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言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回敬了亨廷顿夫人。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她明白莫顿学院优秀毕业生的头衔,是亨廷顿夫人为了让她看起来与约翰身份匹配而仓猝决定的结果,是亨廷顿夫人向牛津名流们介绍她时的一个体面。除了“代表莫顿学院的毕业生在典礼上演讲”的光环,她有什么拿的出手的资本加入亨廷顿家族呢?有钱人从来不会因为自己已经很有钱,就不在乎钱而纯粹为了爱情而结合。有钱人会找与他们相似的人联营,来巩固他们的城池。她嫁给约翰就是一个意外。
古往今来,女人嫁进夫家以后的地位是由她娘家的实力决定的,在这方面立言毕竟是心虚的。她看似风风光光地嫁进了亨廷顿庄园,但在婆婆眼里,她是寄生虫;在留学圈里,她是精致利己的掘金女,她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亨廷顿夫人一句发自真心的“谢谢你”让立言百感交集,这是她嫁进庄园以后第一次得到亨廷顿夫人的认可,而且是凭借工作能力获得的认可,她与亨廷顿家族从此有了共同的利益,她终于不像个局外人了。
趁着亨廷顿夫人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松动,立言要趁热打铁在庄园里露一手,给大家做一顿中国菜。约翰还求得亨廷顿夫人同意,允许维娅拉帮她打下手。立言围着围裙,洗菜切菜配菜,有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幸福感。
看到立言开心,约翰也舒心,他走到立言身后搂着她的腰,立言掰开约翰的手,亲了亲约翰的面颊:“有薇娅拉帮我就好了,你去餐厅和妈妈、凯瑟琳说说话。”
约翰明白立言不想让母亲看到他们亲密甜腻的样子,做了个鬼脸就出去了。
油在平底锅里呲呲作响,立言把虾倒到橄榄油里。用英式炊具烧中国菜真是活受罪,但是从平底锅里捞出来的吃食摆盘很好看。中国菜好吃,但不讲究色相。英国的食材品类不及中国丰富,立言还是想着法做出了煎三文鱼、富贵虾、白斩鸡、松鼠鲈鱼和香菇菜心。立言想做笋片腊肉,苦于英国没有冬笋和腊肉,她用莴笋代替冬笋,用西班牙火腿肉代替腊肉来了个创新。维娅拉做了百香果酸奶当点心,香味浓郁,还能解腻。立言特意多做了几人份,让佣人们也能在厨房里品尝她亲手做的中国菜。
大家对立言的厨艺赞不绝口。凯瑟琳力荐立言去伦敦发展,开个中国餐厅,一定会门庭若市。约翰则遗憾自己生在英国,从前吃的都是黑暗料理,生活乐趣减了一半。亨廷顿夫人假装生气,质问约翰:“我何时亏待过你?”庄园的气氛很久没这么轻松愉悦了。自那以后,除了南妮,庄园里的佣人对立言的态度也热情了。
第22章 南妮
亨廷顿庄园坐落在伍德斯托克公园最南端一块宽阔的高地上,占地一千英亩,城堡正面是一个迷宫花园,约翰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亨廷顿家族聘请了“能人布朗”的得意门生彼得·斯维登设计庄园景观,他收集了全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装点庄园,庄园前面有苍松翠柏,庄园后是望不到边的缓坡草坪,花园里有洋水仙、月见草、三角梅、郁金香、玫瑰、百合、睡莲、茶花,还有一些未闻花名,一年四季都花开不败,可与伦敦切尔西花展相媲美。
庄园“城堡”有三层楼高,一楼是会客厅、起居室、餐厅、书房、吸烟房和几个客房,二楼三楼都是卧室,每个卧室都自带卫生间。城堡右翼是佣人住的两层小楼,有长长的连廊和主楼相连,小楼的一楼是杂物房、厨房、锅炉房、仓库,二楼是佣人卧室。
庄园的会客厅是一楼正中最大的一个房间,与真人一样大小的维多利亚女王全身像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傲视群雄地俯视着会客厅,顺着女王肖像往上,还挂着几幅稍小一点半身像,大部分是穿军装的男子。男子画像都一板一眼,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暗褐色背景。
立言问约翰这些画像是否出自一人之手。答案是肯定的,这些肖像全是约翰家供养的画师画的,他们供养那个画师直到他年迈去世。肖像画都是亨廷顿家族的祖先,第一幅是他的太玄祖父。约翰夸耀说亨廷顿庄园就是他的太玄祖父在英国对外战争中因功勋卓著得到的封地。立言对此嗤之以鼻,这分明是英国在亚非拉发动的殖民侵略战争,殖民时期的英国就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海盗集团。
庄园别墅与佣人楼相接的走廊上有个摇铃板,三十根线从三十像音符一样的金属圈中发散出去,对应了三十个房间,分别是卧室、餐厅、藏书室、大客厅、大门、后门、书房、会客室和厢房。从前还有专门的男童24小时负责在响铃后通知相应的女仆或男仆,为的是及时把主人的召唤传递给贴身仆人。在亨廷顿庄园的全盛期,曾有上百人在这里生活。相比庄园以前的规模,现在只能用冷清来形容,除了亨廷顿夫人、约翰和立言,凯瑟琳每个月会回家住两天。南妮管家、包括维娅拉在内的两个女佣、两名司机、两名保安、两个厨师常住庄园。园丁和维修工是社会上聘用的,每周工作五天,不住庄园。
牛津郡的年轻人都喜欢到伦敦、伯明翰等大城市找工作,牛津适合读书和观光,但它容纳不了年轻人的抱负。现在没有英国白人女子愿意到庄园帮佣了,所以亨廷顿夫人只能招维娅拉那样有移民背景的女子。她们吃苦耐劳且工资低廉,最受雇主青睐的是她们在英国没有根,受了委屈也没人倾诉,更不会逢人宣扬东家的隐私。
南妮管家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如今还摆贵族派头、保留英式管家的上流家族并不多。南妮对亨廷顿夫人异常忠诚,她完全放弃了作为女人组织家庭、生儿育女、经营自己新生活的权利,她像忠犬一样时刻守护着亨廷顿夫人。无论立言怎么向南妮示好,南妮总是冷冰冰的。她的刻板是深入骨髓的,仿佛她自懂事起就接受了军事化管理,早把愉快轻松的表情给忘了。
庄园“城堡”是回字形,卧室都在南面。立言从窗户和门的数量可以估算出每一层回字有4*12个房间,二层三层合计96个房间。他们只用了二楼的四个卧室,还有92个房间是闲置的。从外面看闲置房间的窗户用纸糊得严严实实,刚搬进庄园的时立言就问过约翰:“这些房间为什么都封得密不透风?”
“我们家人口不多,很多房间年久失修,封起来便于管理呀。”
“用窗帘就可以了,为什么窗户要用纸糊的严严实实的?”
“里面都是古董油画和古董家具,怎么可以被阳光照到?”
“这些房间内部你看过么?”
“小时候祖父带我看过一两间,尽是些油画、雕塑和古董家具。我已经不记清楚里面具体什么样子了。” 约翰的回答显然不能叫立言满意。
立言打趣约翰:“你一点都不好奇?没准你家和达西庄园一样,里头全是宝贝。”
“我又不是你,我本来对这些就没兴趣。”
“好好久没有‘探方’了,我连洛阳铲都快忘记怎么用了。”立言失落地说。
约翰忽然拍了下脑袋:“我的祖父在我去伊顿公学那年给我一把钥匙,说是掌握着我们家族命运的钥匙。等我找到钥匙以后,陪你一起‘寻宝’怎么样?”
“一言为定!”立言答应道。
不知不觉就到了嫁入庄园的第一个圣诞节,牛津又安静了。外头飘着鹅毛大雪,亨廷顿夫人正差遣佣人们为圣诞节做准备。立言插不上手,就在庄园里闲逛,她绕到二楼北面的走廊,暖气供应渗透不到这里,长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有股荒废多年的旧屋味道。立言打了个寒颤,不由地裹紧身上的羊毛披肩,她走到一扇深褐色木门前,木门的油漆都剥落了,露出木头原始的纹理,古铜色球形锁的表面生了锈。插钥匙的小孔倒是光洁锃亮,透出金属才有的银晃晃的寒光,令人感觉更冷。立言轻手轻脚地挨个旋转球形门把手。一扇、两扇、连续三扇都打不开,她放弃了,准备回卧室休息,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谁在那里?”
立言认出是南妮管家的声音。她屏住呼吸,想偷偷开溜,但是脚步声步步紧逼。
南妮走近了:“你怎么在这?”
“我在散步。”立言解释道,“在下雪,不能出门。”
南妮凶巴巴地:“这里是禁地,没有亨廷顿夫人的允许,谁都不能到这里来。包括你。”
立言抱歉道:“我逛的时候没注意,对不起,我这就离开这里。”
立言快步绕过南妮管家,朝南面的卧室走去。她瞥见南妮炯炯地目光像监视器一样聚焦在自己身上,那恶狠狠的样子就像看守冥府的三头犬。
“这里什么时候成禁地了?古怪的南妮。”立言轻声咕哝着,她越发讨厌仗势欺人的南妮管家了。
第23章 春拍
新年刚结束,春拍即将开始,亨廷顿夫人鼓舞大家延续去年秋拍的劲头,再创佳绩,亨廷顿拍卖行又开始连轴转、全员加班的模式了。
霍普金斯经理问立言是否会鉴定青铜器和佛像么。
“我不擅长。但我在北大念书的时候学过一点。”
“请你鉴定两件艺术品好么?我们刚收到的委托品,放在在亚洲库房里。”
霍普金斯经理请立言鉴定的一件是西周青铜盛水器虎鎣(yíng),另一件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石雕佛头。
这尊距今约3000年的稀有西周青铜器“鎣”因其器盖和出水口的老虎造型设计而得名“虎鎣”。大三的时候,北大考古学泰斗夏鼐文教授曾经花了大半节课的时间给学生们讲这件青铜器和它的历史。“虎鎣”此前的拥有者——英国海军上校哈利·李维斯·埃文斯参与了英法联军对圆明园的洗劫。他在给家人的书信中详细描述了他掠夺青铜器、珐琅器和瓷器等珍贵文物及他撤走前参与将圆明园付之一炬的“大派对”,字里行间充满了征服者的自豪感,他的书信还被他的后代集结成书出版了。说起这段耻辱,夏教授痛心疾首的表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世界上存世的“鎣”有八件,中国有一件,其余七件都散失海外。亨廷顿拍卖行的这件“虎鎣”造型独特、工艺高超、后世修复痕迹很少、极具研究价值,立言判断其为真品。中国国宝级文物在英国的家族拍卖行现身,但一经拍卖后它又会归属何人?立言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她足够有钱,她想把虎鎣买下来,送回中国去。她向霍普金斯经理打听:“这件虎鎣是‘埃文斯上校’所拥有的那件么?”
霍普金斯经理公事公办:“恕我不能奉告,委托人要求我们对他的身份严格保密。”
另一件石雕佛头,距今约1400-1600年之间,头长约15cm,面相清瘦,脸型呈汉人特征,额头高宽,眉清目秀。发型为浅雕螺型发式,肉髻较高。由于没有颈部以下的部分,立言无法从衣服褶皱的特征进一步缩小确切的年代区间。根据佛头的大小比例,完整的佛像应该高约1米。仅这个佛头就价值数万英镑,如果是一座完整的佛像,身价更高。
“霍普金斯先生,这件也是真品,可佛像的身体去哪儿了?”
霍普金斯经理耸耸肩:“不知道,委托人送来时就这样的。”
立言仔细查看佛头颈部断裂的缺口,这个缺口断面光滑整齐,是利刃切割,一点都没有长时间暴露于空气中被风化、腐蚀的痕迹。这个佛头有千余年历史,但是这个缺口产生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年。佛像保留至今实属不易,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将艺术品拍卖之前,居然还特意把它锯断?太匪夷所思了。立言追问:“这尊佛头的委托人是?”
霍普金斯经理摇了摇头,两手一摊,仍是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立言从霍普金斯嘴里套不出一句真话,她佩服霍普金斯守口如瓶,难怪亨廷顿夫人会器重他。
三月里来了一场气势汹汹的寒潮,风刮的紧,立言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嘎吱—”一声,像是许久没有上油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惊醒了。随后她又听见犀利索罗很轻的脚步声。立言有点害怕,犹豫了一会儿,她推推约翰:“快醒醒,我刚才听到开门声,是不是进贼了?”
近来连续加班,约翰累得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他睡得很沉,立言推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推醒,可约翰连眼皮都没睁一下,他翻了个身:“风把什么东西刮下来了吧。”
立言说:“我还听到脚步声了。”
约翰勉强睁开眼,佯装听了一会儿:“没声儿啊,你太累了,神经过敏了,快睡觉。”
“我不放心。妈还睡在隔壁呢,如果真的是贼怎么办?”
“我陪你起来。要不然你今晚就不睡了。”约翰不情愿地起床。
他俩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约翰把立言挡在他身后,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这个黑影是被后面投射来的微弱光线照出的。约翰一惊,慌乱地去摸墙上的开关,走廊上所有的照明灯瞬间全亮了。定眼一看,原来是亨廷顿夫人,她身后紧跟着南妮。南妮拿着一个灯光微弱的手电筒,正在给亨廷顿夫人照路。
约翰埋怨道:“妈,你怎么不开灯。我们还以为闹贼了。吓死我了。”
亨廷顿夫人说:“我听到响声,所以出去看看。不开灯是怕打搅你们休息。”
约翰睡眼惺忪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么?”
“翠柏的树枝被风刮下来撞开了一扇旧窗户。南妮,明天让园丁把翠柏的树枝修剪掉一些。”
“好的,夫人。”
“你们俩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亨廷顿夫人说。
约翰把立言拉回卧室:“我就说是风么。”
立言将信将疑。南妮是住在佣人楼里的,亨廷顿夫人如果听到什么声响,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通知南妮迅速赶到主楼呢?如果两个人真是在查看什么可疑情况,南妮怎么会走在亨廷顿夫人的身后,而不是挡在亨廷顿夫人的前面保护她?
“别想了,快睡觉。”约翰说,“老汤姆很尽职。再说我们庄园有闭路电视(安保系统),如果有小偷进来,老汤姆早发现了。”
约翰安抚了立言几句,抵不住困意又沉沉地睡着了。
立言觉得古怪,但也说不上来到底哪儿不对劲。
今天是春拍的第一场,依照亨廷顿拍卖行的惯例,为了讨个好彩头,也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他们总是把预估能卖出高价的拍品放在第一场。为了锤炼儿子的业务能力,亨廷顿夫人让约翰主持这场拍卖会。立言早早地赶到在小教堂,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满心期待又饶有兴致地看约翰主持他生平第一次拍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