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方见,微微亮起的暖光里,是个紫衣少女飞奔而来。
淡紫衣袂如云,簇拥着容颜潋滟不似凡间人的少女,银色的月亮落在少女眉心,一闪一闪,恣意烂漫,如少女上扬美眸中陡然亮起的光,要撞进人心里。
少女身边所有,都融为夜色,她所在,是夜色中唯一浓墨重彩的亮色。
双瑜慢下步子,辨认连辛树的穿着。
双瑜微收下颌,丝毫看不出被人追逐的狼狈,娇矜道:“公公。”
同时双瑜轻轻拍拍麒哥儿与麟哥儿的背,让他们不要哭了。
连辛树早无了先前的暴躁,唇瓣微张,脑海里几日前齐云钟说的话直直冒出来。
“会见到的。”
“等见到人,你就明白了。”
原来真的会有人,不用见她面容,但只要是她,一举一动,你便知是她。
因为,天上的月亮,怎么会看不见呢?
连辛树的模样落在双瑜眼底,却是有些呆。
不过,双瑜回眸看一眼追上来的醉酒男子,没有其他选择,她再次出声:“公公,有人在宫中闹事……”
“过来。”
低沉微哑的男声打断。
双瑜抬眸掠过连辛树,朝小径深处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小径尽头,是座静立在园中,被枫树遮掩,静中取静的四角亭子。
穿过枫树,亭中透出模糊的光。
双瑜脑中亮光闪过,伴着之前被忽视的声音。
刚刚这个公公怎么说的来着,“惊扰到陛下……”
似乎因为没有得到回复,微远处的男声再次响起。
不知为何,声音低哑了许多,“过来,和孤说。”
双瑜头皮一麻,剥除声音中的哑,这个声音清润的本音,不就是启和殿中,让她觉得熟悉至极的,昭景帝的声音吗?
晚风柔柔拂过双瑜发梢,长裙勾勒着纤腰,双瑜眼睫轻眨。
入宫赴宴前,母亲是如何说的?
不要招惹新帝。
她又是如何回答的?
我记下了。
而今。
双瑜轻抿了抿唇,面对枫树深处,四角亭中看不见的景象。
双瑜略顿了顿,牵着麒哥儿与麟哥儿缓步往前走。
……说就说。
第5章 月光.5
枫叶青绿,宫灯的光柔和。
双瑜牵着麒哥儿与麟哥儿将将迈开步子,连辛树横手,挡住前面的路。
双瑜神情淡淡看过去。
连辛树露出个客气的笑,“小姐过去即可,两位小公子我们会照顾好的。”
麒哥儿与麟哥儿用力攥了攥双瑜手指,着急地摇头:“瑜瑜姐姐,我们要和你在一起。”
醉酒的男子在傅承许开口时,便被暗中出现的侍卫堵住嘴,绑起来带走。
双瑜不确定昭景帝叫她过去是要做什么,会不会过会儿也让人将同样惊扰到他的他们堵住嘴带走。
仅是将自己代入一下被堵住嘴,然后绑起来的场景,双瑜便觉着不能接受。
双瑜摸了摸麒哥儿与麟哥儿的头,对连辛树道:“两位堂弟年幼,家中长辈已经寻了他们许久,十分担心,公公可否遣人送他们回去?”
连辛树没有立刻回绝。
双瑜道:“家父是礼部尚书柳君钰,公公可以将他们交给柳家的人,或是镇北将军府的人。”
连辛树心里咯噔一下,露出的微笑更真了几分,语气不露声色,
“原来是柳小姐。柳小姐放心,我们会将两位小公子好生送回去的。”
双瑜颔首,对麒哥儿与麟哥儿道:“你们跟着公公。”
麒哥儿与麟哥儿瞪了连辛树一眼,不情不愿地鼓脸点头。
“瑜瑜姐姐,那你要快点去找我们哦。”麒哥儿道。
麟哥儿看小傻子般,用软软的声音道:“姐姐你别怕,我去给你搬救兵。”
就是,嗓门挺响亮。
连辛树失笑,也让开挡路的手,俯身做出请的动作。
双瑜抬步,逶迤的裙摆拂过小径上零星的落叶,踏着月色,经过短暂的黑暗,步入微亮的四角亭子。
连辛树目送双瑜步入亭中后,收回目光,指使他的两个小徒弟,“仔细着些,送两位小公子去长鹤宫。”
虽然双瑜随口道交给柳家或镇北将军府的人,但连辛树又怎能真的随意对待,何况,还是柳家人。
两个小太监举着宫灯,牵引麒哥儿与麟哥儿慢慢走远,连辛树站在原地,背对四角亭子,望了眼天边高悬的下弦月,并没有回去亭中侍候。
……
破碎的瓷白茶盏就落在四角亭的石梯前,洇湿的水痕蔓延至石梯边沿。
双瑜避开水痕与碎瓷片,鞋底洁白的崭新绣鞋落在地面,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坐在亭中石凳上,支首阖目的人,却微微睁开了眸。
双瑜垂目走过去,借着余光,缓步走近亭中石桌旁,侧对她支首而坐的人。
在启和殿中,短暂掠过的玄黑衣摆此刻在双瑜面前展开了全貌。其上朱红的腾龙图纹或飞上九天,或俯冲直下,似乎就要冲破玄黑的束缚跃出。
“臣女参见陛下。”双瑜跪拜行礼,清澈绵软的嗓音带着素来的冷淡感。
身前的人没有出声,但双瑜绝不会以为他是睡去。
存在感极强的眸光随着双瑜话音落下,一同落到双瑜身上,像是带有要剥开皮肉,从骨子里去剖析的力度。
双瑜秀致的黛眉几不可见地蹙起,再次出声:“参见陛下。”
冕旒碰撞作响,身前的人终于有了动作。他转过身,一手仍落在石桌上,不过变成正面朝向双瑜的方向。
凤眸黑沉,略有苍白的薄唇微动,一字一顿,“抬头。”
清晰的低哑字音字字入耳,随风过耳畔发梢,近乎容易让人生出近在咫尺、耳畔呢喃的错觉。
双瑜露在衣裳外的脖颈受凉般一酥,发梢下的耳朵尖尖雪白。
双瑜先前便想看看昭景帝长什么模样,此刻抬首便能看见。
然,自愿看是一回事,被命令着看是另一回事。
于是,双瑜抬首时,眼角眉梢含了些自己也未察觉的,挑剔。
好吧,就让我好好看看你……
……双瑜眸光顿住。
眸中隔着雾水般的光,慢慢颤了颤。
冕旒下的漆黑凤眸,直直与双瑜撞上。这个距离,哪怕隔着冕旒,也无法掩盖那张清正俊秀的面容。
腾龙张牙舞爪,跃跃欲飞,然他坐在石凳上,身形端正,让那腾龙也显得温顺,清贵端肃。
“……”
双瑜雪白的脖颈因为抬首注视而上扬,露出纤秀的弧度。
双瑜无意识咽了咽口水。
双瑜捡到过一个人,在北境雪山。
那个人不知名姓,不知来处,遗忘过去所有。
但他永远身形端正,即便粗布短衫也难掩清贵。
看到身前人的面容,与那个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双瑜突然不觉得奇怪,那个人为何会是那样。
若那个人是长在宫中,自小被以明君之道教养长大。那么骄傲与自谨,一定刻在骨子里,哪怕记忆丢失,也不会忘却。
短短的刹那,双瑜脑海里浮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厚重冕旒下,傅承许漆黑的凤眸微动了动。
眸光掠过那扬起的玉雪脖颈,傅承许安放在石桌上的手,指节轻抬。
待双瑜从思索中回过神,想到往日总总,在心内预想过无数种她可能的下场。
双瑜眼前一黑,看不到光明。
颇有点破罐破摔,双瑜反愈发认真地打量傅承许,不再避讳。
傅承许沉默未语,面无表情,薄唇与凤眸都显得疏离冷淡,俊秀的眉微拧,似是克制被打扰的不愉。
便像是,全然一副见到陌生人的反应。
劫后余生。
有没有可能,哪怕非常非常渺小的可能,仅仅就是长相相似。
又或者,他本就记忆不好,已经把她忘了呢?
饶是骄矜如双瑜,也不免侥幸,渴望昭景帝并不是那个人。
便让她对那个人做过什么,永远都成为一个秘密。
“看着孤做什么?”
这时,沉默稍久的傅承许开口道。
要是旁的男子对一位正值妙龄的女子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也许显得轻浮,或是打趣,可能接下来便该道“可是看我好看?”。
然而,由傅承许稍拧着眉道出来,真的便是字面意义——为什么看我。
认真严肃,板板正正。
双瑜垂首收回视线,静默地抿了抿唇。
不安的心都有些无力了。
略顿,双瑜不怕死地试探:“臣女觉着,陛下有些眼熟。”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直白、坦诚点吧。
双瑜想。
沉默少许。
傅承许盯着双瑜,平静启唇,“哦。”
“……”
仿佛不察他让双瑜无话可说了,傅承许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双瑜险些都忘了她是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撞上这位新帝的。
在心里又将林阙谈骂了一番,双瑜将遇到醉酒男子欺负麒哥儿与麟哥儿的过程简短讲了讲。
不过双瑜也庆幸,若不是她来了,麒哥儿与麟哥儿是不是就要被欺负了。
这个亏不能吃。
但双瑜没指望昭景帝能重罚醉酒男子,毕竟现在仅仅是她的一面之词。
傅承许听完双瑜的讲述,没什么情绪地颔首,突然抬手抚掌。
立刻,四角亭外闻声出现了两个侍卫。
只听傅承许吩咐道:“在宫中酗酒伤人,胡作非为,先打二十大板醒醒酒,然后该是哪家的就让哪家来赔礼领人。”
“是。”侍卫行礼,领了命令很快退下。
四角亭又变成只有双瑜与傅承许二人,有些安静,傅承许眸子落回到双瑜身上,意味不明。
就……给她出气了?
双瑜紫衣及地,本就还跪在地上,反应过来后,不太熟练地行谢礼,“……多谢陛下。”
傅承许嗯了一声,然后移开眼,平淡道:“平身吧。”
双瑜起身,目光再次不经意地落回她刚刚留意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