,要找回从双瑜身上丢的场子。
林阙谈声音含笑,“之前被你藏在雪山里,很得你喜欢的那个下人呢?你没有带他回京?还是,你不敢?”
话语里的挑衅之意简直扑面而来。
双瑜看了林阙谈一眼,“你问我?”
“嗯?”
双瑜渐渐面无表情,“你不都说,被我‘藏’起来了吗?”
“……”
“既然藏起来了,是你能看的?”
……
此时启和殿中,由左仆射起,陆续有官员向新帝敬酒献礼。
此番是新帝登基后首次于宫中设宴,又前有昭景帝退燕军,迎回九年前远嫁燕国和亲的长公主,燕国主动议和这三件喜事在,意义非凡。
仅是献礼便献了许久,奇珍异宝令人眼花缭乱。
昭景帝又饮尽一杯酒。
连辛树适时地上前添酒,借机打量了一眼傅承许的面色。
傅承许不必人人敬的酒都喝,但前后下来,也饮了不少酒。
连辛树有些担忧,已悄悄让人去备了醒酒茶,不过他最担忧的,是害怕酒液会诱出傅承许的头疾。
傅承许的头疾,至今也仅有几个人知晓。太医未寻到头疾具体的源头,对症而言,叮嘱傅承许种种注意事项,其一便是不得饮酒。
傅承许多为克制,回宫后未碰过酒。
今日宴上,虽有些德高望重的大臣敬的酒傅承许难以不回礼,但也有许多酒,傅承许本不必饮,最后却饮了。
连辛树也有些不明白,到底是不是傅承许想饮酒了。
傅承许形容端肃,完全不露神色。
献礼到了尾声,启和殿中有短暂的空白。
坐在傅承许下首的长公主忽然起身。傅萱向傅承许行了一礼,嗓音温柔坦荡,“陛下,我也有一礼想献。”
傅萱唇瓣含着恬淡的笑意,“这些年在燕宫,我无一日不想念故国,抄下数百卷经文为父皇母后,为亲友祈福,幸而如今,陛下接我回家了。”
柳君玥眸光微动,“萱儿辛苦。”
柳君玥虽不是傅承许与傅萱的生母,但庆宁帝在她入宫后,再无纳美人,甚至颇有要遣散后宫的意味。
人心都是肉长得,庆宁帝待柳君玥不凡,柳君玥自然也以真情待他。爱屋及乌,柳君玥对庆宁帝之前的两个子女也亲厚。
对傅萱,更是心疼。
傅萱抬手,两位宫人上前,展开手中的绢布,其上一针一线,勾勒山河城池,描画锦绣安乐,是一幅陈国锦绣图。
傅萱俯身行礼,“祝我陈国,锦绣繁华,再无似我之人。”
傅承许从高位上步下,亲自扶傅萱起身,沉声道:“公主回家了。”
回家了。
“瑜瑜……”
双瑜看了眼身侧出声的林阙谈。
他认真地望着殿中声音传来的方向。双瑜想,此刻若是摘下林阙谈覆眼的白绸,他眼眸中一定满是专注,恨不得装满一个人的身影。
林阙谈像是无意识地叫了双瑜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
宴席过半,昭景帝不知去了何处。
席间气氛闲适,不少大臣家年幼的孩子都去了殿外玩耍,太后与长公主先后离席。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述春过来行礼,“太后娘娘十分想念家人,夫人与小姐可方便去长鹤宫小坐会儿?”
柳君漪笑道:“那便劳烦述春姑姑引路了。”
述春忙道不敢。
文素墨环顾一圈,无奈,“麒哥儿与麟哥儿这两个猴儿跑出去玩耍了。”
“麒哥儿与麟哥儿现在年龄小,可以进后宫,又是一年变一个样,,玥儿定是想见见的。”
柳君漪让人去寻麒哥儿与麟哥儿,双瑜想了想,主动道:“我刚瞧见麒哥儿与麟哥儿跑的方向,我去寻他们。”
双瑜步出启和殿,朝着右手边的方向走去。双瑜出来寻人还有一个原因,长公主离席后,林缺谈也借故出了启和殿,身边没有让人跟着。
出了启和殿是一片花园,宫灯亮在山石上、林木间、花丛里,让宫道也像被淡黄柔软的薄纱拢上。
双瑜走的越来越远,眼前出现岔口,双瑜便让跟着的两位宫人走了一条道,自己朝前走去。
又走出一段路,未瞧见麒哥儿与麟哥儿,也没见到林阙谈。双瑜在心底暗骂了林阙谈一声,周围太安静,双瑜放弃再独自往前走。
双瑜回身,正要往回走,蓦地听到侧前方传来隐约的哽咽声,像是麒哥儿与麟哥儿的声音。
双瑜微怔,忙朝那边走去,未走近,便透过树枝间隙,见一个生的高大的男子,要踢小小的麒哥儿。
顾不上思虑太多,双瑜扬声,严厉道:“住手!”
双瑜快步走过去,将麒哥儿与麟哥儿挡在身后,“你在干什么?”
高大的男子似有醉意,微眯眼盯着双瑜。麒哥儿与麟哥儿见到双瑜,一人拽住她一只衣袖,小声抽噎着告状,“瑜瑜姐姐,他是坏蛋!”
京中的公子双瑜就不认识几个,更不认识面前这个醉了的壮硕高大的男子是谁。
不过双瑜完全不露怯意,尽管她在悄悄带着麒哥儿与麟哥儿后退。
双瑜收敛起平素的散漫,声音又脆又冷,“你若是眼睛不想要,大可再盯着我试试。”
男子呵笑了声,但许是被双瑜目中无人的气势唬住,一下子未有动作。
看来并不曾完全醉,尚有些清醒。
双瑜对麒哥儿与麟哥儿道:“太后姑姑很担心你们,派了许多侍卫来找你们,就在我后面,一会儿就来了。别害怕,我们走过去和他们汇合。”
麒哥儿与麟哥儿乖乖点头。
高大男子声音含糊,“太后娘娘找你们?”
双瑜忍着不愉与烦躁,“是的。”
醉酒男子笑了,打了个酒嗝,“美人儿你就唬我吧。真有趣,你是谁送到我府上的,我要赏他。”
“……”
双瑜无言,这是碰上个醉傻了的。
双瑜二话不说,拉起麒哥儿和麟哥儿就跑,“你们快哭。”
麒哥儿与麟哥儿一愣,出于顺从,立刻放声大哭,在寂静花园里仿佛有回音的向周边回荡。
效果出乎双瑜意料的有效,跑出几步,侧前方亮起光,显出那里本隐在黑暗中的一条小径。
连辛树皱眉带着两个小太监穿过小径走来,压低声音呵斥,“吵什么吵?惊扰到陛下都给你们拉下去砍头!”
连辛树其实并没有看清楚在那儿吵闹的是什么人。在傅承许克制不住砸了个茶杯后,他便脚步如飞出来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