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寄出的三封信——陈本
时间:2022-08-26 06:37:42

  后来我终于知道让杜迦佑忍着脾气也得来求人的事究竟是什么了。
  他家有个亲戚,特难缠,得知他在周屿焕的公司里有点小股,硬让他把他家闺女塞进来。
  周屿焕的公司叫“图览”,有几个合伙人,他占最大股,当初说好了谁家也不能塞亲戚进来,杜迦佑拒绝了,没拒绝掉,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他。
  还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
  我讨厌死他了。
  车子在一家奢侈品店前停,巨大的落地窗内有个姑娘双手抱怀,对着陈列的商品一通指,销售乐开了花,杜迦佑说:“就是她,杜有。”
  周屿焕把车停好,解安全带的时候看了杜迦佑一眼,那一眼绝对有收他股权的味道,杜迦佑默不作声。
  他的脾气只在该发的时候发。
  周屿焕下车了,杜迦佑在玩手机,没有外在压力的时候,他活得比谁都仙儿。
  窗户里,杜有一脸挑包的兴致在看见周屿焕时减少一点,但动作没停,换了一个又一个。
  周屿焕开了口,说什么不知道,但杜有脸色变了,他没停,杜有从想摔包到凑近他,一脸兴奋地问些什么。
  他点头。
  这事儿从着手处理到结束,只用了十五分钟。杜有拎着大包小包出来的时候,杜迦佑压低了身子,周屿焕上了车,她过来打招呼,杜迦佑恨不得钻进车座底下。
  “那周一见?”杜有说。
  “行。”然后打开窗户。
  外面的风吹进来时,杜迦佑跟蛆似的身子顿时僵硬了,杜有走到后窗,“表哥,你也在啊,要不要一起吃饭?”
  周屿焕解了锁。
  杜迦佑知道再待下去他将面临两个人的进攻,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终于清静了。
  周屿焕没立即开车,让我低头,轻轻一扣,我听见头绳断裂的声音,接着长发扑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掌心压过来,“低着。”
  “干嘛?”
  头发被拢起,慢慢聚到头顶,我听见他从手腕处摘头绳的声音,然后一左一右地绕了起来。
  又是一个高马尾。
  然后用手弹了一下,没断,他满意了,“坐好,走了。”
  我坐稳,问:“你们俩在里面聊了什么?”
  “就聊几句。”
  “那怎么花了十五分钟。”
  “五分钟聊天,十分钟挑东西。”
  我拉开面前的镜子,侧头,看见一根新的头绳,不花哨,甚至连品牌的logo都小得不起眼,我很喜欢,以后扎头发不用担心突然散开了。
  这一天,除了早晨那五分钟的小插曲外,他全程陪着我,以我为主,观察我的喜好,他的呵护让我正视自己,原来我有人爱,这个世界依然美好。
  .
  晚上,我把花拿回了家,听说我妈出差后,小胖吵着要过来玩儿,但他俩找不到路,全程跟我视频。
  到家,我把花放好,小胖的脸突然占满了整个屏幕。
  “我出地铁往哪儿拐啊?”
  “你怎么知道我这儿有束花。”
  “……”他那头吵得很,“东边有个小区,是那儿吗?”
  “对,玫瑰。”
  “温锁!”
  “哎!”
  两个死脑筋,还在为找路烦恼,压根没听见我的话,在我的指导下,终于在二十分钟后敲了门。
  顾江述一进门就搭着我肩膀,“累死了,杭州地铁生意这么好吗,我全程没找到座位!”
  我往一旁挪,“你别搭着我。”
  “怎么了?”
  “没事儿,肩膀疼。”
  “那我给你揉揉。”
  我躲得更快,“其实不是,就是吧,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顾江述愣在原地,小胖尖叫着跑过来,“你有男朋友了!”
  顾江述:“难道是你生日那晚坐我旁边的那位,叫什么来着,杜迦佑是吧。”
  “你眼瞎啊?”
  小胖:“啊?不会是我周哥吧?”
  “什么时候成你周哥了?”
  顾江述:“真是我周哥啊?”
  “什么时候成你俩周哥了?”
  小胖兴奋极了,拉住我胳膊,“锁儿,你有两下子!”
  “怎么就不能是他走运了。”
  “就你那性子,狗都不谈,他走两百年的狗屎运啊?”
  “你有钱还我了?”
  他闭了嘴。
  随后看见了我摆在桌子正中间的那束花,惊讶地端起来,“呦呵,玫瑰,这花可真香,真好闻。”
  我有两个朋友,一个英年早瞎,一个已经聋了。
  我们聊到半夜,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我让他们留意点朱令的消息,他们说好。
  后半夜,我们只是喝酒,没人说话,分别的时刻好像这种静享才更能让人平静。
  第二天,我送他们去机场,安检时,他们冲我挥了挥手,放在以前,怎么也能抱一会儿。现在不合适,他们比我更懂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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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屿焕送我的礼物是一支机器笔,我遇到不会的题,点一下,答案会从笔端的银色吊坠球里报出来。或者遇到记忆点,知识就会储存在那颗球里,大大节约了我翻笔记的时间。
  只是有个bug,吊绳有些长,总是会打到我的手指,我去找他,让他把绳子弄短一点,他说先用着,一点没帮我解决的意思。
  我数着日子过,很快到了五月中,这段时间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挤进了班级前三,夸张到走在路上都有人隔空吸我。
  高考前最后一次排座位,我第一次享受到主动权,被我挤下去的老第三拽我的袖子,“温锁,你坐哪儿?”
  “坐你那儿。”
  “你真的假的?”他脸皱了起来,看了眼第二名,他俩眉来眼去大半年了,瞎子都能看出来怎么回事儿,“我那儿位置偏,容易斜视。”
  “我喜欢斜视。”
  “你不是吧?”
  马上开始选了,第二名偷偷拉他的袖子,他急了,“欸温锁,你挑第四名那儿呗,他那风水宝地,坐上去北大清华随便挑。”
  第四名推他,“你他妈也是个人的啊!”
  从我转来他们几个就没动过位置,每次排座位的时候,大家都把书包整理好,他们只是象征性地站起来,走出去,再回来。
  这次没想到有了变化,老第三苦兮兮地:“你别棒打鸳鸯啊。”
  “谁跟谁啊?”
  “我跟齐巧,我俩都私定终生了,大学要考一个学校的,毕业就结婚。”
  我被他晃得头晕,“行,不抢你的。”
  第四名睁大了眼睛,用意念告诉我别选他那儿。
  我谁的位置也没挤,我还是选了自己原先的座位,最后面的那几个常驻落座后问我:“你怎么不选前面啊,大家都往前走了。”
  “这儿挺好的。”
  很简单的一句回答,但那以后他们几个吃早饭知道给我带一份,打扫卫生知道帮我抬桌子,我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明白,任何一个群体都有磁场,他们的好意流露出来的前提是,不被排斥。
  是这样的,我也是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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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足了劲儿冲刺好久,周末的时候终于能放松一下,手机关机,睡得死,是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的。
  我妈把手机扔在我床头,“你自己看看我给你打了多少通。”
  “今天又不上课。”
  “你外公住院了,赶紧跟我过去!”
  我蹭地一下起来,“怎么了?”
  “他身上不就那些病!”
  我连忙起来洗漱穿衣跟她走,她这么着急地叫我,不是想让我尽孝,而是想把照顾外公的责任推我头上,她总干这种事。
  到了病房,外公的鼻子上插满了管子,手背上有挂完盐水后的胶带,好像睡着了,但我总感觉他晕倒了。
  我初中那会儿也照顾过他一次,那时舅妈生了个儿子,外婆去照顾,我一直以为总有个大人会过来,没想到我派上了用场。
  我在床边坐下,看着外公脸上老皱的皮,摸他的手,他一直睡到晚上才醒来。
  双眼迷糊,我试探着问:“外公,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外公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知道,温闵。”
  “谁?”
  “温闵。”
  “温闵是谁?”
  “温锁她哥。”
  “温锁没哥。”
  “有。”外公强调,“死了,被温锁吃了。”
  说完他又打量了我一眼,“你怎么又活了。”
  我觉得这话太不对劲了,又问:“温锁吃了什么?”
  他好像被问得不耐烦了,往枕头上侧挪了挪,“在肚子里,温锁把温闵吃了,人没了。”他不太清醒地皱了眉头,“怎么又活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
  好像这么多年不公平的对待终于找到了原因,明白我妈为什么对我下手从不留情,因为我是温闵的附赠品,去过超市的人都知道,买一送一的第二个一,一般都临近保质期。
  “双胞胎吗?”我问外公。
  “双胞胎!当时我们高兴坏了,知道一儿一女更高兴。”他突然叹气,“但是温锁太霸道了。”
  我扣自己的大腿,即使这是外公无意识说出来的话,我也觉得钻心得疼,“我可不霸道。”
  眼泪掉在手背上,跟着周屿焕建立起来的城墙逐渐坍塌,压在我的脊梁骨上。
  我可不霸道。
  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么一个罪名。
  我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我看了眼周围,想找个柜子,但外公突然拉住我的手,他看着我不停掉眼泪,手足无措起来,“米米,哭干什么?”
  如果他不是头脑不清醒,我真的很想跟他吵一架,但是他鼻子上的吸管很多,我还是原谅他吧。
  “你觉得外孙好还是外孙女好。”
  “都好。”
  “只选一个呢?”
  “都好。”
  人们一般在端水般的回答里,就已经给出了真实答案了。
  我把眼泪擦干,外婆正好送饭过来,我升起了小桌,她摆上了几道菜,外公说看着味道不怎么样。
  “吃就吃,不吃就躺下,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还在这挑剔。”
  外公笑了几声,享受着这难得的吵嘴氛围。
  吃完饭,我去收拾,外婆先我一步,把东西放进水槽,但几秒钟后碗哗啦啦地全碎了。
  我跑过去,“外婆没事吧?”
  她摆摆手,“没事,眼睛不行了,年纪大,很正常。”
  我扶她去休息,把碎渣收拾好,看着房间里两个垂暮的老人,我发现他们真的不年轻了。外公得病多年,外婆眼睛越来越花,周阿婆高血压逐渐严重,原来成长就是看着梁木一截一截地塌。
  夜深了,我让外婆回去休息,外婆让我先回去,我问她舅舅怎么不来,她叹口气,“他忙。”
  所以儿子也不一定都有用的吧。
  但我妈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跟外婆躺在一旁的小床上,半夜,外公支支吾吾地喊了谁的名字,见没人应,他加大了声音,“何兰!”
  我条件发射地睁开眼,生怕外婆因这个称呼跟他打起来,但她没有,她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在呢。”
  外公酝酿了一会儿,“当年我送你一个手镯,那是我妈传下来的,如果还在的话能不能还给我?”
  “哪有送出的东西再要回去的?”
  “是我的错,我考虑事情不周全,我可以出钱买。”
  “更混账了,我贪你那点钱?”
  外公有些急,咳嗽了几声,外婆坐了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我嘴笨,说不好话,如果在的话希望你能给我,我得拿着它去结婚。”
  “跟谁结啊?”
  “小李,你也知道她的脾气,狗脾气。”
  外婆抄起地上的拖鞋,我拉住她,外公又说:“唉没办法,我就被她这脾气治得死死的。”
  外婆把我的被子掖好,跟外公躺在一起,我听着他们的争吵入睡,醒来后,我把唐宿从我的初恋名单里划了出去。
  真正的恋爱不是那样的。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护士吵醒的,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好几个人围着外公,他们边观察边记录,外婆在倒水,等杯子砸到她手背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热的。
  医生们又围着外婆,我连忙起来,没有我帮忙的份儿,他们把外婆带走,留两个人在外公身旁,外公急得要跟过去,那两个医生跟他说不会有事的。
  我把地拖干净。
  门外来了两个访客,周阿婆和周屿焕。
  我问:“阿婆您身体还好吗?”
  “我好得很。”她走向病床,“你还行吗?”
  “行。”外公说,“撑得住。”
  周阿婆笑了一下,看我,“你外婆呢?”
  “她手烫伤了,在包扎呢。”
  “噢哟这么不当心,我去看看。”
  我看了周屿焕一眼,外公也看着他,然后冲他招手,我没管两人聊的什么,见有人看着,也去外婆那里。
  我妈总能在每一个抓我把柄的地方出现,她问我在这儿干嘛了,不知道帮外婆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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