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曲子婉转,在空荡荡的石室中悠扬回响,透着股说不出的清冷异样,不知多久后,某一刻,顾筠微微阖眼,突然抬手向上,握住了女子清瘦嶙峋的腕。
烛光刺眼,照在那手腕之上,只见一片锋利的泛着冷光的瓷片正被攥于指尖,距离他的脖颈竟只剩半指距离。
一室寂然,顾筠抓着女子手腕坐起身,对上她死寂的眼。
“你爱上了一个人。”
她看着他,美丽的面容上再不见一丝温柔和疼溺,而是和顾筠如出一辙的漠然,直到此时,这对长相并不相似的母子终于多了几分相似,昭示着他们血脉相连的事实。
顾筠不言。
“不,你不是真的爱她,你们顾家的男人是没有爱的能力的。”
女子垂下眼,另一只未被控制的手掰开顾筠,然后将那磨得锋利的瓷片缓缓放入他的掌心:“你们只会抢,只会掠夺、摧毁,爱这个东西,顾裕那个假父亲没法教你,顾瞻廷那个真父亲也没法教你,真可惜,我这个生了你的罪人,更没法教你。”
顾筠看着手中的瓷片,面上依然无动于衷。
“你不该来找我,找我做什么,让我教你怎么杀人吗?”
说到这里,女子露出一抹美到极致的笑,那美太盛太艳,让人想起赤蔷薇开败的腐烂,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只能教你杀了她,就像……我当年杀了顾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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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改了许多遍,能力有限,已经自认是我当前能做到的比较好的,总之,我爱美强惨疯批,求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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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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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 清平侯顾筠乃原安定侯顾瞻廷的嫡次子,却很少有人知道,名满天下的清平侯其实不是安定侯夫人所出。
他是世子夫人所出——没错,正是他名义上的兄长、安定侯世子顾裕的妻子生下了他。
那是个充满了血与泪的故事, 刀光生死, 爱恨情仇,随便拿出其中一件, 都足以惊世骇俗, 而如今, 那些过往统统被尘封于阴暗破败之下, 已成为鲜为人知的隐秘。
可是,别人不知又如何, 不知, 便能当作从未发生吗?
姜珮望着眼前已从孩童长大成人的男子, 唇边笑容越发灿然, 一双美眸却缓缓落下泪来。
“我平生有二罪, 一为嫁入安定侯府, 二为生下你这个孽障, ”她死死盯着顾筠, 盯着那张和顾家男子一个模子刻出的脸, 又哭又笑,“我该叫顾家血脉绝于我身, 叫那两个疯子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空旷的石室内, 只有女子凄厉而疯狂的笑声久久回响, 偏生笑到一半,她突然惊惧四顾, 口中开始喃喃:“他来了,顾裕来了,怎么办,顾裕要来了……”
扔在地上的襁褓被抱起,死死抱在怀中,女子满面泪痕,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一会儿将襁褓藏在床下,一会儿将襁褓藏于柜中。
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藏起又抱出的动作,一次又一次,神情逐渐吃力,托着襁褓的动作也在不知何时变成了双手竖着掐住两侧提起,仿佛在她一次次的藏匿中,怀中婴儿已长大成了她渐渐抱不动的孩童。
最后一次,她弯着腰,吃力地将怀中“孩童”放在了床榻上,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从旁边扯起被子,捂在了“孩童”的口鼻处。
“阿尨乖,娘亲最爱阿尨了,睡一觉,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保持着死死压下被子的动作,面上惊慌褪尽,只剩一片死寂的静谧,说完,她半阖着眼,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那曲调回响在石室内,婉转悠扬,竟和方才听到的一模一样。
一室狼藉中,哑仆上前默默收拾打扫,顾筠站起身,将手中瓷片收入袖中,然后照直朝外走去。
***
林曦院。
屋内飘着浓重药香,叶瑾脖颈缠着布条躺倒在床榻上,一旁头发花白的郎中将剩余伤药递给彩云。
“一日换一次药,不要叫她开口说话,饭食只用些米汤白粥,切记定要晾凉了再小口喂给她。”
说完,老郎中看了榻上沉默的女子一眼,想到方才探脉时见到的那只齿痕遍布的手,心中叹了声造孽,转身离开了。
“夫人,可要用些水?”彩云小步走上前,轻声问。
叶瑾微微摇头,仿若了无生气被使坏了的提线木偶。
彩云便又出去找春兰取药——夫人今夜还未服过避子汤,侯爷一日未开口撤下,她们便一日不敢停。
药汁晾至温凉,叶瑾被扶起,忍着喉间疼痛硬是一滴不剩地饮下,她躺回榻上,任凭彩云轻柔放下床帐,视线落入一片昏暗。
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身上无一处不痛,痛到甚至有些麻木,叶瑾出神望着犹在轻轻晃动的幔帐,只觉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迅速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
太累了。
这一年,她吃尽苦头,使尽浑身解数,到头来,却是这般结果。
她像个供人发泄的玩意儿,他高兴了,就予取予求,不高兴便要折磨她、甚至杀了她。
喜欢?如果这就是顾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那她对他的恨,都能算是爱了。
幔帐围起的方寸天地间,叶瑾对着眼前昏暗渐出了神,脑中猝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样的苟活,真的还有意义吗?
***
那日之后,顾筠再未出现在林曦院。
彩云伺候着自家夫人,看着她身上的伤一点点好起来,短暂萎靡的精神也渐渐振作。
是啊,除了振作,又能如何呢,这都是命。
彩云心中叹息,以手背试好茶盏温度,放在女子面前,见她在看春兰剪窗花,便凑趣问要不要剪两张打发时间。
“快过年了吗?”叶瑾问,未好全的嗓音依然带着沙哑。
“已腊月初七了,夫人,”彩云笑道,“前头膳房在准备腊八粥,明儿个可得早起,否则见了太阳便讨不到吉利了呢。”
叶瑾点头,示意对方将剪子和纸递给她。
剪纸的剪子头部圆润,刃钝得很,她坐在榻边,目光仔细从手中剪刀上流连而过,然后垂眸,专心剪起了窗花。
“既要过年,院里每人添一月的例银,从我的私房中出,”叶瑾一边剪窗花,一边温声道,“还有我的妆匣,将它拿出来,你们从里面一人挑一件。”
挑夫人的首饰?几个丫头纷纷推拒。
“叫你们拿着便拿着,我又不差那几件,”叶瑾搁下剪了一半的窗花,亲自取了妆匣,然后从里面挑选起来,“春兰衬金色,这支金丝戏蝶簪戴上定好看,彩云皮肤白,正适合这种玛瑙坠……”
越说越多,最后每一个丫鬟竟都被足足塞了三件首饰。
没有姑娘不爱俏,几人虽都会推辞,但在叶瑾的劝说下,还是欢欢喜喜收了戴上。
“我记得春兰你年纪似是她们中最大的?”叶瑾问。
“回夫人,奴婢转过年就十八了。”春兰回答。
“二九年华,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叶瑾点头,温柔一笑,道,“我将身契给你,你归家嫁人吧。”
春兰一愣,立马便要跪下表忠心,却听叶瑾回头朝夏荷道:“我记得你只比春兰小一岁,不若和她一道走,也好有个照应。”
这下,愣住的成了夏荷。
二人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可惜叶瑾已铁了心要将她们送走,谁劝都无用,于是三日后,一高一矮两个丫鬟背着包袱含泪接过沉甸甸的赏银,离开了侯府。
“秋菊你喜欢花,以后去花房专心搭理花草。”打发走了春夏两人,叶瑾朝旁边的小丫头吩咐道。
于是,秋菊也走了,一夕之间,林曦院只剩下了彩云一个大丫鬟。
“奴婢不走,”相比前面三个好打发的,彩云只摇头,咬牙道,“奴婢、奴婢是侯爷安排来伺候夫人的。”
“那你便留下吧。”叶瑾点头,淡声道。
这个腊月格外冷,管家安排了好几批新丫头来让叶瑾挑选,都被她以不合眼缘为由拒了,加之顾筠上次发了火后一直不见来,林曦院逐渐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下人们偷偷传,瑾夫人已失了宠,对此,叶瑾一笑置之。
顾筠一定会再来的,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
不过这次,她要做那个釜底抽薪的人。
越接近年关,府内越发忙碌,彩云一人分.身乏术,叫了个粗使婆子来支应屋外之事,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日不巧,粗使婆子竟生了病,上吐下泻从床上爬不起来。
“夫人且稍等,奴婢去取午膳来。”彩云焦头烂额,说完小跑着出了院子。
空庭寂寥,后面耳房隐约传来婆子痛苦的呕吐声,叶瑾垂下眼,阖上门,将门栓挂好。
她从箱子里翻出腰带,两根并做一股,飞快串联打结,然后踩着凳子将腰带高高甩过房梁。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这样的日子,教人看不见一丝希望。
她真的太累了,累到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不如就此睡上一觉,将来到古代的四年,当作大梦一场。
只是答应碧鸳之事,她怕是做不到了。早知道该拉下脸面去求顾筠,大不了多陪他睡两觉,多玩两个花样,反正她主要的用处便在床上,也不差那几次。
将脖颈放入绳索那一刻,叶瑾以为自己会想起来到古代的诸多回忆,但她闭上眼,脑海中划过的却是那年夏天,自己坐在窗明几净的阶梯教室中,翻开面前厚厚的《民法总则》。
她不是个合格的法学人,在这个蛮荒世界的折磨下,她已变得面目全非了。
好怀念啊,那个美好的时代。
穿着绣鞋的脚尖轻轻踮起,然后将踩脚凳用力往后一拨。
彩云挡了膳房捧高踩低的为难,抱着怀中的膳盒往回跑,谁想转弯间险些一头撞上人。
她刹住脚,正要道歉,看清眼前人是谁后猛吸气,急忙跪下行礼。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许久不见的顾筠面色淡淡,还是那副清贵模样。
“侯爷赎罪,只因夫人那边还在等奴婢回去侍候,实不敢耽搁太久。”彩云告罪。
“院里又不是没人手,至于急成这般。”顾筠微皱眉。
“这……”彩云惊讶睁大眼,磕巴道,“侯爷、侯爷竟不知么,前段日子夫人遣散了其他姐妹,只留下奴婢一人伺候,原本还有个粗使婆子帮忙,谁想突然病了,奴婢只能自己取膳,留夫人一人在房中……”
彩云还在抓着机会诉苦,却见顾筠忽地面色大变,未等她说完,便转身朝着林曦院的方向急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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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懒得凑三千字,多的当送给大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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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个虫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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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是三年前侯府统一采买来的丫鬟, 这些年,她见到的侯府主人向来是从容的、优雅的,如天边高不可攀的云,去留无意, 宠辱不惊。
而不是像此时的顾筠, 面色难看,脚步匆忙。
鹤氅如滚滚乌云在凛然寒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 这一刻, 那些坐观云卷云舒的高贵闲雅被突兀撕得粉碎, 只剩下一片真切而直白的焦急与心惊。
原来, 侯爷也是凡人吗?
彩云想追住前方男子,却怎么都无法撵上,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远, 最后将她甩到十丈开外的距离。
一路追赶, 原本一炷香的路程, 眨眼间, 便到了。
院门大敞, 彩云喘着气跨过门槛, 来不及平顺呼吸, 却在抬眼间见到了男子破门而入时屋内的景象。
绳索高悬, 缀着明珠的绣鞋将踩脚凳一脚踢开,淡雅裙摆于半空中轻轻晃动, 像西洋钟没有生命的钟摆。
怀中膳盒“砰”得一声摔在地上,彩云扑上前去, 嗓子里发出一声尖锐到刺耳的惊叫。
听到彩云声音的那一刻, 尚未失去意识的叶瑾便知道,这一次, 自己又要前功尽弃了。
坚实有力的手臂伸过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从腰带做的绳索上抱下来,她咳了两声,抬眼看去,只见顾筠双眸冷冽,仿若寒原结出森然寒冰,面上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可怕。
“谁准你寻死的。”他掐着她的下颚,冷声道。
“一个人想死的时候,怎么都会死的。”
从被抱下来的那一刻,叶瑾就已停下了挣扎,她望着他,甚至笑了一声,没有丝毫被撞破自杀现场的害怕情绪:“你又不是阎王,还能管我几时去死吗?”
空气凝滞,死一般的冷寂在周围发疯生长。
寒冰从顾筠眸中蔓延开来,将所有神情封于厚厚冰层之下,他眸光幽深,看着怀中无动于衷的女子,指尖抚过纤弱脖颈上新添的一道淤痕。
半晌,顾筠沉声道:“那便来试试罢。”
快要过年的时日里,林曦院中响起各色古怪声响,推椅子、搬花瓶、包桌角、搜床底……奴婢们做得小心翼翼,连丝余光都不敢看向旁边面无表情的女子。
“都仔细着点,不可落下哪怕一针一线。”房门处,马嬷嬷目光扫过榻上那位祖宗,只想叹一声时运不济。
都是荣养的年纪了,先被派过去把这人从太原接回来,好不容易交代了,结果这才歇下多久,又被派来管这档子寒掺事。
一个妾,不听话赏条白绫吊死了事,何至于弄出这般动静?
想到自家侯爷来找她时的模样,马嬷嬷神色一痛:她奶大的那个娃娃,分明已不再是整天需要躲躲藏藏的孩童,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怎么就撞在这样一个不省心的女子手中。
罢了,他既来托她,那她定要将此事办妥才好!
从这日起,叶瑾开始了全天不离监视的生活,喝口茶有人盯着,吃个饭有人盯着,睡觉时有人盯着,就连她在屋里走动时路过火盆,也有丫鬟谨慎地小步冲上前,迅速将火盆搬到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