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疼她,什么都纵着她,不曾想到把她养出这般性子,好好的姑娘叫我养成这样,来日我怎么有脸见她父亲母亲,哎哟,我的心——”
岳贵妃哭着哭着,心口又疼起来,纱窗上的影子淡去了。
估计是姮娘扶着她去床上了。
岳金銮黯然垂眸,规规矩矩地在殿外站着。
她知道自己的确有错,但错不在欺负画脂,而在于惹了岳贵妃生气。
冷风拂起她额前胎发,饱满光洁的额头形同满月,她低低咳嗽一声。
这天儿真是,怪冷的。
殿里静默一会,姮娘快步走了出来,担忧地往她手里填了一枚袖炉,“怎么咳嗽了,可是冻着了?”
岳金銮摇头,“姑母可好些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姮娘也摇头。
岳金銮轻叹一声,“怪我……我今日不该欺负画脂的。”
姮娘欣慰,“郡主这么想就对了,宫人也是人……”
岳金銮又道:“下次我一定挑姑母不在的时候欺负她。”
姮娘:?
姮娘头疼。
与其同时,殿里侧耳倾听外面动静的岳贵妃也一阵头疼,忍不住又哽咽一声。
“老天爷,我真是造了孽了,怎么养出这么个混世魔王来!”
今儿夜里风大,岳贵妃本想晾着岳金銮让她认错的,可她压根不觉得自己错了。
再冻下去,岳贵妃又于心不忍。
便从桌上找了一本岳金銮没写完的算数题册,丢给了宫女小豆。
不一会,小豆从殿里走出来,将算术题交给了岳金銮,“贵妃娘娘说了,算术能令人正身清心,让郡主把这一册子做完,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贵妃娘娘肯见您。”
岳金銮盯着那朴素中又透着玄奥的算术题,有些头晕,“若是……做不完呢?”
小豆同情道:“若是三日内做不完,贵妃娘娘就禁您的足,再找几十个女先生围着您上课,并讲解《九章算术》、《孙子算经》、《周髀算经》等等奇书。”
岳金銮仿若五雷轰顶,小脸惨白。
她接过算术题,打开看了一眼,头部充血。
又打开看了一眼,呼吸困难。
再打开看了一眼,心跳停了一拍——
算术,人类的万恶之泉,她的噩梦。
姮娘看了看表情不大对的岳金銮,“郡主,您没事儿吧?”
岳金銮闭上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被算术题吓昏了。
·
皇子们平日里上的课都太过深奥,岳金銮年纪小,没同他们一道上课,但岳贵妃也不会放任她不学无术,便找了素有名气的大才女宋尚宫教导她。
宋尚宫少时随父列历四方,所知颇多,因而不光教礼仪诗文、经史大义,还教一些天文、地理、算术。
其中算术便是让岳金銮最头疼的。
每回宋尚宫一讲算术题,岳金銮就逃课,因此压根没学上什么。
这阵子宋尚宫父亲过世,归家治丧,为了不耽误岳金銮的课程,几夜不眠,亲自编写了几十套试卷与题册。
岳金銮在岳贵妃的监督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其他科目都做完了,唯独算术才做了十分之一。
还都是错的。
因为岳金銮一做算术题就会睡着,并且雷打不动睡上一天。
岳贵妃差点怀疑这题目里是不是下了什么催眠药。
岳金銮抱着算术题回了闺殿,哭成了泪人。
别说三天了,给她三百年也做不完一半呀!
岳金銮一边翻着算术题一边哭,“这都什么东西,我一个字都看不懂,我人没了!”
画脂在旁边伸长了脖子看。
她知道岳金銮对她印象不好,一看岳金銮有难,作为婢女她有责任也有义务为主子分忧。
岳金銮哭完了,呆呆拿着算术题,嘴里碎碎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画脂像一头七彩山鸡,踩着自信的步伐来到了岳金銮的身边,“郡主,不如把这难题交给我吧?”
岳金銮:“就你?”
画脂抬头,“没错,就是奴婢!”
她听说宋尚宫就是因为多年游历才学会了这么多东西的,她小时候跟着杂耍班子到处演出,走的路可不比宋尚宫少,懂得也只会比宋尚宫更多,区区算术而已,呵——
小菜一碟!
岳金銮看着她自信的样子,怀疑她根本没有接触过算术的全新世界,然而没有证据。
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她真的会……
岳金銮看着画脂的眼神一变,笑容变得分外和蔼可亲,眉心点粒红痣都能坐上宝塔当菩萨了。
“快快快,来坐下,你真是辛苦了,姮娘,给她来杯茶。”
岳金銮把画脂摁在书桌前,把算术题平摊在她面前,眼珠发光,“你好好做,做完了,我赏你金子,大金子!”
画脂快幸福得昏过去了。
她咬牙看了眼算术题,其实心里全没底,脸上装得非常懂,“郡主放心!”
岳金銮兴高采烈的睡觉去了。
她睡得很香,梦见宋尚宫回来了,摸着她的头夸她是算术天才。
早上一起床,画脂的算术题就送来了。
岳金銮用早膳时打开看了看,嘴里的花卷掉了出来。
有一道题目是这样的。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①
意思就是,老鼠打厚度约五尺的墙洞,大老鼠第一天打一尺,小老鼠第一天也打一尺。第二天以后,大老鼠的进度是第一天的两倍,小老鼠的进度是第一天的一半。
请问打几天能打把墙打通,老鼠们每个鼠打了几尺?
画脂写道:应该灭鼠。
岳金銮:???
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但是——
这踏马好像是道算术题?
岳金銮心情沉重的放下花卷,捂住眼睛。
今天她是流泪郡主头,她不骂人,她只流泪。
让画脂做题的想法是泡汤了,岳金銮只能想别的主意。
靠自己是不能了,她想到了四皇子秦修。
秦修是唐妃的儿子,今年也才九岁,不过生来智商便比一般人高,五六岁便博览群书,能吟诗作对,被誉为皇家神童。
唯一的缺点就是脾气特别差,老看不起人。
但是听说他算术学得特别好。
岳金銮颠颠儿的带着算术题去了敬文堂。
敬文堂是皇子们上课的地方。
今日上课的是大学士周异,周则宁的父亲,性子刚毅严肃。岳金銮在众先生里最怵他,因而乖乖在门外等到下学,在角落里等周异走了,才拦住从敬文堂出来的秦修。
“修修,帮我个忙罢——”
大约是天生有智力上的差距,岳金銮对秦修一向带些敬畏。
能做算术题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
秦修淡淡扫了她一眼,一贯抬着的下巴,见到岳金銮也没放下来过,“什么忙?”
太子与二皇子都已经走了,岳金銮也不怕被人笑,可怜巴巴的看着秦修,“宋尚宫给我布置的算术题,姑母罚我三日内做完,可是我不会,你帮我做吧,这对你来说可容易了,行不行?”
她怕秦修不答应,掰着手指头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姑父赐我的那个澄泥砚吗,你帮我做题,我送给你!”
皇帝一直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往眉寿殿送的,也不管岳金銮能不能用上。
为了那个澄泥砚,秦修没少讽刺过好东西给她糟蹋了。
秦修闻言,眼皮又往上撩了一点,还是用鼻孔看人,“——那行吧,题目给我看看。”
岳金銮将算术题取出来,秦修定睛一看,鼻尖发出无语的嗤笑,“岳金銮,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吧,这都不会,真是个笨蛋。”
岳金銮:?
秦修一甩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澄泥砚你自己留着吧,就这题目,我做了简直是侮辱我的智商,我可不想有一天变得和你一样笨。”
岳金銮气得要死,“你!!!”
她跺了跺脚,“你跑了,我的题怎么办,秦修,你给我站住!”
秦修远远儿的声音传了过来,“找三哥呗,他的算术也不差,教你绰绰有余了,三哥——”
他笑了一声,“这个傻子,留给你了!
秦修一会儿便没影了,岳金銮转头,看见秦恕手持书袋,慢慢从敬文堂走了出来。
他目色极轻,日光下流转着琉璃般浅淡的光影,与岳金銮对视片刻,风轻云淡的走去她身边,驻足,面色温沉地看着她,“什么题?”
岳金銮想起上回两个人的不欢而散,踌躇了一会,才把算术题展开,“这一本都是,可难了……”
秦恕淡淡翻了几页题,意味不明的哂了声。
岳金銮挑眉,“你笑什么,是不是也觉得很难?”
秦恕摇头,“不是。”
他轻叹道:“我在想,你果然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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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道题目来自张苍、耿寿昌所撰写的《九章算术》。
乖乖坐好等小天使的收藏和评论!
第16章
岳金銮还未说话,身后的画脂已经眉毛一扬,被火焚了屁股一样叫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跟郡主这么说话,郡主如此尊贵的身份,也是能被你叫笨蛋的吗,我看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还不快向郡主道歉!”
她邀功一样,昂头朝着岳金銮谄媚的笑了,“郡主别担心,三皇子对您口出不逊,我一会便去告诉皇上还有贵妃娘娘,让您出气!”
岳金銮看着她,陷入了一阵沉默。
秦恕面色如常,不过稍抬眼,静静瞧了一眼这个话多的宫婢。
画脂低头凑到岳金銮耳边,跃跃欲试的问道:“郡主,要不奴婢现在就给他俩巴掌,让他醒醒神,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岳金銮:……
她低声道:“大可不必。”
画脂深深看着岳金銮,眼里好像有被感化的晶莹在闪动,“郡主,您就是太心善了!”
岳金銮心里不禁佩服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她现在假设容许画脂给秦恕两巴掌,赶明儿秦恕登基了,估计能把她们主仆做一道肉饼蒸蛋。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骂她笨蛋,她不会生气。
这人就是秦恕。
岳金銮有些无力,朝着秦恕讪讪一扯嘴角,“不好意思,见笑了,家养的,不怎么听话,等我好好教育教育。”
秦恕勾唇,“请便。”
要不怎么说画脂没经历过社会毒打呢。
她还浑然不觉危险已经来临,以为自己给岳金銮立了功、卖过力,笑得露出八颗牙。
岳金銮招招手,画脂凑过去。
“画脂,你之所以能进眉寿殿,是买通了人才进了候选的吧?”
画脂支支吾吾,“不、不是的。”
岳金銮道:“别骗我了,我都知道了。”
画脂一抖。
岳金銮冷笑,“你买通人的时候,那个人没告诉过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画脂茫然,“什么?”
秦恕正立在一旁淡淡审着算术题,肩头忽沉,一股甜津津的香气便绕上了他的修颈。
小姑娘没有他高,踮脚勾住他的脖子,头往他一歪,细软的头发缀着金玉枕在他身上,连头发丝儿都是甜的,金玉都沁了糖浆。
端的是亲密无限。
她声音软甜,分明是个混不吝,却更像个撒娇撒痴的娇娇儿。
秦恕不禁沉下心,去听她在说什么。
他极少尝到甜味,遇上一丝,也会本能的去追逐。
岳金銮道:“整个宫里,就数我与他玩得最好,你骂他就是骂我,你敢骂我好兄弟,你找死?”
画脂:???
她得到的消息,为什么是岳金銮针对秦恕,成天欺凌弱小,这东西还有延迟的吗?
岳金銮指了指画脂身后的姮娘,眉尖一挑,“来人,给我掌嘴!”
秦恕低眉看着只及他肩的岳金銮,慢慢重复道:“我是你的好兄弟?”
小家伙很会变脸。
抬头看他时,脸色便从骄横变成了讨好,眼珠儿像刚从蜜汁里捞起,黏黏盈盈,“嗯!”
她笑着去搂他的腰,往他怀里蹭,“秦恕,我最喜欢你了!我一定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岳金銮闻着少年襟前的淡香,眯眼想——
这么讨好的话,应该没错吧?
·
常宁殿里今日没有焚香,只有一股冷丝丝的涩气。
秦恕打开算术题册,揽起长袖徐徐研磨。他手指长而匀称,拈着墨锭,黑白分明,衬得他指如玉质。
岳金銮抱着袖炉,站在台阶上絮絮叨叨的数落画脂,“以后见了三皇子就像见到我,你要毕恭毕敬的行礼,心里不能有一丝的不恭敬,要想着,三皇子是风,三皇子是雪,三皇子是雷霆也是雨露,更是光!!!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对他以下犯下逾矩僭越,我就让你没有好果子吃,听见没有!”
画脂肿着脸连连点头,“奴婢知道了,三皇子是光!”
“这就对了!”岳金銮满意的挥了挥手,“好了,你去扫茅厕吧。”
她哒哒哒地走回殿里,颈上围着的兔皮白毛领子跟着抖了抖,只差一只圆不溜秋小尾巴,她便是个兔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