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异乡安好——沈立研
时间:2022-08-11 06:48:26

  “锁上了,你还有空惦记这个。”
  “今天的事情千万别和妈妈说。”立言恳求约翰,然后她又对维娅拉说,“今天的事,你不许告诉亨廷顿夫人。”
  “肯定不说,妈妈知道了,又要埋汰我俩了。”
  “我保证不说。”维娅拉答应道。
  得到他俩的保证,立言长舒一口气。
  那晚立言梦见一个女孩,借着晨曦微弱的光走在一条石板路上,她左手边是静静流淌的大河,右手边是陡峭的山崖绝壁,走了许久,她发现地上俯着一个人,脸朝下,头枕着一大滩血迹,被血糊住的头发已经结块。女孩想摇醒这个男人,因为他身上还有余温。她想,如果她狠命的摇,他一定会醒。她不停地摇、不停地喊“醒一醒!醒一醒!”。
  约翰轻推立言:“醒一醒。”
  立言失魂落魄地看着约翰。
  “你做噩梦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探宝’的。”约翰开玩笑地安抚立言,“你不是中了‘诅咒’吧?”
  约翰不知道,这不是诅咒,这是命运。
  立言12岁那年的暑假,爸爸要去洛阳出差。作为上海博物馆的业务骨干,沈明德和河南省博物院的同行们合作研究课题《多民族融合在龙门石窟中的表现》。
  “我也想去。”立言试探地问。
  “爸爸是去工作,你去是添乱。”妈妈不同意。
  “言言很乖的,妈妈,让我去吧。”爸爸假扮女儿向妈妈撒娇,“上初中以后课业就很紧张了,这个暑假让她放松一下。以后有的是时间学。”
  立言帮衬道:“爸爸说的对,只学习不玩耍,聪明的孩子也变傻。”
  “说不过你们俩。”妈妈一脸无奈。
  父女俩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洛阳。
  早上立言在龙门石窟研究所里写作业,下午她跟着爸爸到龙门石窟看他们给佛像拍照、测量、标记、临摹、修复。龙门石窟中最大的一尊佛,面部丰满圆润,双眉弯如新月,秀目微微凝视下方,睿智慈爱地俯视着芸芸众生,立言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他脚下,为他写生。龙门石窟中最小的佛像,仅几厘米高,小弥勒好像从石头里长出来似的,冲着立言微笑。爸爸给立言一个海鸥相机,教她给佛像拍照,立言学的很快,才拍了几张就掌握要领,学不过几天她拍的佛像照片已经可以被用作考证资料来使用了,大家都对立言这小帮手赞不绝口。
  这周轮到爸爸值班,晚上爸爸的同事们回洛阳市区了。龙门石窟研究所里有几个简朴的卧室,美其名曰招待所,实际是给值夜班的同事睡觉用的保安室。天特别热,知了在树上刮噪。直到深夜,立言还是热得睡不着,爸爸坐在床沿给她摇蒲扇。忽听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清脆的敲击声。爸爸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他对女儿说:“言言,爸爸出去看看,你要待在房间里,答应爸爸千万不要出来。”
  “噢,爸爸快点回来。”立言睡眼惺忪地说。
  爸爸拿了手电筒,出了门。不知过去多久,爸爸还没有回来。抵不住睡意,立言睡着了。等她醒来东方已经微亮,爸爸仍不在房间。立言给自己壮壮胆,借着微光出门去找爸爸。她沿着伊河一直走到石窟,发现爸爸倒在血泊里,傍边有手电筒、凿碎的石块和几个小佛头,她呜咽着跑回“招待所”报了警。
  后来立言只记得妈妈一直在流眼泪,爸爸的领导来慰问她们母女:“如果不是沈明德,龙门石窟的损失还要大。”
  那时在河南,盗窟掘墓是不少人增加收入的副业之一。白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耕作的农民,晚上摇身一变就成了精通盗掘的高手。凶手如同坠入茫茫夜色的卫星,混迹于芸芸众生,一直没有归案。
  立言成了烈士的女儿,她憎恨这个身份,相比严厉的妈妈,她更爱有趣的爸爸。当同学妒忌地开玩笑,说她今后中考高考会有20分加分的时候,她恶狠狠地回怼他们,这20分给你要不要?
  不愿意立言记起可怖的画面,生怕女儿走不出这段阴影,陆芸把丈夫的照片都收起来。一年以后,立言有了一个新爸爸,他待立言视如己出,但立言始终和他很生分。
  悲伤是眼泪流淌成的河,在英国站稳脚跟,她自以为抵达了幸福的彼岸。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玩笑,亨廷顿庄园的迷雾像巨浪般吞噬了她,把她拖进黑暗的深渊。十五年,立言以为这段记忆会随时间而逝。十五年后,她以始料未及的方式与帝后礼佛图重逢。
 
 
第27章 秘密调查
  在洞悉了亨廷顿庄园的秘密以后,庄园的一切顷刻间在立言眼里失了光彩。庄园的美丽景致镀上了一层昏暗的滤镜,庄园的美食美酒形同嚼蜡,躺在天鹅绒大床上她夜夜失眠,约翰的幽默感和婆婆的赞赏也不能使她微笑了,她甚至觉得在亨廷顿家族的任何人面前露出微笑皆是对父亲的亵渎。
  在她完全掌握事情的始末之前,她在庄园里享受的优待让她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桩罪行的帮凶。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自己,她现在过得好日子是不是建筑在生父牺牲的基础上?亨廷顿家族在非法文物拍卖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亨廷顿拍卖行的工作电话和工作手机均可打国际长途,立言不敢涉险,趁短暂的午休时间她偷偷躲到距拍卖行三个街区以外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上海的越洋电话。
  “妈妈,我是立言。”
  “你怎么这么久才打一次电话回家,你过的好么?”母亲埋怨道。
  “我很好。”人多眼杂,立言必须长话短说,“你还记得爸爸的同事许伯伯么?”
  “他是现在已经是上海博物馆馆长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我要请你找许伯伯帮个忙。”
  “什么忙?”
  “请许伯伯帮忙整理一下中国自80年代起失窃文物清单。要有照片,被盗之前的、被盗以后的照片都需要。特别是河南和陕西的,多多益善。”
  “出了什么事了?”
  “妈妈,我现在还不能确定。请你一定要去找许伯伯帮这忙。找到这些资料以后,尽快快递给我。”
  “你没惹上麻烦吧?”这个怪异的请求让陆芸担心起女儿的安危。
  “我很好,真的。你放心。”
  “你要注意安全。”
  “我要去工作了,先挂了。”立言心事重重地挂断电话。
  一个月后沈立言从邮局取回一个包裹,上面标着“来自中国上海,加急”的字样。包裹里面有十六张光盘,以文档的形式记录着中国80年代以后失窃的文物,其中不乏麦积山石窟、云冈石窟已经列入保护名录的佛像石雕,还有陕西、四川的石窟。令人心碎的是,由于偷盗者无法搬运这些半人高或一个人高的石佛,他们就把这些佛头从佛身上狠狠地凿断,盗走了佛像最值钱的头部。此外,光盘里还有一些尚未被中国官方考古队发现,就被盗墓贼捷足先登的古代墓葬,从被盗现场来看,大多是位于中国中原和秦岭地区汉魏晋隋唐时期的古墓,由于毁灭式盗掘,大部分文物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一些残破的陶器、玉器、青铜器碎片。
  许馆长还特意标注了龙门石窟,那个让立言生父付出生命代价的帝后礼佛图石板。这十六张光盘里记录的有据可查的被盗文物大约有4万件,被盗掘的古墓300余个,失散的文物更是不计其数。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失窃文物名录,立言感到战栗——这么多失窃文物到底去了哪里?它们中的一部分怎么会在出现在英国?
  秋拍前夕,霍普金斯经理正式任命沈立言为亨廷顿拍卖行亚洲艺术品首席鉴定师。立言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不通过霍普金斯经理的许可,或者由另外一名高级鉴定师陪同,独自出入亚洲库房了。晋升没有给立言带来片刻欣喜,她反倒过起了提醒吊胆的日子。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早,立言刻意换上比自己身型大一圈的羊毛大衣,把微型数码相机藏在大衣口袋里悄悄带进亚洲库房,她对许馆长提供的被盗文物特征过目不忘,只要在亚洲库房里发现疑似文物,她就偷偷地拍下来。她太投入,在聚精会神地取证时,她没有察觉到步步逼近的脚步声。
  “哐”传来一声沉闷的金属门与门框摩擦的声音。
  立言吓得如惊弓之鸟,手一抖,相机滑落到地板上。
  “是你啊,立言女士。”
  “霍普金斯经理你好。”立言故作镇定地打招呼,一边用脚遮挡住相机,一边用脚后跟把相机缓缓地往置物架底下推。
  “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摔了。”霍普金斯经理扫视了一下地面。
  “是么?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啊。”立言一脸无辜的表情。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我来盘点一下艺术品。”霍普金斯经理向立言说明来意,接着夸奖她:“如果所有的鉴定师都和你一样专业并且勤勉的话,我就轻松多了。”
  盘点着新进收罗来的文物,霍普金斯经理话锋一转:“你可以从年轻鉴定师中挑选一两个勤奋好学的人重点培训,你得为自己培养得力的助手,你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亨廷顿夫人会希望到你把一部分精力放到运营管理上去。”
  霍普金斯经理的建议很中肯,但立言早就有了别的打算,她敷衍地笑了笑。
  盘点完艺术品,霍普金斯经理对立言说:“我先走了。”
  “好的。”立言长舒一口气。
  霍普金斯经理走到一半突然定住了,仿佛鞋底被粘在了地板上。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尖,缓慢地向旁边腾挪出一点空间,蹲下身子拾起一个银色的小塑料片。
  “这是塑料?”他有些将信将疑,推了推眼镜,他又定眼仔细看了看,“立言女士,你看这是塑料么?”
  立言接过霍普金斯经理手上的一小片塑料——这是从她相机上掉下来的,她觉得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无法确定这是什么。”
  “反正不是亚洲库房里该出现的东西。”霍普金斯经理诅咒道,“该死的家伙,规章制度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个摆设,等我把他揪出来,要扣他工资。”
  “经理,你别动气。”立言安慰他,“应该没造成什么事实上的损害。”
  “规矩就是规矩,如果他们不小心把液体或者锋利的东西带进来,损坏了艺术品,他们可赔不起。”霍普金斯经理从立言手里取回了塑料片,气呼呼地走出了库房。
  立言见机赶紧把相机捡起来塞回大衣口袋里。
  在杯弓蛇影的恐惧中,立言拍下了数千张疑似中国失窃文物的照片。将照片与许馆长寄来的光盘资料比对,她可以确认大约800件文物是中国近三十年的失窃文物,这些文物不约而同都是亨廷顿拍卖行走私下交易程序的匿名无主艺术品。
  是谁把这么多被盗文物委托给亨廷顿拍卖行的?约翰和亨廷顿夫人知道这件事么?立言深知她掌握的证据还不够多,她打算先打探一下约翰的口封。
  立言在梳妆镜前梳头,她的鹅蛋脸瘦成了瓜子脸,脸色很憔悴。
  “你瘦了好多。”约翰心疼地说,“你最近吃的也很少。”
  “秋拍前要梳理的艺术品实在太多了,”立言照着镜子,委屈地说,“,我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哎!在家族企业上班都能减肥。”
  “等秋拍过后,我们休个长假。把你最近的亏空给补回来。”
  “这还差不多。今天我在亚洲库房看到一尊佛像,和我在北大考古系参加抢救性考古时发现的佛像一模一样。”立言故作轻松地试探道。
  “有这种事?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那种样子的佛像,我在中国其它地方没见到过,在书里也没学到过,只在那个被盗石窟看到过。”
  “那还真是巧呢,我见过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呢。”约翰又没正经起来。
  “我怀疑亚洲库房的这尊佛像就出自那个抢救性石窟的。”
  “这话可不能乱讲。”约翰认真了。
  “亨廷顿拍卖行拍难道没有拍卖过被盗文物?”
  “我从未听说过。你怎么啦?干嘛要纠结这个?”
  立言发现她的意图表现得太明显了,便掩饰说:“我在北大念书的时候,教授们偶尔会说到外国拍卖行里的一些艺术品极有可能是被盗文物,我就想今天我看到的佛像会不会是被盗文物。”
  约翰满不在乎:“即使有个别被盗文物也很正常啊,英国曾经殖民过这么多的国家,包括中国。很多军人、商人的后裔都有一些从中国抢来的艺术品。现在他们缺钱了,要卖掉这些艺术品变现。这不就是我们拍卖行的生意么?”
  “那会不会有殖民时期以后的被盗文物呢?”
  “你怎么区分艺术品是战争时期被抢的还是近几十年被盗的?”约翰反问道。
  “我区分不出。”立言原本想说自己已经找到一些被盗文物的证据,但又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便打消了念头。
  “往后下班了,不许说工作上的事,白天上班你还没上够么?”
  看约翰的反应,立言推测约翰还不知道拍卖行的秘密。
 
 
第28章 软禁
  影视剧里的谍战片,特工们各个身手不凡、处变不惊、胸有成竹、决胜千里。轮到自己取证时却像游走在钢丝绳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得事先预备谎言来搪塞别人的盘问。尽管立言善于掩饰自己,但她不擅长扯谎,每次说谎,她都会愧疚很久。提心吊胆的生活让立言消瘦了,她吃饭没胃口,还觉得恶心。当这样下去别说收集证据,身体和精神都要垮了。
  立言去看了医生,回庄园的路上她把诊断书攥得皱巴巴的,她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约翰,毕竟约翰已经期待很久了。如果她没有发现亨廷顿拍卖行的可疑委托品该有多好,那她一定会像一个孩子似的依偎在约翰的怀里,开心地告诉他:“你要当爸爸了”。回到庄园,立言思量再三把诊断书塞进了梳妆台的抽屉里,她暂时不想告诉约翰怀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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