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翅——清淳
时间:2022-07-01 07:37:37

  叶瑾只觉可笑。
  自从入住正院,虽然她自己没什么感觉,但周围人对她的态度肉眼可见发生了变化。曾经,众人对她更多是浮于表面的谄媚,现下却多出了恭敬和恐惧,仿佛她拿下侯府女主人这个位子已指日可待。
  她才不会嫁给顾筠,一个妾,放了就放了,要是成了妻子,可再没有说放就放的道理。
  和顾筠绑定一辈子?想想就要喘不上气。
  反正叶瑾一点都没有争宠的兴趣,谁爱争谁去争,顾筠少来她房里几次,她还能落个清静呢!
  “夫人,侯爷道是前面客人要留下用饭,今日便不来后头了。”
  外面日头正好,蓝裙女子在阳光下朝着叶瑾行礼,略显臃肿的棉衣硬是被她掐出一把折柳般的细腰,好看得紧。
  “知道了,有劳。”叶瑾点头,她舌头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可能许久不用的缘故,如今说起长句总觉得微微费劲。
  “照顾侯爷乃奴婢分内事,不敢称辛苦。”对方垂头,谦卑温驯地屈膝告退。
  倩影离去,叶瑾忍不住看了眼女子那精心掐出的漂亮腰线,又扫了眼身上随意穿的半新衣裳。
  说起来,大过年的,她最近好像吃胖了一些。
  可能有了一年这个有盼头的期限,她精神渐好,加上郎中说她体弱要补,丫鬟嬷嬷们便使足了劲,食补药补双管齐下,这么一通折腾,她会长胖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脑海中划过昨夜某人趁着她迷离之际,在她腰上掐了好几把,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叶瑾伸手捏捏自己的腰,发现的确有一点点肉了。
  有点肉也好,她前段时间消瘦得跟个纸片似的,风一吹直倒,走两步都要喘。
  “告诉膳房那边,午膳添份青菜瘦肉粥吧。”她吩咐道。
  总要调理好身体,这样一年后才能有力气离开。
  ***
  转眼间,出了正月,大虞朝官员假期结束,顾筠渐渐又忙起来。
  一个月来,铃兰牢牢把持着书房那一片地,叶瑾这边则在马嬷嬷的默许和帮助下,终于将院子里的其他一应事情抓在了手里。
  “夫人不争,下头人却总要有个盼头。”两派斗得快成乌眼鸡时,叶瑾一度无语想喊停,却被马嬷嬷制止,“夫人放心,有老奴看着,闹不到侯爷面前去。”
  那便随她们闹吧。
  叶瑾没再管,只又给花房那边赏了银子和药下去——因为她上吊的事,彩云挨了十杖,原本当日已被发卖出去,最后是她叫顾筠将对方从人牙那里要回来,派去花房和秋菊做伴。
  因为伤太重救治又不及时,彩云以后走路怕是要跛。
  跟着她的人,有几个能有好下场,若是斗法能让她们开心点,随她们借着她的势斗一斗也无妨。
  日子一天天过去,顾筠白日去前头忙,午时只要有空就会回后面和她一道用饭,再拥着她歇上小半个时辰。
  大约因为她舌头受伤后一直不太爱说话,大大降低了两人发生争执的概率,在度过最初的那段别扭时日后,他们之间日渐和缓。
  正月二十八,京城下了场大雪。
  一大清早,顾筠带着叶瑾,出城赏梅。
  皑皑白雪下了整夜,落了满枝,衬着朵朵红梅,美不胜收。
  有风吹得枝头雪落下来,正掉在叶瑾的领口处,她被冰得一激灵,身旁人探身过来,以手微微伸入她的领口,将那点已化成水的雪花擦去。
  他的指尖竟然比雪还要冷,她又一激灵,赶紧嫌弃地将他拍开。
  “周围有人,你适可而止点。”她兜着领口,小小瞪他一眼。
  来赏梅的不止他们一家,只是距离比较远而已。朦胧中,有少女银铃般的欢快笑声远远传来,隐约可见少女手里握着一团雪,一边跑一边向着前面的少年扔去。
  喧闹间,反衬得这边两人分外安静了。
  顾筠垂眸,任凭女子挣脱出怀抱,去接丫鬟递来的热茶,却在她指尖快要碰到茶盏前突然随手从枝上握了小把雪,按在了她的脸上。
  猝不及防间,叶瑾发出一声惊叫,她捂着脸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大白天又犯病的家伙,却见对方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地接着赏雪。
  狗东西。
  莫不是最近给的好脸色太多,想上房揭瓦?
  叶瑾反手抓了把雪,团成一团,毫不客气砸向对方。
  雪团被男子抬臂挡住,霎时散开,落了他满头,好不狼狈。
  爽。
  叶瑾挑眉,然后转身就跑。
  不跑等什么,等他报复回来吗!
  然而哪里跑得过,不过几步,叶瑾很快被人从后拦腰抱住,有人捏着雪团去贴她的颈,她一边惊叫一边不甘示弱地抓着雪反手按回去。
  一片纷乱中,远处的打闹声渐渐远去,她被按倒在柔软的雪地里,翻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停下。
  发髻早乱了,叶瑾被转得发蒙,茫然睁眼看去,却见上方男子沉默凝视她半晌,然后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红梅白雪之中,他拥着她,散下的发丝沾了雪,贴在她的唇角,微微湿,细细痒。
  若是能就这样下去,那便好了。
  心间闪过万般念头,却又清楚,一切不过假象。
  此时此地,在这片平平无奇却又美得离奇的梅林,顾筠的心底里忽然冒出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
  它在问他,后悔吗?
  ***
  永兴四年的这个春天,注定不平静。
  二月初,一条爆炸式的消息突然从皇宫传来,年近而立却始终无子无女的当今圣上,后宫中的某个妃嫔有孕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日顾筠便被一道圣旨传入宫中。
  “此子决不可出任何差错,”和其他人猜测的不同,永兴帝虞沛尧并没有多么欣喜若狂,真要说的话,反而凝重更多,“外面怕是又要起风浪,容修你替我将整个京城及周边仔细筛上一遍,若有可疑,不必报我,直接……咳咳,直接杀了了事……”
  太监上前来替皇帝轻抚胸口顺气,又奉上热茶和丸药,一通折腾,直到咳嗽渐息方才退下。
  “我这幅身子,现今越发不堪用了,”虞沛尧靠在皇座之上,面上带着掩不去的疲色,“长河水患方歇,今早漠北有消息传来,鞑靼那边似有异动,怕是又有一场仗要打。”
  “漠北有常将军在,出不了岔子,圣上不必担忧,保重身体要紧。”顾筠道。
  “常远宁已年过不惑,又能顶用几时,我如今只望他能多撑一会儿,怎么也要死在我的后头才好。”
  皇帝说出丧气话,太监奴婢霎时跪了一地,虞沛尧却毫不在意,只微微笑起来,对着顾筠语气随意道:“且不提那些烦心的了,如今我眼看着也要当上父皇,不知容修你那边何时会有喜讯传来啊?”
  喜讯。
  顾筠一愣。
  说起来,她上次小日子是几时来着?
  皇帝之后都说了些什么,顾筠全没听进去,从宫中告退出来时,他且还按捺自己压着步子,甫一出宫门,便让下人牵了马来,急急往府里赶。
  请郎中,不,应该叫个专精此道的御医来,要真是他想的那样,他……他……
  耳边仿佛回荡起女子凄厉的笑声,朦朦胧胧,依稀大叫着什么断子绝孙,顺着耳边钻入心底,带来刺骨的冰冷,蜿蜒千里结出厚厚寒冰。
  顾家的血脉。
  他从未想过要一个孩子。
  哪怕是她生的,也……
  侯府门口,马匹高高扬起前蹄,顾筠跃下马,看着大开的府门,一时竟没有立刻进去。
  “侯爷,夫人生病,叫了郎中去看。”见他不动,管家迎上来小声禀告道。
  又病了?
  寒风凛冽,顾筠再顾不上其他,朝着正院大步走去。
  入了院,正遇上了府上惯用的郎中从房里出来。
  “避子汤到底伤身,夫人现今已有了伤到底子的征兆,若能停药,最好先停上一段时日,”郎中俯身朝他行礼,语气平和地将叶瑾此时的境况说了一通,末了叹息加上一句,“如此下去,怕是子嗣艰难。”
  今日,叶瑾醒来后便觉腹痛难忍,叫了郎中来,最后判断是经水不利。
  二人相处将近一年来,每次行房后,叶瑾总要喝下避子汤,方子便是这位郎中开的,虽已尽量用了伤害小的药材,但她喝得太频,日积月累下来,到底还是伤了身体。
  不是他猜得那般。
  顾筠站在原地,发现心中竟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他看向屋内,榻上女子面色苍白,近来养出的那点丰润仿佛一夕之间统统消失不见了,只剩一个单薄如纸的剪影。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涩然开口道:“那便停了罢。”
  “不能停!”闻言,屋里叶瑾忍着腹痛硬是翻身坐起,她甩开丫鬟的搀扶,盯着顾筠一字一句道,“停了药,你一下也别想碰我。”
  一年之期刚过一月,自由还没影,先搞出个孩子?
  想让她给他生孩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这一刻,笼罩在二人身上那层虚假的和睦骤然被撕裂开来,露出早已千疮百孔的内里。
  “这……若是不停药,夫人此症只会越来越重,将来就算想要有孕,也再不可得了,”一旁郎中有些犹豫道,“如此下去,伤身事小,恐怕……会有碍寿命。”
  “痛经就让它痛,生不出来就不生,折寿就折寿,我不在乎,反正这药我必须喝。”腹中疼痛愈盛,叶瑾面上却不见一丝怯意。
  她瞪着他,那么用力,眸中满是戒备,带着压不下的厌恶。
  绝子,折寿,单独哪样拿出来,不叫当世女子露出惧意,可搁在她的面前,搁在她对他的恨意前,却统统不值一提。
  迎着女子冰凉的眸光,顾筠静静立于原地。
  从出宫开始,一直纠缠在他耳边的另一个声音忽地放大,变得格外清晰,那声音在又哭又笑:“我平生有二罪,一为嫁入安定侯府,二为生下你这个孽障,我该叫顾家血脉绝于我身,叫那两个疯子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顾家血脉……
  顾家血脉。
  确实恶心。
  顾筠看着叶瑾,眸中大片荒原,冰雪覆盖之下满是冻土,唇边却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我说停便停,”他道,“停你的,我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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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转折生硬,加了一段赏梅
  谢谢蔡依林的小宝贝儿、躺平的营养液,比心~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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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瑾第一反应是不信。
  他喝?她怎么知道他喝的是不是避子药?
  然而, 不等她质疑,对面男子像已想到她所想,接着道:“我若想骗你,给你偷换药不是更简便, 何必自己还要喝那苦汤。”
  叶瑾沉默, 倒也是这个道理。
  “可有男子用的避子汤?”说着,顾筠径自去问一旁的郎中。
  “……老夫确有看过一个方子, ”那头发花白的郎中看顾筠的眼神, 像在看一个年少轻狂的疯子, 颤巍巍道, “只是那方子用药猛烈,很是伤身, 长此以往, 恐对子嗣不利。”
  “去开, 让她们煎药。”顾筠摆手。
  床榻旁, 马嬷嬷抬起一张含着泪皱纹遍布的脸, 和郎中去到一边桌上拿方子, 出乎叶瑾意料的是, 这位会在她用瓷片扎顾筠时奋不顾身扑上来的老妇人竟没有开口去劝, 而是顺从地去做这件在当世绝对称得上惊世骇俗的事情。
  别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代, 就算到了各项技术研究更成熟的现代,也有不少男人连个最基本的避孕套都不愿戴, 或让另一半吃药,或让另一半去上伤身的环。
  所以, 他究竟为何会甘愿去吃那药呢?
  因为喜欢她?
  不, 叶瑾还没那么自恋。
  “侯爷,药煎好了。”
  落针可闻的屋内, 马嬷嬷亲自端着蒸腾热气的药碗递给顾筠。
  在叶瑾难言的目光中,坐在塌边的男子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烛光照在他的侧影上,可以清晰见到挺拔的脖颈,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有些许药汁从唇角落下,于那冷白的皮肤上画出蜿蜒的浓黑痕迹。
  药汁饮尽,马嬷嬷呈上蜜饯和帕子,却被无视。
  他放在药碗,深沉如渊的眼眸朝叶瑾瞥来,不等她反应,便伸手捏着她的下颚,倾身过来,撷住了她的唇。浓郁药香随着贴近侵入呼吸,顺着相触的柔软渗过来,他撬开她的齿,然后她尝到了一种苦到极致的味道。
  太苦了,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
  叶瑾皱眉想要推开他,却被对方揽腰拥过去,直到胸膛紧密相贴。那拥抱太紧,紧到令人微微窒息,仿佛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朦胧中,她似乎感觉到对方心脏跳动的痕迹,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
  时间被拉到无限长,整个世界只剩下桎梏着她的那个人。血液加速流动,在耳边留下轰鸣般的声响,他将她抱起坐在身上,隔着衣裳相抵,她放在他肩上的指尖渐渐颤起来,然后在某刻,于他已结了疮疤的伤处上方用力抓紧。
  那被瓷片划出的伤口分明已愈合,可一瞬间,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幻觉般刺骨的痛,顾筠低低抽了口气,然后侧头咬上她轻扬绷直的颈。
  “如果……”
  喉咙中有句话想要冲口而出,被理智无情压下,他垂眸,眼睫落下长长的暗影。
  如果。
  哪里会有什么如果呢。
  ***
  叶瑾这次的小日子硬是拖拖拉拉了七日有余,方才离她而去。
  郎中给顾筠开的方子需要他开头连喝三日,于是他便早晚各两次,对着她连续喝了足足六次。
  虽说顾筠一早有令,此事不得外传,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院子里下人间的眼神渐渐变了。
  如果说,以前周遭人看着叶瑾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心机深沉手段了得的美人,那么如今,她们的眼神告诉她,自己已经变成了某种蛊惑人心的非人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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