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他,他仍然那么清爽,衣领没有褶皱,扣子板板正正,只是袖口有一处杜迦佑蹭脏的痕迹,这会让他崩溃一阵子,直到彻底把这污渍洗掉。
分别的时候我抱了他一下,“我以前教过你我们分别时怎么说吧。”
“嗯,再会。”
“再会。”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却始终没有寄宿感,我第一次感觉被群体接纳,是去哈尔滨的那一年。
北方冷得早,我没带多余的厚衣服,十一月底校服里还只是一件羊绒衫。那天下雪了,北方的同学见怪不怪,我跑了出去,漫天的飞雪,地面全是白色,风往我领子里灌,我冻得嘴唇发紫。
身上的感官好像停滞了,但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脖子后侧传来一次撞击,回头,一个男生冲我喊:“滚开,别挡路!”
我才发现不远处有一群人不停地往这边跑,他们手里拿着雪球,不顾风雪的阻挡,一次次朝别人扔去。
当第二个雪球朝我飞的时候,有人拉了我一把,朱令拍了拍身上的雪,问我:“玩不玩?”
“玩什么?”
“砸雪球。”小胖边跑边在雪地上团了几个球朝他们扔,“分组的,那一队是家里有钱的。”他指给我看,“那一队是成绩好的,那一队是颜值高的。”
“那你们呢?”
“我们?我们是差生队。”朱令给我递了一个雪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那是第一次,我在寒风骤雪里感受到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这是一次团体的对抗,而我被接纳为其中一份子,等我感觉不到寒冷的时候,我已经在雪中跑了两圈,砸中了三个人。
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另外几组的势力越来越大,没人愿意支援我们,各方渐渐找到了胜利的突破口,砸向我们的雪球越来越多,甚至有围观群众自发组织了啦啦队,任何砸中我们的一方都会被积一分。
也是在那天,我明白了,火是怎么形成的。
零零星星的不叫火,那叫碎渣子,独占一势的也不叫火,那叫聚众欺人。
吹不灭的叫火,压不倒的叫火,拦不住的叫火,扑不完的叫火。
顾江述的脸被砸中,他吐了口雪,立马回击。小胖不停地团雪球,分不清具体的队伍,只管朝前扔。朱令把他的羽绒服借给我,把雪球团得又大又硬。我们那天扔出去有史以来最多的雪球。
可是最后,他们赢了,他们举手欢呼,尽情用胜利压榨我们这群吊尾生。
顾江述已经习以为常,“这就是结果,我们没赢过。”
小胖一脸自豪,“但是我们也没认输过。”
朱令补充:“谢谢你来。”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他们似乎把希望压在我身上,因为他们说:“温锁,站在世界的头顶,赢他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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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能不能赢,从来没人对我抱有希望,但那天我还是回了句,好。
朱令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周五有节体育课,阳光明媚,微风四扬,体育老师没有任何理由生病。我们到操场上组队,集合训练完成后,男女分开,男生们去打篮球,女生们去拿网球拍,还有一些在挑檐底下聊天。
我坐在操场的最边缘,阳光西斜的时候我面前落了一个篮球,随后一个男生跑过来拿,看了我一眼,我也认出他来了。
他是初中那个隔壁班的男生。
他拿起球,倒退着走两步,跟那群人会合,看着我的方向说了些什么。
西斜的光线逐渐变差,云慢慢遮住了阳光,一阵风刚刮起来的时候,没人能预料到它以后是怎么变天的。
我跟老师说不舒服,提前回班了,可总有人的脚步比我还快,我前脚踏进教室前门,那人后脚从后门迈出,我们的视线仅有两秒的相对,但他掩饰不住那种幸灾乐祸的样子。
回到座位上,我仔细检查了板凳上是否有钉子,桌面上是否有胶水,以及包里的东西少没少,多没多。
好在正常,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晚自习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做作业,班长负责管理班级纪律,我发现明天要讲的那本书不见了,正低头再次检查的时候,有人在讲台喊:“谁的书?”
我看了眼封面,上面有我画的一双眼睛,于是站了起来,“我的。”
他突然缩回了手,“我看这扉页的名字不是你啊,是什么来着。”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等吸足了全班的目光后,他才故作恍然大悟道,“是小偷啊。”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也有一部分听完他的恶作剧后选择批判的,但批判完看向我的目光永远不会纯粹,所以大多数人选择随大流,他们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哦~”。
排山倒海,飓风逐浪。
在这种环境下,我走了过去,把书拿过来,底下升起了一阵小声的议论,埋葬了两年的暴力似乎又要重新冒出头。
甚至比我想象得还快。
放学后,我收到我妈的消息,她要出差,让我去外婆家,我说知道了。到校门口的时候,一群人站在我面前,为首的是那个男生,别人叫他宗理。
好几个都是初中熟悉的面孔,站在这扇新校门前,他们有极大的兴趣想让历史重演。
我身后不断有人走出来,他们路过我的时候会回头看一眼,见宗理他们明摆着围攻我的架势,又快速走远。
宗理朝我走,我掏出了那本书,他挑了挑眉,“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名字,是吧小偷。”
我把书卷起来,朝他脸狠狠一砸。
我从来不知道世界给我设置的准则是什么,在面对欺凌的时候要不要选择反抗,反抗过了头要不要面临制裁,但当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我没时间考虑那么多,我只知道,不反抗就会有更多的人来欺凌我。
而我反抗了之后,追随过来的仅仅是那一支队伍。
这种感觉有点像在悬崖边讲笑话。
因为横竖都是死,反抗情绪一旦滋长,跳下悬崖的时候我会感觉快乐,而不是憋屈。
街上的人有些稀少,我跳过一个石墩的时候崴了脚,摔在地上,我迅速回头,对面那群人已经扑了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车横在我们之间,像当年一样,只是这次,他降窗户了。
两面,我能看清对面那群人在车窗那头趾高气扬地看着我。
他朝我侧了下头,我慢慢挪过去,坐上了副驾。
车子缓慢地往前行驶,那群人紧盯着我,那眼神似乎在预告下一次的拦截。我能看懂,周屿焕肯定也能,于是车子在即将驶入主路的时候停了下来,“宗理,你这学校霸凌是什么后果你比谁都清楚,你是等我举报后被开除,还是等我告诉你妈被打一顿再开除。”
宗理没吱声,我才意识到他跟宗闲一个姓。
这家人没一个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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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膝盖摔得疼,揉了一会儿,翻出了三百块钱放他置物架里,“油钱,辛苦钱。”
他没说话,把窗户关上,车内的暖气渐渐起了作用,我身上也热了起来。十点半的杭州街头,烟火气很浓,一家水果店里挤满了人,人行道上一家三口手牵手过马路,月亮很圆,我不想回家。
“你今晚有没有事?”
“没。”
我翻出了兜里最后两百块,“我能不能不回家?”
“想去哪儿?”
“驶离杭州。”
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我都打算把钱收起来了,他调转了方向盘,往高速方向驶,“你熬得住就行。”
车内暖和,膝盖上的疼痛啃噬着我,我打了个哈欠,车子在路边停下,像是确认我的选择,“困?”
“有点。”
“那回去吧。”
“别啊,我去买咖啡。”我解开安全带,“你喝什么?”
“黑咖。”他半开了车门反问我:“你?”
“我也是,半糖单奶,你呢?”
他踏了出去,门在即将关闭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回答。
“我也是。”
于是这个晚上,我们沿着沪昆高速,一路逆风而行,在南湖大道下车,三点的夜风伴随着自由朝我们扑来。
这是一场没有预约的短途逃亡,我的膝盖依然很疼,但我的胸腔充实滚烫,我指着高速口对他说:“到嘉兴了。”
他站在路边点了支烟,“嗯。”
凌晨的风最冷冽,我身上的热度很快流光,我们上了车,关门的那一刻,所有热情都在做减法。
逃亡总有终点,因为天总会大亮。
我们往城市里开,他开了音响,播放的是《Love Triangle》,听着听着我觉得不对劲,像是映射了某样东西,我有些不自在,在我提出要换歌之前,他已经伸手在方向盘上按了一下。
下一首是《Take Me With You》。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人在暖意萦绕的车内,听着这首歌,我真的很难控制住内心溢出的泡泡。
这会引发我的联想,我伸手换了歌。
下一首是《Shot Me Down》。
“......”
早上六点,车子停在一条满是早餐铺的街道,他问我想吃什么。
这让我想起我妈,她做事之前从不告知我,她只会说“不是给你选择”,我会回她一个“哦”。
此时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我看了他一眼,“我可以选择吗?”
他回看我,“你永远有权利。”
“包子。”
我那天吃了很多,吃饱就容易困,回程我睡了一路,到了外婆家,我迷迷糊糊跟他说拜拜,又迷迷糊糊开门,等睡醒之后,我翻包找水喝。
然后就顿住了。
五百块钱,工工整整地放在我的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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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一上午,我都在玩游戏,窝在外婆家那间朝西的书房里,上次呆在这儿,还是周屿焕给我补课的时候,补完知识点我是记住了,但没期望会有第二次。
上次几乎是两个外婆架着他来的。
外婆给我端了一份水果,问我跟谁打呢,我说烦人精。
开着语音,那头一听就口头输出一大串脏话,脏到外婆都忍不住挠挠耳朵。
但她顾着骂人,死了,我听见那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接着是恐怖般的寂静,她挂机了,其他队友疯狂骂她。
我给她私发一句【垃圾】,又打了几把,门外传来周屿焕的跟外婆打招呼的声音。
我侧头看了一眼,他一身黑,脸上明显有没消下去的火。
一个人又闲又有火的情况下,一般都会做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比如进书房检查我的作业。
我愣了。
手机啪嗒一下掉在肚子上,我不自觉地坐直了。他坐在上次坐的那个位置上,连表情都没有,肯定是外面哪个畜生惹他了。
没几秒,他的手机震动,一条语音消息,他点开,宗闲的声音传来:“哥,我真不是故意把你整个游戏厅砸掉的,那不是输得太惨了吗,一下子没控制住。”
第二条:“您也知道,我有病,先不说了,我去医院挂个号,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可能要等一阵子见面了。”
第三条:“不用来医院看我,我自己能挺过去。”
然后我的响。
“温锁你骂谁垃圾呢?三次周考顶得过我一次,这辈子你都超过不了我,老老实实认命吧。”
周屿焕翻了我的作业本,上面一个字没有,他的指尖在空白的页面上点了几下,然后朝宗闲写的“补课守则”上扫了一眼。
我以为他要撒气,可是他把尺子收进抽屉,把守则撕了,只问我一句话:“你想不想赢她?”
六个字,让我重新感受到了那年哈尔滨的大雪,我的身体再次聚起了热量,所以我又总结了一点:在别人把你点燃后,能越烧越旺的,叫火。
第18章 沈叙
分数下来了,对我来说不算坏,对我妈来说不算好。她让我复读,我爸说这个分数可选择的也多,针对这件事,我妈把周屿焕和他妈一起叫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事情成了两家人共同讨论的重点,我妈说这样显得他家足够重视我,可如果真的足够重视,应该让周屿焕做的每一个选择也把我们家拉进去。
那天的讨论很激烈,我妈拐弯抹角地表述了如果我上不了一个好大学,以后的工作可能很难找。他妈听懂了言下之意,说毕业之后可以去她公司工作。
这正是我妈想要的,订婚期限太遥远,她总得要些保证才敢给我的人生做决定。
于是那年,我上了一个我妈看不上的学校,学的会计,我妈说握财如握命,要是我把这里头的门道都学会了,他家不得不高看我一头。
我大二那年,温锁回来了,她的乍然出现,会引发很多隐患,我曾尝试着问周屿焕这个问题,他对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逐渐放下了心。
但有一天,我们还是因为她吵了起来。
那天我们在五芳斋吃饭,看见了她,我特意跟她拼了桌,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善良一点,有活力一点,我知道温锁这种人渴望什么,害怕什么。
她不敢跟我抢的。
可是那天他们对视了。
那天的阳光打在玻璃上,很刺眼,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很长时间没挪开。
这很难不让我多想,等温锁离开,我问他为什么要朝她看。
他眉头拧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没回答的必要,问我吃饱了没有。我拍了一下桌子,小馄饨的汤汁洒了出来,“你避开这个话题干什么,我问你为什么要朝她看。”
他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顿了两秒,然后抽纸把汤汁擦干净,“这个对视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不是你想要的回答,你一定要在这个眼神里琢磨出一点背叛的味道,想听我认错,想让我承诺跟她撇清任何关系,这样会满足你的探究欲,可是,事情本身并没有这么复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的撒娇变成了胡搅蛮缠,他的耐性变成了绝对理智的分析,这种事态并不乐观,因为这意味着我从“他喜欢的”,变成了“可以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