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越来越重,一颗心即将跳出体外,在我痛苦挣扎的时候,猛然醒来,呼吸重,心跳快得不像话,意识慢慢回笼,一旁有声音,外婆慌乱地穿衣服,扣好扣子对那头说:“我现在就来,让宣宜别激动。哎呀!她情绪不稳你就让让她!我过来了!”
我问:“外婆,你要出去?”
“嗯,你舅妈前段时间不是检查出来怀孕了吗,三个月之内就没说,刚刚跟你舅舅吵架,说肚子疼,我过去看看,没事儿我就回来,辛苦你一晚上。”
“没事的外婆,外公又不闹人,我等你回来。”
“好。”
“知道舅妈怀的男孩女孩吗?”
“没查,但看孕期反应,应该是男孩。”
“知道了。”
外婆走后,我看了眼时间,凌晨三点,睡不着,刚才的噩梦太真切了,就压着胳膊看外公。
他鼻孔里夹着两根氧气管,睡得不踏实,也许上了年龄的人都有夜醒的毛病。
我走到他床头,他渐渐睁开了眼,手在半空中乱摸,我抓住,“外公,安心睡吧。”
他咕哝着什么,我听不清,耳朵凑过去,他的气息很不稳,断断续续的,我的心也跟着一起一伏。慢慢地,他的手越扣越紧,喊我名字:“米米。”
“我在。”
“你长这么大了?”
“嗯,十八了。”
“好,长大了好。”他微微喘息,“能出生就好。”
“外公,你是不是很遗憾?”
“什么?”
“出生的是我,不是温闵。”
他的手抖了几下,随后情绪激动起来,我连忙拍他胸口,给他顺气,他说:“都好,我都喜欢,温闵没来到这个世界,我对他是遗憾,你来了,我对你是爱。”
时间继续走,走道里偶尔有脚步声,护士台的电话随着外公的呼唤一起传来,“米米。”
“嗯?”
“外公爱你。”
外公今年七十四岁,一米八二的个子慢慢压在拐杖上,大熊一样宽阔的胸膛皱皱巴巴地起了皮,我起身吻他额头,“我也爱你,我的大熊。”
外婆没回来,天微微亮的时候,外公又醒了,他说渴,这个点,医院统一供应的热水还没开,昨晚睡觉前水杯盖子忘记盖了,只有凉水,我去护士台问有没有热水,一个护士给我指了不远处的架子,“那儿有备用的,不过不多。”
“没事,我就倒一点就好了,谢谢。”
备用水壶很难打开,有几个扣子,我费了些功夫才倒好水。进了病房,我把水冷热调了一下,温度正好后,放在桌子上,“外公,我把你摇起来咯。”
无人应。
我转动摇手,外公一点一点升高,氧气管顺着他的衣领往旁边斜,他的头也歪到同样角度。
我把他扶稳:“外公,又睡着啦,那水我放一边,等晚点……”
我摸到了他的手,温热,不知怎么,我却有点不安,“外公?”
慢慢触碰他的鼻息,心在刹那间冷却下来,手指僵硬地爬在他鼻尖,时间仿佛静止了,我难以呼吸。
几秒后,鼓起勇气再探一次,很静,指尖没有任何呼吸的震动感,让我惊讶的是,泪腺空荡荡的,我并不想哭。
当亲人去世的时候,你很难立即痛哭出声,这种缓慢的折磨,会延续到你走过某条街,响起了你们一起听过的歌,或者在某个深夜,他钻进你的梦,而你醒来后再也见不到他。
绞痛被放在时间的轮滑线上,不断往后挪,我摁铃,医生说早一点按铃也许能抢救过来。
这句话,在我妈、我外婆、我舅舅面前,他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可能性是多少,医生从不说清楚,这样也许能撇清他的责任,但是撇不清我的。
我妈问:“你当时在哪儿?”
“倒水。”
“啪!”
我的肩膀落下重重的一巴掌,回头,是舅舅,“晚点喝会怎么样!让你来照顾老人,你怎么照顾的!”
似乎打我一下,会让他的孝心更磅礴一些。似乎吼我,能弥补他缺失在外公病床前的所有日夜。
可是,我也很难过啊,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我面前死。
我不知道以后我对外公的想念会蔓延到什么程度,我只知道,我以后再也不会听《天使》了。
医院里闹哄哄的,舅舅扒着外公的病床哭,外婆原本就疲惫的面容显得更加苍老,我妈跟之前不一样,她没有暴跳如雷,整个人死气沉沉的,不是她对外公的感情压垮了她,一定有外在原因,让她沉默、安静,像火山喷发前,在积累大量高热岩浆,一旦喷涌而出,震慑范围之广、之烈,一般承受方是我。
放在以前,我是可以接受的,但今天,希望她给我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别压垮我最后一根脊梁骨。
舅妈也来了,兴许还带着跟舅舅吵架时的气,跟医生沟通的时候态度特别不好,说好好一个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又问在医院去世医生需不需要承担责任。
无理取闹到舅舅都看不下去,拉了她一把,她甩开他的手,“怎么了,我们家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谁受得了。爸他虽然得了老年痴呆,但我们做儿女的一天都没放弃过他,每次他出门前都光鲜亮丽的,这次来医院只是稍微不舒服,怎么还挂起了氧,你们到底把我爸怎么了!”
这些话,她全程对着门口的看客说,几分真心不知道,倒是挺熟练的。
我挠了挠耳朵,医生过来安抚,随后讲起了道理,几个看客拉着痛哭的舅妈,舅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怀孕几个月了,看客们更是一脸揪心,让她别太难过。
很吵。
外婆并没有阻止,她耷拉着眼皮,一遍一遍地抚摸外公的手背,然后交代舅舅办后事。
舅舅问她流程怎么走,我妈率先打了殡仪馆的电话,外婆让她挂断,说这事儿应该儿子来。
电话那头已经通了,我妈平静地看着她几秒,挂了。
接着舅舅掏手机,问我妈殡仪馆的电话,我妈报了一串数字,舅舅问应该怎么说,我妈又把话术重复一遍。
很怪。
氛围怪到我已经忽略了此时该有的情绪,看着我妈,又看着外婆,舅舅在一旁急得语无伦次,后来还是外婆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才让他镇定下来。
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挂电话,问接下来该做什么。
我妈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她不该有的冷静,而我也在这微妙的对话里捕捉到了什么。
有些事应该儿子来,所以我妈在外婆那里也不被认可。
这是她想生儿子的理由,上一辈不公的待遇并没有让她奋起反抗封建的思想,而是堕入了跟外婆一样的轮回,执意要生个男孩儿,给自己的人生一个错误的证明。
没人告诉她这是错的,男孩跟女孩的差距,在于个人的偏见,不在于他们本身。
那么我为什么会被外婆疼爱?
因为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还是因为舅妈的一胎也是女孩?
没人跟我争宠,这仅限于舅妈的儿子生出来之前。
我挪到舅妈身旁,不着痕迹地挤走她身后的人,那人搂着她的腰让她别激动,我占据她的位置后,继续了搂腰的动作。
医生见道理说不通,就说先把外公放到太平间,舅妈说不行,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医生叹了口气,“医患双方对死因有异议的,可以申请尸检,但必须在48小时之内,你们自己决定。”
听见需要尸检舅妈倒安静下来了,好一会儿没出声,也许她的孝心里并未掺杂这么复杂的流程。
外婆抬抬手,“算了,就放太平间吧,我们已经准备安排后事了。”
舅妈对原先那人很有依赖性,把大部分的力气都放在腰间,可人换了,我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在她佯装要往后倒的时候,外婆一改刚才虚弱的模样,把我推开,扶住舅妈。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她怀孕了!”
医生马上赶过来,一行人又跟过去看,被医生制止,外婆是人群中最积极的一个,舅舅随后也跟过去,我妈站在原地没动。
我保持着被外婆推搡后的动作,手背被那股力道砸得生疼,腰抵着医用推车,说不出来的难受。
很久,这股劲儿才缓过来,更加能表述清楚自己究竟为何难过。当我在我爸妈的婚姻中充当牺牲者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外公外婆的家是我的避风港,浙江有梅雨天气,即使我顶着一身霉味儿走进那栋老房子,也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可是这种安全感随着舅妈的二胎而终止,这样的爱有保质期,可被替代,我却习以为常,认为这条路没有终点。
我妈朝我走,这个时候她只要一记严厉的眼神就能杀死我。
好在她难得好心肠,没说重话,把我叫到楼梯间,跟我说了她小时候的事。
外婆这辈子生了四个孩子,老大是男孩儿,十五岁那年被疯狗咬过,也变疯了,后经抢救无效死亡。老四九岁那年发高烧,烧成脑瘫,没两年走丢,下落不明。
老二是我妈。
老三是舅舅。
在幸存的两个孩子里,我妈永远排在舅舅后面,慢慢地,舅舅变得骄横跋扈,用农药毒死别人的果树嫁祸给我妈,把老师的车轱辘放了气让我妈收拾烂摊子,再大一点,外婆外公的病床前从来没有他的身影,他只会说他的生意做到多么大,人脉多么广,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能扛。
可他不懂外公去世的后续流程,也担不起蒋家未来的责任。
外婆没说过他一句不好。
“所以,”我妈说,“我想生个儿子给我撑腰,这种事你做不来。”
“你甚至都没给我机会。”
“我不需要,女儿能做什么?”
“你觉得呢?你能做什么?”
“我能做很多,可你不是我。”她语调慢,在我们漫长的共处生活中,她嫌少有这样的情绪,“我有过很多次让你消失的机会,都没实现,而你现在长大了。”
如果不是情绪有障碍,如果不是这么了解我妈,很难从这句话里体会到她真正的意思,以及她真实想法中的恶意有多深。
我现在长大了,她让我消失的可能性大大缩减,而我存在本身,是错误,该抹杀。
人的体内存在不同等级应对疼痛的指南,但此刻它们都在急剧压缩,信念一节一节倒塌,尤其是绝望砸中你脊梁骨的时候。
脊梁骨能经得住几次撞击呢?
我真的站不稳了。
只是很可惜,周屿焕那么用力地拉我向前,最后我却跌落在跟我最亲近的深沟里。
我往上走,光越来越亮,到天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楼中央。
我在上面坐了很久,看不断聚集又飘散的云,听楼底下因距离而显得空旷的车笛声,然后手揣口袋,指腹下就是治疗我情绪的药,我曾在多个不想活着的片刻,靠它保命,可现在,它们成了我情绪坍塌的催化剂,掏出来,吃一颗就跟周屿焕说一句对不起。
我的胃部在灼烧,意识开始涣散,我从天台边跌落之后的意识只有,脚边一个个空掉的药板。
第38章 沈叙
不知道16开的病历有没有用。
早晨,我起了大早给周屿焕外婆买早饭,拉近距离是一方面,趁机看一下温锁和她妈的状态是另一方面。
可是到了病房,里面仍旧没有人,我有些烦躁,今早我可是定了很早的闹钟起来的。
拉住一个护士问:“这里的病人又去楼上了?”
“是。”说完转身,又回头看我,“楼上那病人凌晨去世了,估计去安慰家属了。”
“去世?”
“是的。”
“好的,谢谢。”
我在楼道里愣了几秒,怎么会这么快,如果老人去世,那张病历是没时间发挥作用还是会雪上加霜?
我心里有些打鼓,我并不是这么坏的人,我只是想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让温锁离开周屿焕。
老人去世,这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那么温锁呢?
我上了楼。
听说老人已经进太平间了,家属们忙着处理后事,我没看见温锁,一种难以言状的心虚让我想赶快逃离,无论那张病历有没有勾起蒋甄心中最悲痛的记忆,我都不能在这儿待了。
我去找周屿焕,现在只有他能让我静下心来。
他今天很忙,跟上海一家公司谈合作,办公室里有个小姑娘,长得不错,穿着夸张,耳环跟我手镯差不多粗。
她一点不客气,拿起周屿焕桌上的甜点就开始吃,碎渣弄得到处都是,我憋不住,去问了门外的男助,“里面那姑娘是谁?”
“您说杜小姐啊,她是杜老板的表妹,经常过来。”
“经常?”我隐约嗅到了危机,朝里面看了一眼,她跟温锁在某几个瞬间上还挺像的,只不过她入社会应该有几年了,比温锁多了些妖冶,我立刻对她反感起来,“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男助表情有些局促,“不是,她过会儿就走了。”
“叫什么?”
“额……杜有。”
得知她并不是合作方的人,我的脾气发得理直气壮,“别吃了!”
她正拿起糕点咬了一口,碎渣啪啪地掉在桌面上,弄脏了周屿焕几张合同。见我发火,并不胆怯,反而用拇指指腹抹了抹嘴,把吃了一口的糕点扔回碟子里,再从咬过的地方下层,抽一块新的出来,“吃吗?”
“你能不能弄干净一点?”
“啪”,她又把那块放回去,动作不像撒气,倒真给一种诚心邀请我品尝的感觉。
我遇到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温锁是个刺儿头,宗闲非暴力不沟通,眼下这个,是一闷水葫芦,闻一口就能把人呛死。
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女孩儿该长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