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怔愣,回过神便觉得荒唐,原来她上辈子就是死于倒霉?
齐婳也觉得不可思议:“的确不合常理。”
阵法想要存于世,首先便得稳定,必须内部阴阳调和,五位相齐,这样才能长存。不然还没等到催动,阵法自己便会先行塌陷炸落。
“幸亏你还没真正催动这阵法……这种本就内阵不平,却仍能构筑的法阵,我也只是听我师尊大概提起过。”她说到这,侧过头去问相凝霜,“你是在哪里学会布这法阵的?”
“…从前在长留的时候。”相凝霜想了想,回忆道,“有一次被温逾白罚去打扫他的藏书楼,在那里边看到的。”
齐婳于是轻轻一扬眉,露出了一点果然如此的神情。
小霜和她那位师尊之间,总是有一点极微妙难言、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比如小霜从不叫温逾白师尊,温逾白却也一直纵容不提。比如小霜无论想学什么稀奇古怪的左道术法,温逾白总会为她寻来。再比如…每次小霜闯了祸被宗主责罚时,温逾白总会看似气势汹汹的冲过去提了人走,把自家徒弟扔去藏书楼关小黑屋。
……其实只是让她进去避避风头。齐婳甚至还见过温逾白从山下带上来些寻常人界的小吃食,负手笑吟吟立在藏书楼外,逗坐在墙头的小霜,让她叫十声师尊才给她吃。
齐婳正回忆着从前的事,相凝霜却仍注视着洞府内辉光灿丽的法阵,眉心却蹙得愈紧。
这般恰好的阵法,以及正好撞上来的她布阵的习惯……真的只是巧合吗?
但如果不是……
这阵法是她少年时机缘巧合所学,从未当着人前用过,用阵的习惯更是普天之下没几个人知道,谁又有这样的本事给她布下如此精妙的杀招?
相凝霜想到这里,竟然觉出一点冷意,不由得将身上披着的大氅紧了紧。
齐婳回过神来,见她原本潋滟容色忽然苍白下去,松松发髻也散乱,心里起了一点怜惜,出声安慰她:“别担心,这阵法还是有法子改的。”
她从自己的芥子戒中取出一册书,哗啦啦翻过几页,抬手干脆撕了一页下来,递给相凝霜道:“喏,你去寻个善筑器的人,照着这个炼便行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帮你找个方虞的弟子炼也成。”她又补上一句。
“不用了,我有能寻的人。”相凝霜摇摇头,见齐婳已有动身之意,便上前道,“我送你一程。”
“无需。我历来不爱人送我。”
神色沉静的女子自提了剑,突然想到什么又边走边说道:“若是你从前那方玉砚还留着,眼下也就不用再麻烦炼筑了,那个就能用。”
相凝霜听得一愣,下意识反问道:“哪个玉砚?”
“嗯?”齐婳闻言轻轻一扬眉,努力回忆道,“就是那个…你有次下山,说是别人机缘巧合赠给你的那方玉砚,是个难得珍奇的法器,我当时还很羡慕来着……后来有天夜里,我撞见你把它给扔去江中了,你说你不想要了…难道我记错了吗?”
相凝霜彻底愣住了。
良久,她才慢慢抬眼,开口道:“我没有…”
她一字一句重复道:“我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
四洲二海间,若只论景致,当属南域最佳。
当东境已至沉沉暮夏,早晚风凉时,南域却依旧暖风熏熏,杨花满袖,小艳疏香,半壕春水一城花。
在这样风也脉脉、人也迢迢的南域之南,有座名叫千岁谷的山涧。
这里本来是百年前一个宗门所在,不过可惜这宗门并未如谷名一般千秋万代,反倒是没过多久便零落无人,后来这里又兴过数个宗门,俱都不长久,这么几次下来,千岁谷也因此彻底沉寂。
于是谷内放眼望去俱都是些断井颓垣,花影纷乱,莺声破碎,从前高低明暗楼阁,如今也只有碧云暮合空相对。
相凝霜坐在一株高大的花树之上。
这是株紧邻着楼台的花树,结了一树繁花,是很玲珑的淡绛红,她随手折了一支别上鬓发,半托了脸颊遥遥下望。
有少年在池边铸剑。
炼器其实是件任谁做起来都显狼狈的苦差,烈火焚器,冷水浇注,循环往复,熬得人面目也灰扑扑。他做起来却很从容,又随意,偶尔侧过脸时神色也漠然,甚至阴郁,只有一段秀丽清俊眉目如画的侧颜。
他手上正在炼的是柄极重极霸道的刀具,焠如烈火时有金鸣之声啸然,他淡着神色将长刀从火中提起,微微发力时,半挽起的衣袖便显出一截极流畅的手臂线条,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紧致漂亮的轮廓。
相凝霜看了半天,终于慢慢开口道:“…这个也教教我吧。”
那少年闻言一顿,手中沉重的长刀又落进火中,溅起的流焰般的火星刹那间照亮他眉目。
他回过眼,视线直直对上她的那一刻,倏然浅浅一笑。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他这样说道。
……那倒不至于。
相凝霜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仍然是在千岁谷内,她仍然坐在这样的花树上,正半偏了头慢慢理着流水般长发。
那是个午后,天光极好,光明灿丽,她折了花松松挽了发,碎金云纹薄绡随风飞举勾在树梢,她坐直了身子去拽,一个不留神,半勾着的鞋便悠悠落了下去。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有人替她捡了起来。
“…很美。”
他抬起眼,浅浅一笑,声音澄清,说不好是在赞她的鞋,还是在赞她本人,明明是有些暧昧的话语,却半点不惹人生厌。
是个实在美貌,不笑时甚至有几分阴郁孱弱的少年。
然而对着她笑起来时,眉眼在日光下清晰美好,刹那间云开天明,漫天的花影忽都更暗。
相凝霜当时忽然就有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飞鸿雪泥
“楚白。”
那少年微微一笑, 这样回答道。
逝者短促,不过飞鸿雪泥。
……
“…楚白。”
时隔许久,相凝霜再一次开口唤他。
她偏了偏头, 注意到他明丽乌黑眉睫上有薄薄一层细汗,从袖中扯出一方帕子丢下去:“擦一擦。”
楚白抬手接住那方雪青色丝帕,却并没有用来拭汗, 而是细致妥帖的放进衣襟处,这才又抬头说道:“你若是想见我,给我传信便是,不用远远赶过来的。”
他生就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眼尾却微垂, 不笑时便显出一种很阴郁的秾艳, 声音也不算温润, 带点很明显的颗粒感, 这也就导致了他并没有寻常少年的意气风发,神态反而疏离倦怠,透着淡淡的厌世之感。
这样恹恹的, 仿佛落水小狗一样的少年郎, 只有在看向你时眼睛才会亮起来, 想一想便很动人。
但相凝霜一向不爱吃回头草, 此刻心下也没什么动容,只是微笑了答道:“日子乏味,闲着也没什么事做, 便来了。”
她看向楚白正在淬炼的一柄长刀:“你不是用剑吗?怎么炼起刀来了。”
“这是接了别人的生意。”他解释道,“…你生辰快到了, 我看中了一架古琴, 想到时候买来给你做生辰礼。”
他语气很平淡, 并不觉得自己要靠给别人炼器,才能赚得钱给爱慕的姑娘买礼物是件什么丢脸的事。
相凝霜想到他从前他送过来的、从未间断过的灵草灵材,不由得轻轻一弯唇,觉得他确实蛮可爱。
楚白无异是个小可怜。
他是万剑宗的弟子,这要是放在几百年前便是个极拿得出手的出身,但自百年前剑宗陨落,宗门精锐弟子在数十年间相继出事,万剑宗这样一个百年宗门便以极快的速度衰落下去,到了楚白这代,已经近乎于名存实亡,连个正经师尊也没有,只是自己闷头悟道,日子也过得颇清苦。
但她见楚白第一眼,便觉得他是这早已势颓的万剑宗的变数,其后果不其然,上一世楚白于折月宴上一剑惊四洲,夺玲珑塔,折月而归。
……虽然最后他巴巴跑来把玲珑塔给了她。
相凝霜想到这,难得真心实意开口道:“不用给我备什么生辰礼。”
楚白却没有接她的话,反而问道:“你说你觉得近来日子乏味?”
相凝霜于是愣愣一点头。
“我给你看个有趣的玩意。”他回了身往河边筑器的熔炉走去,又分神慢慢叮嘱道,“别下来,就坐在那里。”
她有些不明所以,耐着性子应了句好。
炉内熊熊烈火正旺,铁块被炼得发红,楚白边走边提了铸至一半的重刀,轻轻一掠衣袖,便有半熔的铁块一跃而起,随即倏然抬手,狠狠向半熔铁水一击——
一片金红。
漫天的火星似焰火流星般砰然炸裂,点燃浩大天地,如华屏顿展,又像云霞坠落,满眼都是璀璨耀目的丽色。
相凝霜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楚白还立在这漫天流火之中,火星落下时在他周身明暗,刹那灿丽。
“…比烟花好看。”
她含了笑意偏头,很真诚的赞了一句。
她鲜少这般温言软语,楚白听着下意识软了眉眼,刚想开口,便又听到她继续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于是回过神:“什么事?”
相凝霜轻飘飘从树上落下来,把齐婳给她的那页纸从芥子戒中取出来,给他递了过去:“这个东西,能铸得出来吗?”
楚白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很快便回道:“可以。”
他多问了一句,神情很乖:“要用来改阵?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是什么大事。”相凝霜摇摇头,又问道,“铸这东西麻不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我三日后便能给你。”
“不用不用。”她连忙阻止,“这个一点都不着急,等折月宴后再说。”
相凝霜边说,边从芥子戒中取出一方昆仑玉,放进他掌心:“机缘巧合得了块好料子…我依稀记得你还缺柄剑鞘?”
昆仑玉十分贵重,楚白当然明白她什么意思:“我不用这个。”
他没有伸手去接,相凝霜却已经按住了他的掌心,声音放的软了些:“就当是我想给你。”
楚白顿了顿。
“你明知道…我宁愿你欠我。”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下去,清艳眉目也因此黯然。
相凝霜闻言只能干巴巴一笑:“哈哈哈是吗。”
要死。
楚白似乎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低眉一笑,最终还是将那方昆仑玉接在了手里,复低低补上一句:“但我也知道,你不愿意。”
相凝霜…
相凝霜装作没听见。
她自觉已钱货两清,该安顿的事也安顿完了,便摆出了准备离开的架势,又开口准备结束话题道:“辛苦你这一…”
楚白却似乎猜到她打算离开,开口打断了她:“这会日头正大,你不留下来歇息一会儿吗……以前你常常午睡的那棵树下,我布置了一架神楼,铺了白狐裘,躺起来很舒服。”
神楼这东西是种卧具,是楚白自己从古书中找出来的。
《金陵琐事》中记:其用篾编成,似陶靖节之篮舆,悬于屋梁,仅可弓卧,其上下收放之机,皆自握之,不须他人。
这是千年前人界一位年轻的尚书,为了他的妻子所造的,因其只是为了使妻子安眠,便并没有给后世流传下具体的制作方法,是楚白某一日偶然翻阅到后,自己研究出来的。
她从前常常来谷中看他练剑。
偶尔有兴致时还会与他过两招,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远远的坐在树下望着他。
她在一旁看着的时候,他的心总是不静。
甚至出招时也会故意使些更花哨好看的招式,一招既成,收势时他便会装作不经意般看她一眼。
她多半已经靠在树上睡着了。
午后的天气很好,因为千秋谷临着水泽,淡金日光也只是微暖却并不灼灼,很温柔的拢着青山绿水,女子流水般的长发也散在碧丝一般的草叶地上,与迤逦在地的水红色裙摆纠缠在一起。
那个别人口中声名狼藉、玩弄人心的妖女,正毫不设防、安安静静的在自己面前小憩。
楚白每每意识到这一点,心口都会一紧,然后是酸涩。
这提醒了他到底是如何、如何的爱慕着她。
尽管…尽管这多半只是她的一时兴起而已。
……
相凝霜当然也想起了从前的这些事。
她生出了一点尴尬,不过只有一点点,毕竟做妖女的怎么能没有这点心理素质。
嗯……怎么说,大家都懂,很多时候的意动不过是那一瞬间的事,惊鸿掠影般一瞥,当下的确是有些情意的,但这不代表有些问题就不存在了。
无论楚白愿不愿意,他身上都肩负着兴振万剑宗的担子,相凝霜不想误他修行,更不想搞男人的时候还这么沉重。
所以就还是…
“…还是不了。”相凝霜轻轻一笑,摇头道,“我还有事在身,有机会再试试吧。”
“…好。”
半晌,楚白才轻轻应了一声。
他不像浮迟,从不会说些真正纠缠卖乖的话,此刻也只是轻轻垂下眼,长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看上去…像一只被人丢下的雏鸟。
相凝霜没再看,转身离开了千秋谷。
*
天地良心,虽然相凝霜经常骗人,可这次真不是,她是真的有要事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