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拍还有半个小时,牛津圣詹姆斯小教堂就座无虚席了,西装笔挺的绅士们相□□头致意,他们是拍卖会的常客,早就熟识了。两个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并排坐着,戴金丝边眼镜的询问戴猎鹿帽的:“你这次看中了那件艺术品?”戴帽子的老绅士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最中意的艺术品,我是看在亨廷顿夫人的面子上来捧个场的。”问问题的老绅士不相信地用一句“喔”结束了谈话,他的老朋友谎称没有志在必得的目标,想必是他不愿提前透露真实想法,生怕自己心心念念的宝贝又多一个竞争者。但他俩都心知肚明,竞争者绝不是小教堂里区区这一百多号人。会场左边的长条桌上并排摆着10部电话机,他们即将与全世界的艺术品收藏家展开竞争。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是亚洲艺术品专场,会有40件艺术品逐一亮相,我们抓紧时间,现在就开始吧!”约翰简明扼要地说完了开场白。第一件拍品投影在他身旁的白色大屏幕上,这是一件辽代彩塑佛头,佛像上的朱红色的头饰依然鲜艳,大佛温柔慈爱地俯视着众人。
“10万英镑起拍,1万英镑递增。”约翰宣布道。
话音刚落,第二排就有男士举了下牌子。
“2825号先生出价11万英镑。”
第四排正中间相貌端庄的女士举了一下牌子。
“这位女士出价12万英镑。”
接下来举牌子的人此起彼伏,这场竞争不需要热身就直接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竞价扶摇直上到了26万英镑,举牌子的速度才逐渐放慢下来。
“26万英镑第一次。”约翰停顿了10秒钟,“26万英镑第二次。”
当约翰即将落锤时,之前一直按兵不动的绅士举了一下牌子,伸出一个“2”的手势,示意约翰直接加价2万英镑。
“2809号先生出价28万英镑。还有人竞价么?”约翰快速扫视了一遍全场,接着重复了一次:“28万英镑”。
第四排的女士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出价最高的绅士,露出无奈的表情。面对出手豪爽的竞争对手,她只得忍痛割爱、甘拜下风。
“28万英镑第三次。恭喜2809号先生。”这位绅士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在场的人轻轻拍手祝贺他拔得头筹。立言心想拍卖行果真是一个用钱决定一切的地方,接着拍卖的就是让她非常在意的西周虎鎣青铜器。
仍是10万起拍,用不了一刻钟,价格就飙升到39万英镑。之前那个不肯透露最心仪拍品的老绅士也参与了竞拍,他把价格定格在40万英镑,当他的朋友正预备祝贺他把虎鎣收入囊中时,长条桌上的一部电话急促地响起来,尖锐的铃声压制了小教堂的喧闹。老绅士的额头上沁出了汗,他颤巍巍地掏出白手绢不停地擦拭着太阳穴,双眼紧盯着接线员,努力辨别着他的口型,向上帝祈祷千万别是他不愿意听到的坏消息。一分钟后接线员挂断电话,他示意约翰电话那头的人出价41万英镑。
约翰一锤定音以后,老绅士像只漏了气的足球软软地塌下来,40万英镑是他能承受的最高价,他与中意的拍品失之交臂。立言同情起这位失意的老绅士,与其让西周虎鎣落到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人手里、再一次不知去向,她更希望虎鎣被一个她见过面的人收藏,至少她知道虎鎣还在牛津郡,她有个天真的想法,等到她挣到很多钱的时候,也许能够从老绅士那里把它买下来,送回中国去。
拍卖会从7点开始,持续了4个小时,这是对体力重大的考验,约翰自始至终都表现得神采奕奕,甚至有些亢奋。虽然拍卖会主持人不能说煽动竞价的言语,但约翰富有说服力的嗓音就是吸引大家不停举牌子的活招牌。在约翰的主持下,每个竞拍者都觉得自己拍到的艺术品物超所值,只恨自己经济实力不济,不能在多拍几件。这场拍卖会的艺术品没有一件流拍,最终以平均溢价236%的超高水平结束。立言觉得精力充沛、风度翩翩的约翰其实很适合这份工作,如果他继续在拍卖行干下去,成就感会让他爱上拍卖事业,他可能会察觉到他小时候对拍卖行的排斥只是因为讨厌母亲,而不是厌恶拍卖行业。
春拍结束了,亨廷顿拍卖行的交易额创了新高。大伙高兴极了,亨廷顿拍卖行给全部员工都派了一个大红包。约翰提议在庄园开个大派对,请拍卖行的高层管理人员和拍卖行的老主顾参加。亨廷顿夫人对此很赞赏,她觉得约翰通达人情世故,越来越有继承人的腔调了。立言的鉴定水平有目共睹,她升职为亨廷顿拍卖行亚洲艺术品高级鉴定师,短短半年就晋升为普通人需要六年才能达到的职位,立言在工作中找到了成就感。
凯瑟琳自告奋勇接下了筹备亨廷顿庄园大派对的任务,会客厅被装点得富丽堂皇。亨廷顿夫人请了一个室内乐队为来宾们助兴。
立言在化妆间里换装。晚礼服的设计是立言喜欢的简约风。碎钻在勃艮第红的丝绒裙上熠熠生辉,低调而奢华,这是婆婆的意思,她否定了立言选择的几套礼服,认为它们太过朴素。
“小姐,你真美。”维娅拉在帮立言固定头饰,“就是你的挂件和你的晚礼服很不搭。”
立言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维娅拉说得是对的,玉牌和晚礼服一点都不配,不仅不配,还略显滑稽。
约翰轻轻抠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他亲自给立言戴上红宝石项链:“妈妈说,来不及给你新买一条搭配晚礼服的项链了。今晚你先用她的,这是她结婚时戴过的。”
立言眼里泛着光,婆婆把这么有纪念意义的项链借给她用,可见婆婆还是重视自己的。
“小姐,赶快去会客大厅吧,宾客快到了。”维娅拉提醒她。
立言迅速摘掉玉牌,放在化妆台上——她这阵子用不到它,今后她会有更多更闪耀的项链来搭配她的礼服。
她和约翰手挽着手走向会客厅。
牛津郡的富甲名流云集庄园,约翰和立言代表亨廷顿夫人向拍卖行的老主顾们一一致谢、寒暄。立言落落大方,她一口标准的牛津口音让不知道她底细的人,误以为她是七年前从香港移民到英国的某位商界新贵的女儿。
商务派对的理想模式是手拿酒杯在人群中行云流水,和每个人都道声好。东道主应该雨露均沾,与宾客谈话不超过五分钟,让每位来客都觉得东道主一视同仁,然后萌生愿意继续合作的愿望。聊天内容大多是时事政治和名流轶事,如果能针对某个人最近事业上的小成绩来点适当的吹捧,那就更受欢迎了。能把这项技能修炼得炉火纯青的人不多,亨廷顿夫人绝对是个中翘楚。
二十出头的女侍应生托着酒盘在人群中穿梭,她细心观察着宾客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谁的酒杯空了,或者需要换盏时立刻就迎上去。她的眼神与立言相遇,朝着立言腼腆地笑了笑。立言认出她是曾上过她选修课的学生,报以温柔的目光。
三年前,沈立言是苦逼的博士,靠当助教挣微薄的零花钱;她是贫困的本科生,人们常常以为考上牛津的是天之骄子,在她进入牛津大学就读前她也这么想的。很快现实就给了她一记重拳,作为一个来自偏远郡的小镇做题家,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解题技巧在牛津学神面前完全无用武之地。不仅如此,她还缺乏精英学生的视野和资源。她以为她可以用勤勉来缩小和他们的差距,可不久以后她发现光是赶上课业进度她就已经耗尽心力,课后她还要到餐馆打工挣生活费。她也曾无意间加入富有同学的派对,她并没有收到请柬,而是作为侍应生在派对上被同学尴尬地认出。但今天她有点激动,还有点兴奋,她羡艳地注视着那个穿格子衬牛仔裤的助教老师,如今身着华服被人众星捧月。沈立言的成功逆袭重新燃起了后辈的斗志。
平日里在公司低调稳重的拍卖行高层雇员纷纷围拢到约翰夫妇身边,赞美他俩珠联璧合刚开始工作就给拍卖行带来了不俗的业绩。
“立言女士。”一个步态不稳、鲁莽冒失的中年男人朝他俩走过来。
他是资深会计,为拍卖行卖命工作三十年,目标是在退休前当上财务总监。但前不久婆婆把他志在必得的总监位子给了另一个资历不如他的人。立言在拍卖行与他有几面之缘,但从未说过话。
尽管亨廷顿商务派对上的高档酒水无限量供应,一般人都会自持节制。但这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显然已经无所顾忌,他在众人面前谄媚:“立言女士,你年轻有为,给暮气沉沉的拍卖行注入了青春活力,让我们的利润上了一个台阶。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大家突然默不做声,空气中有种令人难堪的气氛在蠢蠢欲动,立言还没来得及为他前半句的奉承而得意,就发现旁人的脸色都变了。距离他们十步之遥的亨廷顿夫人也发现了异状,正扭过头看着他们。
立言脸颊一阵发烫,她祈祷婆婆没有听清男人的口无遮拦。他的话太露骨,不明事理的人都要误会她想取亨廷顿夫人而代之了。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是好。
“麦克贝恩先生,真抱歉,我要请立言女士跳舞了,”约翰握住立言的手,把她拉出聊天圈,“我想你一定很想与我的母亲聊一聊。”
亏得约翰巧妙周璇,才化解了立言的囧境。
盛装的宾客在庄园里筹光交错、翩翩起舞。立言想起了上海屋里厢的局促憋屈、牛津夏季舞会的稍纵即逝,还有苦等约翰求婚的惴惴不安。而现在,她是公司不可替代的高级鉴定师,是商务派对的核心人物。尽管喝醉了的麦克贝恩先生不该在公开场合说这些话,但他说的是实情——她与约翰的默契配合正在让拍卖行褪去沉暮、蒸蒸日上。如果麦克贝恩先生私下对她说这些奉承话,她是会大大方方地接受的。
人这一辈子看似很漫长,但是命运—好与坏,其实是被两三个关键期的选择所决定的,何时出国留学、与谁交往结婚、从事的第一份工作皆是命运的转折,只是大多数人二十几岁时还傻里傻气、慌慌张张,常常做出不明智的决定。如果她听从母亲的意见回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嫁给约翰是她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还是安娜看得透彻,有了亨廷顿家族这个倚靠,她再也没有物质上的后顾之忧了。
第24章 庄园疑云
四月里的一天凌晨,天气清朗,一点风也没有。睡梦中立言又听到“嘎吱”一声,这次她没有惊动约翰,她轻轻推开房门漏出一条缝。从门缝里立言窥探到两个移动的黑影,定神一看与上回一样,亨廷顿夫人和南妮管家一前一后,南妮打着微弱的手电筒给夫人照明。她俩走到亨廷顿夫人的卧室前,南妮管家目送亨廷顿夫人进了卧室,随后她打着手电筒下楼了。
翠柏前些日子才修剪过,难道今晚是野猫跳进来了?立言很困惑,她轻轻地合上卧室门。今晚是满月,皎洁的月光洒在花园里,能照清楚花园旁边的石板路。立言透过窗户看到一辆福特箱式小货车正缓缓地驶离庄园。
趁还没上班,一清早立言来到庄园入口找老汤姆。
老汤姆有着大腹便便的啤酒肚和地中海发型,满口黄牙,走路有点跛脚,是痛风留下的后遗症。
立言向他打招呼:“早上好,汤姆先生。”
老汤姆脱了帽子:“早上好,女士。”
“老汤姆,你晚上也住在保安室么?”
“是的,我要值夜班的。”老汤姆打了个哈气,他浮肿的眼袋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
“今天凌晨有没有一辆厢式货车从庄园开出去?”立言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老汤姆不假思索的否认,说完他咳嗽了几句,空气里满是烟味。
“凌晨时分我看到一辆小货车从花园驶向庄园入口啊。”
“我对天发誓,我昨晚一宿没睡,看了一晚的《屋事生非》(英剧《Spaced》),如果有车从这里(庄园大门)开出去,我不可能没有看到!”老汤姆赌誓道。
立言试探道:“能不能让我看一下监控录像?”
“我在这个家当保安二十年,从来没丢过任何东西。你怀疑我玩忽职守么?”老汤姆满腹委屈。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汤姆,我知道你是个十分尽职的人。”
“嘀—嘀—”有人在他们身后按喇叭,是约翰准备开车去上班。
约翰问立言:“你怎么在这里?一早就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先走一步上班去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手机不小心被设成静音了。我和老汤姆聊聊天。”立言解释道。
“快上车,上班要迟到了!”约翰催促道。
“哦!”立言应了约翰,她觉得约翰来的太不是时候,本来她还可以多问老汤姆几个问题,立言闷闷不乐地坐上副驾驶的位置。
“老汤姆再见。”约翰向老汤姆挥挥手。
“再见。”老汤姆又脱帽致礼,向约翰夫妇告别。
“你和老汤姆能有啥好聊的?”约翰问。
“随便聊聊家常而已。”立言搪塞道。
“你这是与民同乐么?”约翰乐呵道。
“你和汤姆讲话时,你觉得你高他一等么?”
约翰嘟囔道:“我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干嘛。”
那天早上霍普金斯经理让立言鉴定几尊手掌大小的小型石雕佛像。佛像依然是真品,佛身背部均有全新的切口,是被人用蛮力撬下来的。霍普金斯经理依然对委托者讳莫如深。
午饭时立言与格蕾丝闲聊:“即使委托人不希望他的委托品公开拍卖,走‘私下交易’流程,你们也会记录委托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吧?”
格蕾丝回答:“那当然,否则我们怎么和委托人沟通?”
“最近鉴定的几尊佛像让我特别感兴趣,我觉得委托人是个有品位的中国通,我想和他认识,你能帮我查一下这个委托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么?”
“按照行规,委托人的身份是不能公开的。”
“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中国人,如果他很懂中国艺术品,我还可以和他切磋切磋呢。”立言顾左右而言他。
反正以后拍卖行都是约翰夫妻俩的,我干嘛要驳立言的面子?格蕾丝让步了:“好吧,你说说看是哪几件?我帮你打听打听。”
立言把刚看到的几尊有新切口的佛像给格蕾丝捋了一遍。
“我查一下‘私下交易的委托品名录’。明天告诉你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