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为何这样——蜂蜜糖霜
时间:2022-09-24 17:40:01

  她对齐婳说的那方玉砚上了心。
  这事真的很诡异。
  如果说她仅仅是忘了有人送过她的东西,那倒还有些可能,可齐婳说她大半夜爬上山将那方玉砚扔了下去,她竟然还对此毫无印象,这就完全不可能了。
  首先,她这个人真的很懒,对于不想要的东西,她撑死多走几步把东西丢到洞府门口,这种大半夜爬上山扔江里的神经病行为她是万万不可能做的。
  其次,她又要啰嗦了,就是这件事情真的真的很诡异!
  记忆是一个人最私密、最可靠的宝物,可当别人的记忆中的你与你自己的记忆不同时,该怀疑谁呢?
  ……谁都不能信。
  相凝霜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眼前灯影迷离,胭脂香浓的精巧楼阁。
  齐婳对她说,记忆中她似乎曾提起过,那方玉砚是她于南域的风月之地玩乐时,偶然听得一琴师的琴音,点出其三处有误,琴师因此引她为知己,将自己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身为凡人并无用武之地的一件法器送给了她。
  这其实很好玩。
  她年少不懂事时的确时常往南域的风月之所来去,也的确经常听琴赏曲,兴致上来时与诸多乐师善才论音,但琴师赠宝一事她却真的全无印象,这事情吊诡就吊诡在记忆七分实三分虚,令她难得有了无处下手之感。
  但总还是有法子的。
  身在局中,迷不得出,那便去找局外人。
  虽然已过了数十年,即便真有这个琴师也恐怕早已作古,她也要寻着他的坟茔骸骨,给他上一炷香,问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插花走马
  暮霭沉沉, 缺月初现,浮动着胭脂香气的十里长街之上,醉春阁高高点起了一盏烛火。
  月浓酒深明灯悬, 插花走马醉春阁。
  这是南域风月之地的惯例,暮色之时掌灯,意味着到了该热闹起来的时候了。
  满目尽是灯火迷离莺声燕语, 富贵风流的王孙公子半醉着被人搀进楼中,朦胧华美的层层帘幕深处有女子粉白的脸含笑盈盈,大幅绣金攒花的裙摆一旋而过,消失在长廊深处。
  南域是人族聚居的地界, 到底是不如小倌馆遍地的西境民风开放, 因此在这女子的身份便不太便利, 相凝霜不想引人注意, 便幻化成了男子身形, 又将眉眼改动得凌厉了些,这才慢悠悠走进门去。
  醉春阁门口侍立着许多迎客的鸨母与叫门的龟奴,刚刚迎了几位常至的贵客进门, 正笑言之时, 有眼尖的鸨儿瞥见又有客至, 忙堆了笑迎上去:“公子——”
  剩下半句卡在了嗓子里。
  进来的是位着红衣的公子。
  宽袍大袖, 魏晋风流,寻常人穿红未免俗气,他却冷, 又艳又冷,艳来自眉眼, 冷则是周身难言又奇异的气质, 看人时轻轻掠过一眼, 道不尽的风流香。
  之前日头西斜时落了一场蒙蒙细雨,这位公子似乎是从雨里来的,沾湿了发尾,但正是这般红衣湿发,容色如玉,才叫人一见之下忘了言语。
  这样的少年郎,姑娘们恐怕要抢着亲近……
  鸨母不禁这样想道,凭着多年眼力,也能看出这人非富即贵,连忙继续说道:“公子是想听曲,还是想赏人?”
  相凝霜漫不经心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
  她不是第一次扮男子装扮,更不是第一次来这样的风月场所,因此没有半点不自在,顺手扔出枚灵石,十分自然的回道:“…听曲。”
  她说话时也有意压低了嗓音,声音便微哑,却仍好听,勾得人想听这如玉的人再开口一次。
  “…多谢公子,公子楼上请。”
  鸨母简直要乐疯了,压着欣喜连忙将灵石塞进袖里,笑得见牙不见眼,躬了身急急忙忙将人往厢房引,又顾念着这位公子似乎是个喜静的,不敢多言惹人生厌,只是暗暗朝底下人比着手势,把机灵些的姑娘带上来。
  一众人欢天喜地拥了进去,十里胭脂长街依旧莺声燕语,无人注意,一线飞檐下浓荫树梢,有羽毛美丽、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鸟儿轻轻一偏脑袋,十分惊疑的模样,惊慌失措般在枝头蹦了几下,急急忙忙飞向天际。
  ……
  鸨母把人引到了二层位置最好的一间雅室,名叫拥红苑。
  相凝霜懒洋洋转去了屏风后,靠在软榻上草草扫一眼侍立在门外等候的一众女子,随手取了一旁搁着的银烧蓝暖酒壶斟了杯酒,不动声色问道:“就这些吗?”
  齐婳说过,那琴师是名男子啊…
  鸨母一僵,以为这么些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连忙说道:“还有还有,奴再叫些姑娘上来…”
  “不用了。”相凝霜摆摆手,心知这时候直接点名男琴师有些奇怪,也不愿让这些女子都干巴巴等在外边,便随手指了指,“就这位姑娘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鸨母一甩帕子,连忙扬起声喊道:“落蕊,进来!”
  那名名叫落蕊的乐姬一怔,在身边姐妹低低的吸气声中急急忙忙应声,回身便去找自己的琴,颊边却已经泛起了一大片红晕。
  她在一众美人中容貌不算上乘,打扮得也素净,穿一身淡青软烟罗,低着头神情羞羞怯怯,此时颊飞红云,便有一种楚楚的情致。
  ……方才,里间的公子在看她们时,她们也在偷偷瞧他。
  从前来过个颇有文采的客人,酒酣耳热时与她卖弄文采,告诉她观美人不应当用“观”,而要用“窥”。
  正如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看,才更看得人心浮意动。
  就在方才,落蕊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她与一众姐妹侍立在门外,偷偷拿了眼儿去觑,透过半扇黑檀绣山水屏风,隐约看见有人长发微散,懒懒以手支了额角,偶于屏风空隙中掠过一眼,眉眼好看得惊心动魄。
  这样的人……
  性子跳脱些的姑娘回神后低了声说笑,言道能跟了这样的人物被妈妈打死也愿意,她听得也默默低下头,心道要是能为这客人弹一首曲,不要赏钱也欢喜。
  没想到这客人竟然真的选了她。
  落蕊在一众姐妹的调笑里匆匆抱着琴进了厢房,心跳如擂鼓,先弯了身行礼道:“公子——”
  相凝霜浅浅一颔首。
  她也不想折腾这小姑娘,便轻声说道:“坐着吧,选你喜欢的曲便行。”
  落蕊见这客人虽神色淡淡,话却温和,更是半点没有其他恩客那样的急色轻薄,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欢喜,便盈盈一点头,拨弄了几下琴弦,抬指一按。
  弹的是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
  是首将爱慕、思念表达得极为直白的小令。
  落蕊琴弹得确实不错,声音也好,唱腔宛转,弹完了便鼓起勇气抬眼看她,脸颊仍是红红的,相凝霜一向觉得这样的姑娘可爱,便开口道:“弹的很好…过来坐吧。”
  落蕊眼睛一亮。
  她很快的凑过来,没敢坐在她身边,只是坐在了榻脚上,带着点小心问道:“公子不想听曲了吗?”
  她是抬着头问话的,相凝霜便也俯下脸,尽量平视着她与她闲聊:“先不听了…你琴弹的这般好,想必是阁中琴艺第一部 ?” 
  “…不是的。”落蕊被她这样的称赞夸得更羞,却仍是老实否认道,“阁中有许多姐姐都强过我,倚月姐姐的琴还曾得客人一掷千金。”
  没听到想要的回答,相凝霜也不着急,慢慢引导她:“那你觉得,在这醉春阁中,只论琴艺,谁才算得上第一呢?”
  落蕊听到这问题一愣,手无意识的揪着面前公子的袍角,认认真真思索道:“若只论琴艺的话…定然是那几位教导我们的善才了。”
  “他们都几位都出身大乐坊,听说是很多年前就被花了大价钱聘到阁中教导我们,有位姑姑善琵琶,还有位箜篌弹得极好……若说琴的话,便是那位琴师。”
  相凝霜指尖轻轻一动。
  见落蕊正揪着自己的衣摆,她便拽下了腰间衣带上镶着的东珠放进落蕊掌心,装作起了兴趣般随口问道:“哦?这位琴师如今可还在?”
  她好害怕这人已经死了。
  落蕊没想到她出手如此大方,明明是赏人,姿态也温和,半点没有其他男子趾高气昂的作态,下意识又依恋般往前凑了凑,绞尽脑汁的问答她的问题:“还在的,说起来这位琴师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听说是年轻的时候得了机缘,碰过什么神物,直到现在都容颜不改,可令人羡慕了…”
  神物。
  相凝霜轻轻一点指尖。
  这个所谓神物,应该铱誮就是那方玉砚,能被齐婳念念不忘赞一句好东西的法器,寻常人族若贴身碰过,确实会生出些不俗的造化。
  “…后来听说,他似乎因这一桩机缘,还起过修道的念头。但道哪里是我们这些人随随便便就能修的,他折腾了许久也不过一场空,又得了什么病瞎了眼睛,只能又安安分分待在醉春阁继续教姊妹们弹琴了……还说呢,虽然这位琴师得了造化容颜不老,寿数却依旧寻常,这几年病得很重,妈妈私下里说,估计也就这几年活头了。”
  嘶,幸亏她没来迟。
  相凝霜顿时坐不住了,正想摸出几枚灵石给这小姑娘,又想到这样大额的钱币估计会直接被鸨母搜了去,便不动声色的在袖中将这几枚灵石变成支玉钗的模样,抬手簪进她发里,温声问道:“帮我把那位琴师请过来可好?”
  她姿态极温柔,落蕊顾不上去看她赏的玉簪是何成色,下意识用脸颊去贴她的掌心,又察觉到她指尖气息馥郁清艳,不似寻常恩客酒气熏天,忍不住依恋般蹭了蹭,抬了眸带几分惊慌、又小心的问道:“您不想听落蕊弹琴了吗?”
  “不是,你弹的很好。”相凝霜一向不能对女儿家说重话,虽然有些着急,但仍是耐心回答道,“只是我听了他的生平,生出几分好奇,想问几句话。别害怕…我会跟鸨儿说你伺候得很好的,去吧。”
  落蕊皱了皱鼻子,泫然欲泣的样子,到底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十分依依不舍的出了门。
  相凝霜顿时瘫倒在软榻上。
  她许久没来这些风月之地,此刻便一边咒骂这些人族男子屁本事没有还挺会享受,一边又取了酒盏,刚刚饮了一口,厢门便被敲响了。
  “…客人,奴来为您奏曲了。”
  是男子的声音。
  这个漂亮妹妹办事效率好高,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
  相凝霜忙支起身子,起身绕出屏风,开口应道:“进来。”
  吱吖一声门响,有素雅的云纹衣袍一闪而过,以白布覆眼的琴师抱着自己的桐木琴慢慢走了进来,先低头行了一礼:“…客人。”
  只是两个字,也说得十分艰难,话音刚落便偏头咳了几声,极虚弱的样子。
  看来落蕊说得没错,的确是重病。
  相凝霜抱臂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的冷眼瞧着他。
  肤色苍白,文雅弱质,轮廓勉强算得上清俊,一身病骨支离,看上去确实是个落魄乐师的样子。
  …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相凝霜终于生出些烦躁来,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琴师似乎也生出些不安,摆好了琴又出声请示她:“…客人?您想听什么曲?”
  他虽然容颜不老,但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些年缠绵病榻,自觉不久于人世,积蓄也因治病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有客人愿意点他听曲,他也想趁此机会得些赏赐,为自己买副好些的棺椁,免得到时候真被裹一席草席子丢出去。
  相凝霜回过神,一时也没想好如何开口,便慢慢踱到窗边去,随口应一句:“弹你拿手的。”
  琴师诺诺应了,快速的试了弦,抬指悠悠按下去,琴声清越,指法纯正,音韵和平,是首北地的《关山月》。
  的确弹得好,第一声琴音一出便非凡俗。
  相凝霜靠着窗棂,勉强理清了思绪,正打算开口,视线掠过一处时却不由自主一停。
  她这间雅室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宴客厅,厅堂极宽敞,此时已热热闹闹的挤满了人,落蕊正坐在一桌旁弹琵琶。
  这也正常,她把她指了出去,鸨母自然也不可能让她闲着。
  此刻月上中天,楼内许多人也酒酣意乱,正好那一桌上就有个脑满肥肠的男子发起了酒疯,正抓了酒壶往落蕊的方向掷去,嘴里还笑骂着:“你这蹄子弹的是什么破曲…!”
  欢场女子不易,席间这般的折辱是常有的,落蕊已经怕得闭紧了眼,却连位置也没敢移。
  相凝霜忍不住皱起眉。
  那酒壶是个白铜六方的暖酒壶,里边盛着的是热酒,姑娘家皮肉细嫩,这般兜头浇过去,八成会烫伤脸。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一勾手指。
  那男子便像是喝醉了酒自个儿站不住一般,掷酒壶的手在空中虚虚打了个转,手腕一软,反而浇了自己一身。
  席间一同的一众纨绔同样喝得醺醺然,顿时也笑作一团,讥笑他喝了二两黄汤,便连酒壶都拿不稳。
  那被自己浇了一身的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又因浇的是热酒,虽然隔了衣服也烫的够呛,顾不上发作,连忙拉了人给自己收拾。
  相凝霜懒得脏了自己眼,收回了视线,开口问道:“先停了琴吧,我对你那所谓神物的事情感兴趣,能否与我讲讲?”
  琴师便连忙停了手,意料之中般笑了笑。
  前些年,有许多人赶来专程点他的名问他这桩奇事,他也讲了千百遍有余,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来问。
  他也不欲卖关子,开口道:“其实是件极简单的事……”
  “等等。”
  相凝霜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眼睛仍盯着楼下。
  酒过三巡,人人都已到了后半场,许多公子哥儿已经拉了身边的姑娘往外走去,那被浇了一身酒的男子也回到了席间,却是扯了弹琴的落蕊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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