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许抬手抚掌,衣袖落下一截,便也露出那骨节分明的手腕。
一颗红色的小痣,清晰映在腕骨突起处。
双瑜双手交叠在身前,纤白玉指环绕雪腕虚虚转了一圈。
双瑜腕上,同样的位置,也曾有那么一颗痣。
因为瞧见那个人的腕上,红痣秀气,她伸手抹了抹,抹不去,反而让红痣在周围泛红的皮肤上更加显眼。
像是他身上唯一不正经的一处。
双瑜越见那颗红痣越觉得喜欢。
于是后来双瑜看着他,伸出白嫩,指腹泛着一点红的玉指。
轻轻冷冷地道:“痛”
然后在他抬眸看来之际抬腕,露出雪白腕骨处同样的位置道:“我也想要一颗。”
而今,双瑜面上如常,实则侥幸的心碎了个稀巴烂。
无法自欺欺人。
总不能连那颗腕骨上的痣,也生得一模一样。
所以,他现在还能与她好好说话,是不记得了吧?
傅承许放下手,袖摆挡住双瑜的目光,也挡住他刚刚下意识抬手的动作。
双瑜福身:“陛下,既已事了,臣女先行告退了。”
傅承许未言,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连辛树与一位年长的嬷嬷走近四角亭。
连辛树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出现。他面上不显,温声恭禀:“陛下,太后娘娘命人来接柳小姐去长鹤宫。”
嬷嬷也道:“小厨房熬了桂花蜜奶,陛下宴上饮了酒,太后娘娘让奴婢给陛下送些来。”
嬷嬷将食盒递给连辛树,连辛树观一眼傅承许的面色,见他颔首,方接过食盒,送进亭中。
傅承许开口让双瑜退下。
双瑜告退后,跟随嬷嬷走远。裙摆蹁跹,步子有些快,没有回头看一眼。
四角亭中,傅承许打开食盒,突然不含情绪地笑了声。
连辛树眼皮一跳,“陛下,可要请徐太医过来?”
傅承许离席,实是因为头疾发作,受不住启和殿内的吵闹声。
连辛树问这个问题,实是在委婉询问傅承许,可还头痛。
“不用。”傅承许道。
食盒打开,露出青瓷玉碗盛的牛乳,金黄蜜汁浇在上面,色泽诱人。
傅承许回想起之前他下意识抬手要扶双瑜的动作,语声不明地重复,
“既已事了?”
第6章 月光.6
……
双瑜由嬷嬷引路,没有花费太多功夫便到了长鹤宫。
长鹤宫是深宫宁静之所,但走近它,并不会觉得孤寂冷清。长鹤宫灯火如昼,从中传出欢愉的古琴之音。
双瑜步入殿中时,麒哥儿与麟哥儿正坐在铺着柔软绒毯的阶梯上,拍掌看琴案后的人弹琴。
双瑜本以为是乐人在弹琴,步入殿中方见,弹琴的是位儒雅含笑的男子。男子年近中年,气质温和宽厚,形容俊郎。
柳君玥坐在男子身侧,身形放松,脚边趴着个比麒哥儿、麟哥儿还要小的小包子。除去太后端肃的服裳,柳君玥就似普通人家的夫人,与夫君琴瑟和鸣。
柳君玥是柳先生最小的女儿,其实年龄才将过三十,笑起来时颊边有两个酒窝。
柳君玥阻止了双瑜行礼的动作,摆手让嬷嬷退下,唤双瑜过去。
弹琴的男子停下抚琴,含笑看来。
柳君玥为双瑜介绍:“瑜瑜,还有印象吗?这是你三姑父。”
庆宁帝退位给太子后,就不见踪迹,原来就在长鹤宫中。
在双瑜久远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是见过庆宁帝的。但双瑜现在见着庆宁帝,却有些眼熟,觉着像是近年才见过。
祖父祖母已许多年未回京,两年前年节前后,有个人到祖父祖母家中拜访,当时双瑜又要出门,只仓促瞥见一眼。
双瑜若有所思:“去岁北境……”
庆宁帝微笑接过:“是的,那时瑜瑜看见到的确实是我。练练出生不久,又逢将近年节,我和你姑姑带他去给柳先生与柳夫人见见礼。”
庆宁帝就若宽和的长辈般,细细交谈,让本就不习惯与人行大礼的双瑜险些忘了该对他行礼。
不过庆宁帝也摆摆手阻止了,询问双瑜:“岁雅可有为难你?那个孩子性格严肃,但人不是坏的,心中明白事理,若他说话语气重,瑜瑜不要放在心上了。”
双瑜反应过来,“岁雅”应该是称呼昭景帝。
“陛下没有凶我。”双瑜欲言又止,有些想问问,昭景帝是何样的明事理。若是曾迫于形势,他被人当……仆从对待过。
他,可以理解吗?
说来便是离谱,完全不能为外人道。
双瑜道:“陛下惩治了那个醉酒失德的人,罚了他二十大板,再让他赔礼道歉。”
柳君玥闻言轻笑,“这还差不多,否则有胆子欺负麒哥儿与麟哥儿,本宫一定不会放过他。”
说话间,双瑜垂在身侧的手指被软软的手指握住。
原是小包子练练不知何时从琴案下了爬过来,抓住双瑜的手指,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说话还不是太熟练,却很聪慧,软声,“瑜,瑜,瑜瑜。”
瞬时,殿中的人都笑了。
“练练,该叫姐姐。”柳君玥笑着。
双瑜孩子缘莫名地好,牵着练练,麒哥儿与麟哥儿也跑过来,围着双瑜。
双瑜微垂首,想起先前没来得及询问的问题,“你们怎么跑去那么远的地方玩耍,跟着你们的嬷嬷呢?”
麒哥儿与麟哥儿抬头,解释:“我们在躲猫猫,看到表兄一个人走,我们就跟上去了……然后然后……”
双瑜黛眉略挑,接上他们的话:“然后跟丢,还险些被人欺负了?”
麒哥儿与麟哥儿难为情地点点头,“是呀。”
双瑜失笑,林阙谈果真就是该骂。
不久,收到柳君玥让宫人送去的消息,尚在外面寻找麒哥儿与麟哥儿的文素墨和柳君漪亦到了长鹤宫。
在她们入内之前,庆宁帝收起案上的古琴,去了内室,将外间留给柳君玥与家中人叙话。
今日因宫宴延迟了下钥的时辰,至接近宫门下钥,双瑜方和长辈一起出宫。
坐上马车,透过打开的车窗,双瑜看到,在宫宴上离开许久的林阙谈不知何时先回到了马车上。
他倚着车壁闭目歇息,覆眼的白绸不见了。
……
宫门下钥的时候,连辛树轻声推开门走进紫宸殿。
紫宸殿内散落着许多画卷,有些卷束着,有些展开在地上,露出上面或是背影,或是侧影,或是美人回眸,然用了面具代替面部的景象。
傅承许坐在散落的画卷中心,修长手指执着最新画出的一副画卷。
画卷中的淡紫群裳逶地,簇拥着中间娇嫩的少女扬起白皙干净的脖颈,少女周边是浓墨的夜色。
少女的身影与散落画卷中的无数身影重合,却是第一幅,有了确切面容的花卷。
若是双瑜瞧见这幅画,定会发现画中的场景像极了先前四角亭中的景象。只不过画中,少女雪玉般的脖颈上,多了只骨节分明的,属于男子的手掌。
手掌微微用力突起青色的筋络,带着克制与难抑,覆上少女的脖颈。
就像是要将,月光下的少女彻底束缚在那个月夜。
连辛树小心地避开画卷,远远对傅承许道:“陛下,柳小姐刚刚从长鹤宫出来,现在同柳家夫人她们一起出宫了。”
傅承许从画卷中抬首,没了冕旒的遮掩,冷淡凤眸下薄薄的青黑清晰可见。
傅承许许久没有歇息好了,头疾让他几乎夜夜难寐。
傅承许让连辛树退下,他坐在满地的画卷中,回想起了在四角亭里,因酒意,短暂地陷入过一个梦境。
更像是一场记忆——
雪山冰雪积年难化,四季在雪山似都会隔着冰雪,慢上一步,且不明晰。
傅承许就在山腰的木屋里,坐在碳火旁。
木屋在雪山中十分难存,即使是建在最为平缓、空阔的山腰。但这座木屋不一样,因为它是以百年不腐的金丝楠木做梁,金砖为地。
这是从梦中醒来后,傅承许方知晓的。而梦中的他,什么也不知。
他安静地坐在碳火旁,固执地守着一个承诺。若不是窗外的光与暗交错,安静得会让人以为时间并未流逝。
碳火微熄。
最后的一幕,傅承许从怀中拿出精致秀巧的白玉盒。这种玉盒专门制来存放珍贵易腐的药材。
傅承许打开玉盒。
七瓣色粉蓝,质透明的春雾莲静静躺在玉盒中,舒展着花瓣。
它的生机有限,在过了盛放的七日后,便在傅承许的注视下,不可挽留的枯萎、凋零。
再珍贵精妙的玉盒也无法挽留。
混乱的语声开始出现在四周,令他头痛如针扎的密密麻麻刺进脑海。
“春雾莲是雪山之神送给他的孩子们的祝福,祛除百病,延年益寿。送给心爱之人,则会获得雪山之神最诚挚的祝愿,鉴证百岁无忧,白首偕老。”
“春雾莲生长艰难,花期短暂,入药也只在花期,十分苛刻你要种花吗?”
“……”
这些混乱的声音傅承许都尚能忍受,最后最后,让他面色苍白的却是一道冷淡的女声。
“春雾莲花开,我会回来。”
但春雾莲花开,他小心地摘下,抱着难以明诉的渴望想要摘花送给一个人。
那个人,再也没回来。
满目晕眩的猩红里,枯萎的花落进碳火,濒死地冒出一点火星。
面色苍白的傅承许起身,挥开一旁案几上堆叠的信件。
一封封花笺落入炭盆,濒临熄灭的碳火陡然亮起,焚烧的热意扑面,那是冰冷的、寒风入骨的雪山……
傅承许握着画卷的手指绷紧,青筋突起。忽地,他从地上撑起身,将画卷一幅幅抚平,收起。
固执较真至极的人,怎能轻飘飘一句,既已事了?
……
马车离皇宫越来越遥远,穿过高大宽厚的宫门,仿佛身上无形厚重的压力一同散去。
双瑜透过车窗,凝望不断后退的长街。
心中仿佛有声音在蛊惑。
就那么往前走吧——
一直往前走,走过西城门,然后车马入山林,陈国繁盛之地,再无事情能够束缚她。
届时,她不在盛京,就算昭景帝想起过往,感到被折辱,怀恨在心,或是其他种种。
而那时,双瑜在四方。天高海阔,山长水远,有柳家周旋,再加上寻到她、抓住她要花费许多力气,也经过漫长的时间。
时间总是能消磨一切,或许到那时,昭景帝再想起她,也只觉得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