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说：“我方需要上海博物馆的馆长许承源出庭作证。”
“允许。下次开庭时间为2004年3月1日，控方证人必须到庭，否则沈立言提供的证据将被列为争议证据，法庭不予采信。我宣布休庭。”
第36章 较量
2月本该是拍卖行的旺季。去年2月亨廷顿拍卖行的员工们忙着给古董鉴定、估价，制作艺术品宣传名录，给即将到来的春拍打广告，但今年拍卖行门口罗雀，老主顾们远远地绕着拍卖行走。约翰亲自打电话邀请，他们均不约而同地借口出国旅行，要几个月后才返回牛津。毕竟在官司尘埃落定之前，谁都怕自己花大价钱买下的艺术品变成法律认定的证据。
董事会上亨廷顿夫人气定神闲地坐镇指挥，没有一丝慌乱。她镇定自若地鼓励大伙要齐心协力、共克时艰。但事实上，拍卖行已经让一半员工停薪休假，另一半在岗员工拿打折工资来削减开支。忍受不了降薪，已有五名高级鉴定师跳槽去伦敦和坎特伯雷的拍卖行。留下的员工人心涣散，上班摸鱼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作为久经沙场的生意人，这场危机击不垮她。十年前丈夫突然病逝，那些对拍卖行利润垂涎已久的人一直在等待天赐良机，好伺机吞亨廷顿拍卖行，赶走她们孤儿寡母。但她还是挽狂澜于既倒，扶之大厦于将倾。她坚信等到风波过去，那些另谋高就的员工一定会后悔他们当初的选择，灰溜溜地回来恳求她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眼下让亨廷顿夫人介意是沈立言庭审时提到的许馆长，他的介入意味着中国官方的介入。尽管许馆长未必能顺利抵达牛津，但第二次法庭交锋让亨廷顿夫人确信沈立言不是商业间谍，这才是让她真正担忧的事，她质问约翰：“沈立言还和你说过什么关于文物的事情？”
“去年9月你和南妮出门，我们曾经在别墅里‘寻宝’，在三楼我们发现了一个大房间，里面全是中国文物。”
亨廷顿夫人对约翰迟到的坦白措不及防：“她全都看到了？”
“是的，她让我不要告诉你。”
“带我去你说的那个房间。”
约翰打开密室，亨廷顿夫人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她为亨廷顿拍卖行付出那么多，公公还是把她当外人，情愿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也不愿意告诉她。她迅速评估了密室里的中国文物：质量上乘、数量巨大、价值不菲。今年春拍的损失相比这一屋子中国国宝算得了什么？如果把这些文物变现，足够亨廷顿庄园运行好几年。她发誓要为亨廷顿庄园保住这些艺术品，绝对不能让沈立言把这些文物作为扳倒拍卖行的证据。
亨廷顿拍卖行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亨廷顿庄园暂时是安全的。
亨廷顿夫人找来南妮管家和老汤姆：“亨廷顿家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你们一定要帮我。”
南妮和老汤姆异口同声：“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夫人尽管吩咐。”
“请你们赶紧把这个房间里的艺术品搬走。”
老汤姆和南妮管家没日没夜的把这些沉重的青铜器、佛像、瓷器和陶器一箱一箱搬走；亨廷顿夫人和约翰下班以后也忙着转移文物。花了半个月，四个人才把满满一屋子的文物全部转移了。
亨廷顿夫人关照南妮：“你把房间清理干净，把那些中国旧报纸全部烧掉。”
“请夫人放心，我会处理干净。”
亨廷顿夫人开庭后第一次睡上安稳觉。
第二次庭审中杰米斯律师提供的“出轨”照片起到了预期效果。她出门去邮局，一个男子突然窜到她面前用中指提拉眼皮，做眯眯眼，用不堪入耳的谩骂让她滚回中国。她在车站等公交，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私通、勒索、忘恩负义”等词语不断地从不明真相的嘴里冒出来。她走在路上，原本好端端迎面走来的人，看到她以后会突然绕开或干脆走到马路对面避开她，好像她是病毒。立言明白一旦她向牛津的明星公司提起诉讼，她就成了众矢之的。亨廷顿夫人想在精神上击垮她，她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在她得知有一个中国女游客在牛津地方法院附近遭到袭击，受害者的长相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后，她的不屑变成了恐惧。
从中国超市出来，立言发现有三个初中生勾肩搭背地跟在她身后，他们窃窃私语在密谋些什么。她起初并不在意，因为这条路上有一所校风很坏的公立中学。看这条路上的墙壁就知道了，尽是些粗话脏话，充斥着负面情绪和暴力的涂鸦，都是这所学校顽劣学生的杰作。
这个时间点行人不多，立言加快了脚步，那三个学生也紧紧地跟着她。立言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她跑起来想摆脱他们，突然感觉后脑勺被击中，她摸到一个散了黄的臭鸡蛋。她还没来得及呵斥他们的恶作剧，迎接她的是更猛烈的袭击，黑色、红色和橙色的喷漆飞溅到她脸上和身上，让她睁不开眼。
立言双手掩面，护着眼睛，混乱中她听到有个男孩咒骂她：“中国佬，害我爸爸失业，滚回中国去。”
“你们在干嘛！”有个路人看到了这幕飞奔过来。
“快跑，弗兰克。”男孩们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嘿，你受伤了么？”好心的路人问。
“我没受伤，”立言抹开眼睛上的喷漆。
“需要我陪你去报警么？”
“算了，我只想赶快回去洗干净。”
“也对，油漆干了就难洗了。报警的话，警察只会告诉你，独自一人走那条路是很不明智的。需要我陪你回家么？”
“不用了，谢谢你。”立言苦笑道。
“换条人多的路回去。”好心人提醒她。
立言回到公寓，她想好好洗个热水澡，把刚才的糟心事忘掉。可她的行李箱在屋子外面，其它零散物品被塞进一个大纸箱子里，也被扔在屋外。
“房东太太，这是怎么回事？”立言去敲底楼房东家的门。
“沈女士，我不能把房子租给你了。”房东太太支支吾吾地说。
“为什么？”
“他们说我帮助中国佬，他们说你要搞垮拍卖行，让他们都失业。”
“他们是谁？”
“我的亲戚们，他们现在正待业在家呢，如果我收留你，他们会疏远我的，他们说我是叛徒。”
看着房东可怜兮兮的样子，立言明白了，刚才的那场袭击是蓄谋已久的攻击。她住的地方已经暴露了，如果继续住下去，她的处境会更危险。
立言不想与房东太太纠缠：“我会搬走的，我现在就去找房子。”
房东太太松了一口气：“真对不起，我也没办法。”
无处可去、浑身油漆的立言走到李教授家。杰西卡夫人开了门，看到狼狈的立言，她心疼地说：“快进来。当初我就不同意你搬出去住，你应该在这里呆到官司结束。”
第37章 大国博弈
许承源馆长请示了国家文物局领导，文物局领导计划派出一支由顶尖文物鉴定专家组成的“天团”，由许馆长带队，远赴英国为沈立言作证。沈立言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开庭前一周，却传来了坏消息。
“许馆长一行人被英国拒签了。”玛莎通知立言。
许馆长不能出庭作证对立言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这说明英国政府和中国政府正在暗中角力。中国政府已就许馆长被拒签一事经向英国大使馆提出了严正抗议，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玛莎提醒立言，她应该把拒签这件事告诉中国驻英国大使馆，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吃哑巴亏。
紧接着，英国几十位要来中国洽谈生意的商会代表和跨国公司高管也陆续收到了中国驻英国大使馆的拒签通知。
——不能放弃中国的市场，中国市场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场。
——去不成中国，我的生意就要被竞争对手抢走了。
——企业能不能触底反弹，就看这次和中国代表的谈判了。
商会代表们抱怨大使馆卡他们的签证，要大使给一个合理的解释。不久就有小道消息传出，中方此举是针对英国使馆拒签许馆长的对等反制。怎能因为区区一个小拍卖行影响英国大企业和中国的合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会代表们又去英国国际贸易部告状了。
一周后，英国驻沪领事馆通知许馆长补交材料，帮他们加急申请英国签证，历经波折，许馆长一行人终于坐上了前往英国的航班。
延期的第三次庭审终于开始了。主持法官布莱顿·汗宣布：“现在开庭。”
许承源馆长带来了中国近几十年失窃和被盗挖的历史文物照片原片，引起了旁听者啧啧惊叹。加上沈立言在亨廷顿拍卖行亚洲库房拍摄的照片和英国警方已经掌握的一些拍卖品，法院的证据鉴定人员同意采信这些证据，认定亨廷顿拍卖行里有11%的委托品是中国近几十年被盗文物。立言他们暂时扳回一城。
玛莎向沈立言问讯。
“沈立言，你发现亨廷顿拍卖行的失窃文物除了都走‘私下交易’流程，从来不公开拍卖以外，还有一个共同特征，你能告诉大家是什么嚒？”
“这些拍品查不到实际的拥有者。”
“请你解释一下何为‘查不到实际的拥有者’？”
“通常来说，有些委托人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比如陷入经济困境，但他不想公开自己的财务情况，他可以要求拍卖行对他的真实身份进行保密。拍卖行必须尽到保密义务，但是拍卖行会如实登记委托人的身份。就是说，在拍卖行内部即使是私下交易品的委托人的身份也应该是有据可查的。但是亨廷顿拍卖行却没有这些拍品委托人的任何资料，这是不合理的。”
“我的问题问完了。”
杰米斯律师向沈立言做反向问讯。
“沈立言，你的职位是拍卖行鉴定专家？还是委托人咨询专员？”
沈立言如实回答：“鉴定专家。”
“那你在委托人登记和保密制度方面并不专业，是不是？”
“我了解过一些。”
“但是你不专业，而且你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位委托人面对面交流过，是不是？”
沈立言回答：“是。”
“你应该知道‘可以公开’和‘必须公开’是两个完全不用的概念。你所谓的‘无主之物’的委托人信息，只是‘不必须’对你公开，但是你却误会成了‘查无此人’是不是？”
“我没有误会。”
杰米斯律师说：“我要传唤证人格蕾丝·克雷格，证明沈立言对亨廷顿拍卖行的委托人保密制度产生了严重的曲解。”
“允许。”
杰米斯质询格蕾丝：“沈立言女士曾经向你要求查询‘匿名’委托人的真实身份，是不是？”
“是的。”
“你的回复是什么？”
“我告诉沈立言我没有查到。”
“你在亨廷顿拍卖行的职位是什么？”
“我是油画和雕塑鉴定师。”
“那你的职位和沈立言很相似，你也不是委托人咨询专员。”
“对。”
杰米斯诱导她：“你有没有在沈立言面前表示过‘匿名’拍品查不到真实委托人是件不寻常的事情？”
格蕾丝否认道：“从来没有。”
“那‘委托品没有委托人’是沈立言自己的推测了。”
“我觉得是。”格蕾丝在撒谎。
杰米斯又传唤了霍普金斯经理：“沈立言是不是曾经直接问你，这些‘匿名’拍品的委托人身份？”
霍普金斯回答：“是。”
“你怎么答复她的？”
霍普金斯说：“我摇了摇头。”
“霍普金斯先生，你摇头的意思是：一、你也‘不知道’谁是委托人，还是二、‘没有委托人’，或者三、这不是沈女士的职责范围，她‘无须’知道谁是委托人，你也‘不必’告诉她谁是真正的委托人？”。
“我的意思是第三种。”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沈立言，而让她产生了误会呢？”
玛莎抗议道：“我反对，还不能证明这是事实‘误会’之前，辩方律师无权使用这个词语。”
法官说：“反对有效。”
杰米斯接着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沈立言？”
“沈立言是亨廷顿家的儿媳妇，我总不见得直接说‘这与你无关，你不该问’。如果我意识到她会误解成‘查不到委托人’，我肯定会直言不讳的。”
“我的话问完了。”
玛莎向霍普金斯先生反向问讯。
“按照你刚才的说法，这些拍品不是无主之物罗？”
霍普金斯回答：“当然不是。”
玛莎穷准猛打：“那请你告诉大家，这些拍品的真正拥有者的名字。”
“我不能在公开场合公布这些人的名字，这是违反行规的。”
玛莎对法官说：“我反对辩方律师一边暗示沈立言‘误解’拍卖人保密制度，一边又不公开失窃文物拥有人的做法。”
“反对有效，亨廷顿拍卖行必须公布这些人的名字。”
霍普金斯说：“我要和亨廷顿拍卖行的执行董事——科林·亨廷顿夫人商量一下。”
他们俩商量了几分钟后，亨廷顿夫人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霍普金斯先生假装很无辜：“这是有悖于’拍卖人保密制度’的。不公开‘委托品拥有者身份’是我们拍卖行对委托人的承诺，私下交易拍品的委托人名单只有我和亨廷顿夫人两个人知道。我很抱歉，因为我之前的表述不直接，让沈立言女士产生了这么大的误会，给亨廷顿拍卖行惹了不必要的麻烦，我再次向委托人和拍卖行表达我的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