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寄出的三封信——陈本
时间:2022-08-26 06:37:42

  我扯着书签,翻到我红笔痕迹最多的那一页,“这几题比较复杂,我没弄明白。”
  他讲题的时候倒是很耐心,把题目理顺,重点划好,还告诉我怎么复习才能打好基础。
  讲完三道题,他把笔一放,甩了甩手腕,“纳闷,你既然理科这么薄弱当初为什么不走其它的路。”
  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他朝外面看了一眼,落地窗外车水马龙,但他的目光并不聚焦,像是没等到他想见的人,瞥了眼手机,没消息,那股子烦躁劲儿又上来了,对我说话也不客气,“走艺术路线,或者出国,哪一条不比你死磕容易。”
  家长圈聚得最频繁的那几周,家长们因各家孩子的文理站了队。学文的说背熟政史地以后知识渊博,学理的说掌握数理化可以增强逻辑。我不知道我妈到底是听中了哪点,在我提议搁置钢琴选择理科的时候,她同意了。
  其实我的主见并没有那么强,一直被压着的人,在面对人生选择时是需要别人把关的,当她偶尔冒出点自己的意见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不是成熟到可以做抉择。
  但事实是,我妈就是同意了。
  她似乎攒着一股劲儿,她想让我不带有任何附加价值,凭真凭实领打败家长圈的其他孩子。
  可是当我频繁需要补课的时候,这种实力本身就不纯粹了。
  杜迦佑的手机又响,他放下刚拿起的笔,捞过手机看了一眼,眼角终于有了笑意,没回,朝窗外看。
  窗外人影如织,他的目光仍没有在某个人身上聚焦,但他的气消了。接下来的时间,他认真负责地给我理了几个公式,并教我如何举一反三。
  我说我得消化。
  他说我得走了。
  “我还没完全会。”
  “就算是根木头,在刚才的两个小时内也该有些收获。”他拎着外套站起来,“我真得走了。”
  没人看着的时候,我很难集中注意力,因为我有一部分表演型人格,我需要观众。
  我在咖啡店熬了五分钟,直到杜迦佑的讲解被烦躁取代,就开始收拾东西。
  下午两点,这条街越来越热闹,有几个穿着前卫的姑娘站在商场门口拍照,挡着了我的路,她们收起摆好的姿势准备让我,但我在她们决定让的前一秒穿了过去。
  从镜头和她们之间。
  我没回头,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心态,也许会聚首议论我,也许不想摆拍了,无论哪种,我都因为这种破坏感而有了几分钟的愉悦。
  我背着包准备进地铁站,寒风被周围的玻璃挡了几分,一阵暖意即将袭来。我本该进去暖暖的,如果不是我看见了杜迦佑的话。
  他站在街角,背靠着路灯杆,夹着一支烟朝左侧的人拍了一下。烟雾在那人的身边绕,我看见两人都笑了起来,看见杜迦佑的手不着痕迹地滑过对方的腰,看见左侧那个人的脸。
  是个男生。
  小时候我不爱吃蛋黄,我妈总是想尽办法逼我吃,她最擅长的事就是逼我,我最擅长的事就是在吃了之后把蛋黄吐出来。
  此时没有蛋黄,所以我把那本布满了杜迦佑讲解思路的笔记给撕了。
  这比催吐更让人厌烦,催吐只是身体记忆,可刚才那个画面却是对我的精神污染。
  进了地铁站之后,我给周屿焕发了消息,我说以后不用杜迦佑补课了。
  因为无论他有聪明,都不值得我服。
  我不是天生看不起这一类的人,我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许我对他们给予支持,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小姨连提及这个话题都会被我妈骂,而我是不能站在我妈的对立面的。
  .
  周屿焕亲自教我。
  他把手头的事往后挪了两个周期,我妈知道后对他的印象又扭转了过来。其实我知道,即使他对我不理不睬,我妈也不会劝我跟他分的,毕竟他家条件摆在那。
  只是被人捧惯了就容易分不清主次,我跟我妈犯着同步的错。
  补课的时候我的心思总是不纯粹,我喜欢闻他颈项间的烟味,喜欢看他握笔时修长的手指,喜欢他的侧脸,他手腕的香气。
  他讲完一道题,问我懂了吗,我没回答,往他怀里钻。手沿着他卫衣的边缘往里伸,呼吸顺着从他的喉结一路往上,到嘴角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我说我成年了。
  这种暗示他不可能不懂,从小到大他身旁凑上来多少女生,暗送秋波的,直言不讳的,他把界限守得很牢,只把我圈在了里面。
  所以这种事是水到渠成的。
  可是他没动。
  他的手就放在我的腰部,只要他伸进来,在这干燥的冬日里就能燃起一把烈火。
  可是他没动。
  从我进门到现在,他的眉心一直没舒展过,他有烦心事的时候任何人都挪不开他的心思。
  我以为我能。
  我们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的自尊心也被碾得粉碎,当主动变成埋怨的时候,他扣紧我的腰,在我额头落下一吻,是安抚,也是拒绝。
  那天的题目我始终没听清,耳边嗡嗡作响,直到回了家,我才发现是手机的震动。
  焦穆又给我打电话,我已经明确告诉过他今天我跟周屿焕在一起,于是接通后的第一句话我就劈头盖脸地骂了他。
  他笑嘻嘻的,跟我道歉,说以后注意点。我说有什么好注意的,我跟你又没什么。
  他顿了几秒,说:“我想跟你有什么啊。”
  “你说话注意点。”
  “这有什么,我不遮不掩,喜欢一个人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把她带上床,不然谈恋爱干什么,大家都挺忙的。”
  他跟我说话越来越直言不讳,我骂了他几句把电话挂了。嗡嗡作响的声音还在,我洗了把脸,突然想到我面对周屿焕和焦穆的时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负能量和那些卷在舌底不敢吐出去的话,像一只球在我胸腔越滚越大,我需要释放,数落焦穆成了一个出口,拉周屿焕下坛成了另一个出口。
  只是后者没成功。
  天平就慢慢往前者倾斜,所以我答应了焦穆的约。晚上七点,他在小区门口等我,我让他跟我保持三米的距离,他说又不是没亲过,我说你闭嘴。
  他带我去了一家路边摊,坐下后我左右不自在,他让我起来,弯腰给我擦了凳子,“这下是不是能坐了,大小姐。”
  我让他说话别带暗示,他笑出了声,“你现在懂得真不少,也好,以后不用我手把手教你了。”
  “我跟你这种人有什么以后?”
  他开了瓶啤酒,给我倒,我伸手挡了回去,他笑着缩回手,“啤酒没毒。”
  “你知道周屿焕带我喝什么吗?”
  “你知道男生带你来这种地方意味着什么吗?”他并没有被我刚才的话打击到,“意味着真心想跟你好,泡妞的话最低档得三星,过日子才选这种烟火气浓的地方。”
  我想起周屿焕带我去的那家老店,按照焦穆的意思,说明周屿焕也想跟我过日子。
  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发展的,我突然意识到该跟焦穆断了联系,菜还没上齐我就准备走,他拽住我的包,我骂了他几句,扯回包往家走。
  我妈在客厅挑明天聚餐的地点,我跟她打了招呼就回房间,包随意扔在桌子上,里面掉出一个东西。
  一盒避孕套。
  焦穆真变态。
  现在出去扔危险性太大,我藏了起来,刚藏好我妈敲了门,我吓了一跳,迅速切换好表情走过去开门。
  她脸色不好,刚才在客厅悠闲挑餐厅的神情全然不见,我问她怎么了,她坐在书桌前抱怀,“温锁她妈有本事了,不仅睡男人搞资源,连女人都不放过。”
  “什么意思?”
  “圈内人明晃晃地往前凑周屿焕他妈当看不到,现在为了给温锁她妈拉资源,给大家发邀请帖了。地点就在她家,你说讽刺吧,我们这群人到头来被一个第三阶梯的人给踩了。”
  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威胁,我妈说,对她来说是。
  整个圈子请不到的人突然松了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之前所有开口的人都会因这股后推力被打一巴掌。
  我给她倒了杯水,“别生气了,不就是个聚会吗,哪有这么严重。”
  “你懂什么。”她往旁边侧了一下,像是怕我体会不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又侧了回来,“你可别忘了,温锁也长大了,万一她从哈尔滨回来,事态怎么发展你能保证?”
  事一关己,我就立刻紧张起来,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威胁,可是感情这种事,就是从百分之一作为突破口的。
  我找周屿焕的次数变多了,我们的重心仍然放在学习上,有所懈怠的是大年初二那个晚上,杜迦佑过生日,周围的朋友都来了,那天我在地铁口见到的男生也在,他们的交流并不亲密,但看一眼大家的表情,像是都了然于胸。
  我顿时觉得脾胃翻涌起来。
  那个晚上,不知道谁找我喝了几杯酒,度数应该挺高的,没一会儿我就发晕了。周屿焕跟朋友们在一旁玩游戏,挺拔的身影淹在厚重的光里。
  我忍不住想往他怀里钻。
  喝醉了是会有冲动的。
  结束后,我们一行人去了一家在半山腰的酒店,他们都喝多了,被服务人员领去各自的房间。周屿焕一开始步子还稳,但洗完澡后他的酒劲儿上来了,我本该回房,可却趁机趴在他身上。
  灯光越来越炙热,我们的身体逐渐发烫,他把我压在身底,整个局面从我主动变成他来掌控。
  很不像他,褪去了清醒后的温和,他在床上有残暴的一面,我的手腕被勒得发红,脖子在室内温度到达顶峰的时候被掐住,不知道他骨子里就喜欢这样的施虐过程,还是酒精加剧了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本能。
  可是我不喜欢疼痛,我不喜欢身上全是伤,我哭着喊他停,这种场面,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是我的错。
  大家只看结果,过程是自动隐藏的。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睁开眼身旁已经没人了,一股浓烈的烟味顺着没关严的门溜进来,我喊他的名字,好一会儿他才进来。
  已经穿戴整齐,手指的烟在门口的烟灰缸里灭掉,卫衣袖子往上撸了小半截,他一烦躁就喜欢这样。
  我特意把被子往下拉一点,好让他看清我身上的伤痕,我说很痛,他说对不起。
  这就够了。
  他这么有责任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对我负责到底的。
  果然,没多久,外界都知道我们要订婚的消息,我妈频繁出席他家在商业上的聚会,我收到了很多人的祝福,焦穆约我私下见面,我拒绝了,又怕下次他再给我递什么吓人的东西,就明确告诉他别再做这种事。
  他问我那个盒子拆封了没有。
  我想彻底堵住他的嘴:【用光了。】
  他没再回。
  其实没拆,一是我无法主动把这个东西递给周屿焕,二是他并不重欲,我们做的次数屈指可数。
  开学之后,我们两家的走动明显多了起来,我开始在社交平台晒我们两家的聚会,会拍那条狗,尽管大多数它会冲我翻白眼,而我极力避免它的毛沾在我身上,可是这么多线索,足够支撑我在学校收割那些羡慕的眼神了。
  姜敏和赵栗比我还激动,她们总是在公开场合不着痕迹地表露出我跟周家的关系,我的虚荣心被托实,就经常请她们吃饭。
  一天我们三个刚进一家甜品店,我妈的电话就打过来,她让我赶紧回去,我还没来得及问原因她就挂了。
  我跟周屿焕的关系板上钉钉后,她很少对我这么凶。见我脸色不好,姜敏和赵栗问我怎么了,我冲她们摇摇头,对着已经被挂断的电话说了句知道了,然后摁了并不存在的挂断键。
  我把会员卡递给她们,让她们去点,她们说不用客气,下次吧,我说这是周屿焕的,没事。
  她们眼中又亮起了我极其的喜欢那种眼神。
  我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我妈坐在客厅,脸色很差,我在脑海里翻遍了最近可能犯的错,可并没有。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哪来的?”
  我脑袋发翁,我妈对男女之事的每一个步骤都有强烈的要求,至少高中毕业前不行。她的眼神让我联想到了家长圈的每一次狙击,都是同样的眼神,配合着难以入耳的话。
  我害怕被并类,我必须先保自己。
  “是杜迦佑。”我说,“他那天给我补课,可能不小心落在我这儿了。”
  “他交女朋友了?”
  “是男朋友。”
  “什么?!”
  她的震惊程度以及厌恶指数,能迅速切断这个盒子与我的一切关联。
  这个社会还没有包容到这种程度,家长圈里也没有开放到敢跟社会叫板的人,所以他们只能卷起一团又一团的风暴,让破坏规则的人去死。
  接下来是动荡的一个月,杜迦佑所有的社交活动都被停止,他爸从英国赶回来,他妈不允许任何人见他,那个男生被舆论逼得跳楼,举行葬礼的那天杜迦佑把他家一面落地窗打碎了,他踩着玻璃碎渣过去的,葬礼还没结束,就被他爸带去了医院。
  大家见出了人命,立马撇清责任,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说这个消息是我透露的,有人说我勇敢,有人说我多管闲事。
  杜迦佑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这会让他一辈子对我没有好脸色。
 
 
第15章 温锁
  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去衡量时间是怎么走的,但周阿婆喊我们吃饭了,我就隐约能猜到他在我面前呆了多久。
  久到周阿婆和外婆两个人解决了虾的争执,久到他把照片碎纸捡出来拼上。
  久到我心里骂了那条蠢狗一万遍的时候又跟他道了歉。
  然后去拿桌子上的胶水,我准备把活儿全揽过来,但他伸了手,我递给他,袖口比较宽,因为这动作而往上扯了扯,露出我手腕的伤。
  一个人对疼痛痴迷是很可怕的,我总是不习惯伤痕彻底消失的时刻,但也不需要别人过度地揣摩,于是他要接的时候我又缩回来。
  他看着我。
  我蹲下,用一种不需要露出手腕的姿势把胶水递给他。
  周阿婆又喊。
  他专心粘照片,没看我,“你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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