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行,我去给你问问。”郁哲宏挣脱袖子,远离她。
韩祎低着头调弓,似是不曾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赶走闲杂人等,并完美的潜入,郁桃松下一口气。
心思百转千回在肚里绕了几个来回,终于鼓起勇气,猛地昂首,上前一步
“世子......”
她张嘴不过两个字,瞳仁突然放大,眼睛尚未来得及捕捉,耳边‘铮’的一声,一道箭风从郁桃头顶上空倏然穿过,荡起她高髻上的几根碎发,在空中颤抖许久。
她心中凉飕飕,魂魄被箭头穿的稀碎。
“你......”郁桃咬着唇,“是觉得自己箭法很了不得吗?”
韩祎顿了顿,侧头,对上郁桃有些发红的眼睛,再往下微白的唇,就像桃花瓣儿,一半嫣红一半雪白。也不知是被咬的缘故,还是被吓得。
他看了阵,漫不经心从她脸上收回目光,手指勾着弓弦。
“应该是...”他停了下,“比你要好。”
郁桃:“?”
果然......狗男人锱铢必报。
风儿喧嚣,她的心也喧嚣,疯狂叫嚷着:我不服气,我不服气。
此人当真是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生的谪仙模样,内里却是恶贯满盈。
小不忍则大谋,郁桃意不在现下与他争高低,她握着拳头。
忍住!
她胸口起伏两下,背过身蹲回了树下。
郁桃坐在地上,无聊的数着桃树上每朵花的花瓣,又扳着手指默算韩祎几次全中靶心。
翩翩公子不说话时,专注在弓箭之上,十分赏心悦目。
只是每回箭羽飞出去,都免不了郁桃心惊胆战,生怕他再不经意的展现下高超的箭艺。
更何况,隔着十来步,郁桃也能看见,每回箭中靶心,韩祎脸上自如却又极淡的神情。
像极了有什么疑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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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哲宏回来时,两手空溜溜。
郁桃脑中空空,眼神空洞的看向他。
郁哲宏却像是担心郁桃暴起,后退好几步,忙不迭从袖中掏出一盒吃食,笑容讨好。
“碰见有姑娘在吃这个,特意让人去给你买的,芳斋的点心,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的。”
“噢。”郁桃点点头,恍然道:“碰见有姑娘,哪一家的?”
郁哲宏‘嘘’了声,将她拉到一旁,小声道:“平阳城有没有哪一家的姑娘,眼睛大大的,个子不大高,长得跟个小猫似的。”
郁桃蹲在地上,捡着糕点往嘴里喂,含糊的摇摇头:“像小猫?毛球那样儿的?”
毛球是从前养在祖母身边的一只猫,额头黄刘海,唇边半撇黑胡子,模样丑的惨不忍睹。
“反正生的比你好看的多。”
郁哲宏双手环抱,忽然想起什么,嗤笑道:“我朝你比划手势,你就朝韩世子射一箭?脑中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郁桃被踩到痛处,一下站起身,手指竖在他面门上,“你在那割血段喉,不是叫我把他一箭了断吗?”
“我那是让你一箭了断吗?”郁哲宏深感无言,只觉得自己一匣子糕点喂了猪崽子。
“那是什么。”郁桃昂首反问他。
“蹇人上天。”
郁哲宏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你和世子绝无可能,我打听过了,世子说外表纯善内有德才最为重要。”
他笑着看向郁桃:“那些举止孟浪,模样艳丽之人绝无可能。”
“哦。”郁桃脸色变幻了好几下,最后她牵起嘴角微笑。
真好,嫁入侯府的难度又在不断增加。
“无妨。”郁桃毫不留情的回击:“那总比你好,竟然还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
郁哲宏被一噎,伸手去抢她手中的糕点盒子,“小白眼儿狼,亏我出去还惦记你饿着。”
地头宽敞,郁桃灵活的抱着匣子后退几步,举起糕点得意洋洋。
“对了。”郁桃甜甜笑道:“忘了用表哥的糕点去借花献佛也不错。要不您先找找那姑娘是谁?”
郁桃脚步未停,扭过身,迈着轻巧的步伐走到韩祎身边。
她酝酿着郁哲宏所描述的纯善的笑容。眼神无辜,嘴唇微微嘟着,眸子要亮亮的,然后定定的看着韩祎。
韩祎低头。
两人视线对上。
她张嘴正准备用嗲甜的嗓音喊一声“世子哥哥”。
却突然,一道比她还先出声的嗓音横空而出—— “哥哥”
春日端空,嫩青蔓织的草地上,粉色裙衫的少女远远奔向韩祎,几乎一头埋进他怀中,却被韩祎带着笑轻轻拉远。
若是郁桃没看错,那笑容中还有些许的宠溺的味道。
宠溺?这是这个男人会拥有的表情?
郁桃一眼触及少女纯真似小奶猫的笑容,心里突然鸣钟大震。
她被截胡了。
就凭这一声‘哥哥’,远比她叫的‘世子哥哥’亲近无数倍,郁桃心中有种兵败山倒的挫败感。
少女双髻垂髫,身量瞧着还算高,但张嘴却是一口小奶音,明显还是个未曾及笄的小姑娘,顶多十三岁的年纪。
郁桃头上出现无数疑问。难道韩祎好的是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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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声哥哥我一声妹妹,情深似海的场景,郁桃看的太多。她一时没有出声,就立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时不时一声冷笑。
她等着,看小姑娘掏出糕点给韩祎吃。
嗯,糕点和她的一样,郁桃磨了磨牙,将自己那盒丢在了地上。
小姑娘小声和韩祎说话,韩祎耐心应着,还让小厮递过去一青色荷包,沉甸甸的像是装着银子。
小奶猫接过去,便欢欢喜喜的跟着丫鬟婆子走了。
噢,郁哲宏也走了。
郁桃站在原地,看着韩祎恢复平素冷淡的模样,换上一只新箭。
她心中翻涌,按捺不住的上前。
郁桃伸出自己细长粉嫩的指尖捏住韩祎抬起的弓箭上。
触感冰凉,就像‘韩伟’这个人。
这回,郁桃没再喊‘世子哥哥’,而是——
“哥哥。”
郁桃夹着小嗲音,微微晃了晃弓箭,带着撒娇的语气,“教我射箭吧。”
风扬起半空中的花瓣,斑驳的树影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晃动。
韩祎握着箭,衣袖带着利落干净的折痕,他目光轻垂,落在郁桃的脸上。
半响他应了个字“好”。
“那哥哥......”郁桃眼睛亮了亮,正欲问他如何拿箭。
韩祎突然松了手。
那把瞧着极普通的、颜色黑黢黢的,重量在一瞬全然落在郁桃手中。
手骨似被折断似的,控制不住的往下坠落,郁桃慌忙双手抱住。
这把弓箭竟然是足铁制成!
她猛地抬头盯住韩祎,看到男人唇边那抹一闪而过的,得逞的嗤笑。
郁桃只感觉若是自己的食指拇指要是握住这把铁弓,估计是不保了。
得,玩过不,不陪你过招了。
她将要甩手,冷不丁瞧见韩祎看了她一眼,尔后慢条斯理的用手帕擦拭手心。
“别扔。”
“御赐的。”
郁桃双手抱着铁弩,低头看见弓上细瞧之下,方能看见上头盘龙戏珠刻纹。
“世子......”大难当头,她先认怂。
“您先将弓取回,不然碰坏了,您也不好交代不是?”
郁桃力气用尽,两耳发红。
韩祎端着杯壶喝下一口,轻描细赏的打量她。
“教你练箭,先要拿得起箭。”
“对吧。”
郁桃:“?”
她闭了闭眼睛,一口气差点没吊上来。
回去路上,郁哲宏搭了郁家的马车,手里抱着本书喃喃自语,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
郁桃蹙了蹙眉,十分嫌弃:“十□□载没见过漂亮姑娘?一个黄毛丫头让你们这帮臭男人都丢了魂。”
“你懂什么。”郁哲宏持书敲她的头,带着一股子怨气,“你有半点用,也不至于看着韩世子被别人叫‘亲哥哥’。”
她掀唇反击:“但凡你有半点用,也不用看喜欢的姑娘叫别的男人‘亲哥哥’。”
郁哲宏瞥了瞥她,摇头道:“痴心妄想啊,痴心妄想。”
“?”
说句实话,郁桃有被打击到,她无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怀疑是不是最近受郁苒所影响,心情忧虑以至于自身美貌降低。
郁哲宏翻着手里的书,语气阴阳怪气的,“啧啧啧,有人急了,有人急了。”
郁桃慢吞吞的抬起脚,将他踹下了马车。
将黑的天色,郁哲宏硬是撑着脸面,从坎川街走到郁府大门。
府中朱红漆门开着,钱婆子立在石阶上,张头看见马车停下,便往下走去相迎。
马车一侧,郁哲宏冒出个头来,钱婆子惊了惊,面上浮出惊喜,“诶唷,让婆子看看这是哪家的郎君。”
她打高灯笼,手在膝上一拍,笑道:“真是贵客!这都多久没见着宏哥儿,今日夫人才收到来信,说哥儿这两日就到呐。”
“钱妈妈。”郁哲宏应到,任她拉着自己的手打量。
“您和大小姐在哪碰见的?”钱妈妈瞧见他额头上的汗水,掏了帕子去擦,“怎么不上马车呢,瞧瞧这汗水。”
“罗家庄子那里。”郁桃从马车里钻出来,看见郁哲宏一副鸡崽子收到老母鸡庇护的乖乖模样,忍不住小声唾道:“德行!”
门口耽搁的功夫,天已经黑下来.
郁府廊上,十来步一樽花箱,芍药开的溢出枝头。木梁吊下一盏灯,油罩纸灯笼描了金边鱼鸟花卉,烛火应风袅袅而动,像是活了一样。
郑氏爱这些别趣横生的小东西。
清风轩门前守着值夜的小丫鬟,远远蹲了礼,跑进里头通报。
小丫头声调活泼,“夫人!大小姐回来了,还带着堂公子。”
郁桃刚跨过院门,看见郑氏从屋里出来,面含笑容的看着她,“终于来了,可把我给盼的!”
这不就早上出门,半天没见,不至于吧,从前她出门也没见阿娘能想念成这样。
郁桃挠挠头,朝郑氏走去,郑氏亦步履快的走过来。
“娘亲...”郁桃有些感动,满含感情的唤道。却见郑氏眼不看她,径直擦肩而过,朝着郁哲宏而去。
郁桃:“?”
郁哲宏被郑氏拉着手,她不住关心的询问:“可还累?用过晚膳没有?脸上怎么这么多汗水?是不是宏哥儿又长高了?听你母亲说昨天春闱你进了百名,真是光宗耀祖的好小子。”
郁桃被忽视的彻彻底底,看着郁哲宏小人得志的眼神,忍不住道:“娘,我还没吃饭呢。”
郑氏瞟了她一眼,随口道:“噢,那你先去吃饭。”
“......”
行,那我走。
晚膳到底是一家人在清风轩中用的。
郑氏喊布菜的丫头将郁哲宏碟子里堆得满满的,菜堆得比碗高,郁哲宏一个头顶两个大。
郁桃笑了笑,落井下石:“堂哥可要多吃点,不要辜负了母亲的心意呀。”
郁哲宏刨下一口饭,笑的极为勉强,“那是必定的。”
于是,他便在郑氏的关切中,从学业问至婚事。郁哲宏咽下最后一口饭,已经感觉到饭菜在喉头翻涌。
四面虫鸣响起,天上落了小雨,‘滴滴错错’的声音坠在青瓦上。
钱婆子瞧了外头一眼,轻声道:“奴婢送宏哥儿去院里休息,夫人看看可还有什么需布置的?”
郑氏瞟着门外,揉揉额间,“今早看过一回,龄儿那屋子也不缺什么,且挑两个懂事的丫鬟伺候着。”
郁钦龄是郁桃的弟弟,尚在京中国子监进学,一年到头才回来两趟。钱婆子应一声,领着人顺廊上去了,
郁哲宏的袍角消失在交错的漆红抱柱中,郑氏方转过头来,把郁桃上上下下看过,“今天玩的开心?”
郁桃摸不准这是哪出,思前想后今日确实没犯什么出格的错啊,才试探着回道:“还行,不过也没什么好玩的。”
郑氏听了靠在软枕上,手上捏着茶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郁桃凑过去,伸出手指在她穴上轻揉着,小声问:“阿娘怎么了?”
“郁苒今日派人回府。”郑氏想起就恼火,哼笑出声,转头问郁桃:“你猜那婆子说了什么?”
“什么?”郁桃人还懵着,“炫耀自己婚后幸福的生活?”
“你这脑瓜子想些什么?”郑氏抬手戳她额尖,“你以为人家和你一样,整天都是这些有的没的?”
郁桃捂着脑袋嘟囔:“那不然还有什么,她现在能炫耀的也只有段岐生了不是?”
缺心眼子,郑氏叹口气,“她有喜了。”
“什么?”郁桃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郑氏看她一眼,颇为心平气和:“郁苒怀孕了,那婆子说是宫里的妇科圣手,月份不足也能诊断出来,让娘家送两个会伺候人的奶妈子过去。”
郁桃愈发瞪大了眼睛,“她怀上了就了不起?使唤谁呢?”
才一个月肚子里就揣上,这么能生,怎么不去皇帝后宫搏一搏,说不准能当上皇后呢?
“郁端游的信都来了。”郑氏一拳击在桌上,忿忿道:“老王八还说,让郁苒回郁家祖祠拜拜,好让胎儿受其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