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的每张照片,背景都是晴朗明媚好天气,根本没有冬季湿冷的雨天或雪天。
“我从没有见他慌乱过。”白绒忍不住笑了,“原来小时候就是这种样子。”
蕾娅耸耸肩,表示认同。
“不过,他并不总是那样从容的。三年前酒庄遇上危机,那段时间他也很忙乱,还好,事情最后解决了。他总是擅于解决麻烦的。而我什么忙也没帮上。”蕾娅托着下巴回忆片刻,“我印象中,小时候他就比我更成熟,别人总是说我才是妹妹。”
说到这里,蕾娅的语气不免透露出一些不甘心:“安德烈一直比我更受大人欢迎。因为他有礼貌,对身边人体贴周到、慷慨大度……”
白绒听着,不觉失了神。
她重新将目光放回相片上。
是的,从这沉静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他是那种将自己的人生过得有序而从容的人,擅于解决白昼里的麻烦事。
可白绒却喜欢黑夜,最烦的是天亮。一遇上问题,她就蜷缩着不想醒来。
由于靠坐得这样近,蕾娅不经意抬眸,愣了一下,“莉莉安,你的眼睛……这两天为什么肿得那样厉害?”
白绒还未接话,管家走来了。
马修站在两人身后,通知道:“白小姐,铁塔酒庄的人过来接您了。”
“铁塔酒庄?”
“你要去那个酒庄?”蕾娅拉住正要起身的白绒,“去做什么?”
白绒一愣,“洛朗与杜兰太太合办的红酒主题拍卖会,你没有听说吗?上次葡萄酒节期间他们邀请我,让我与一个四重奏乐团一起开场表演。拍卖会结束还有晚宴,我大概会比较晚回来。”
蕾娅跟着站起来,犹豫道:“……我陪你去。”
“算了,你去做什么呢?你一定不想见到对方酒庄的人。”
“但是……”
“难道我还会迷路?只是一场演出而已,不用陪我。”白绒笑了笑,安抚地拍拍对方肩膀,就匆匆上楼换礼服了。
·
拍卖会邀请了众多媒体记者、各地富商,富丽堂皇的大厅内坐满了衣着光鲜的上流社会人士。这是铁塔酒庄为今年新酒造势的一场拍卖活动,重点在卖出酒庄五六十年代的顶级收藏类红酒。从宴会、艺术演出到现场高端奢华的布置,都体现了酒庄对活动的重视。
白绒在后台给小提琴擦松香时,屡屡走神,旁边人忍不住提醒她:“够了够了,弓毛快磨坏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
她叹口气,放轻手上动作,嘟囔道:“他们不是说会给我租借那把莫扎特使用过的琴?18世纪制造的?结果仍然是要用自己的琴,吹嘘得真是好听。”
“您有那样的演出报酬,就不要再抱怨了。”
要不是看杜兰太太的面子,白绒可是一点也不想来的,本来这两天精神状态就差,连续失眠两个晚上,走路都感觉脚下轻飘飘的……
偏偏此时,莫罗还出现在这里。
“小姐,又见面了!”他先对白绒笑笑,又朝左右几人打了招呼,“我是来看看各位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今天说话客客气气的,语气一点没有带刺,一双眼睛眯得像鹰眼,在白绒身上仔细打量,笑得古怪。
他直走过来,客气道:“小姐,排练时您已经了解演奏台的位置了,对吗?我还是要提醒您一声,记得按流程安排来,请不要出错。这场拍卖会备受外界瞩目,洛朗先生可是容不得一点差错。”
白绒在给琴调音,抽空扫他一眼,冷笑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与铁塔酒庄一直有往来,帮忙筹备拍卖会,有问题吗?您不也出现在这里?”
她收回目光,不想与他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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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会正式开始前,人们陆续入场了。主持人正在讲话,席间,两个男人在角落低声交谈。
“你最好确定,那样能造出噱头。”洛朗冷眼瞧着演奏台的帷幕。
“放心!先生,我都筹划好了。您应该相信我的办事能力。”
“我即便相信能力,也不完全相信态度。”男人冷笑一声,斜睨着莫罗。
后者稍显激动道:“为什么不信?您要知道,我最近遭遇了多少不痛快的事,又遭遇了如何不公平的对待!我现在只希望能为懂得赏识我的人效力。”
“你要清楚这一点,如果出了大问题,责任都由你承担。”
“请放心,角度、高度,我都已经设计好,全在可控范围内。”
·
演奏开始,弦乐四重奏乐团坐在舞台右边,白绒站在舞台左边。
由于今晚还有流行乐队演唱,这舞台是采用钢结构的,并备有特别的灯光设计。白绒不太习惯这样的演出场合,但想着只是几分钟的事,结束后她就可以早点回去休息了,便放平了心态。
与乐团的排练沟通十分顺利,这让她很顺心,表演也很正常地进行。
一切都是好的,直到,最后一段轮到她独奏时——
聚光灯只剩一束,打在她身上。
台下,穿着正装的人们聚焦所有注意力在左侧。
噢,那把小提琴的音色听起来真是不错,来自19世纪的琴声与高超的琴技结合,没有人不听得沉醉。
随着乐章推进,白绒独奏时,前进两步,稳稳踩到了升降台,她本以为升降台会缓缓上升,谁知,竟在那一秒重重坠落了下去……
哐——
霎时,天旋地转,整个人失去重心,跌入未知的黑暗中去。
世界先是失去了声音。紧接着,人群才沸腾了,爆发出惊慌的嘘声。
闪光灯依旧在扑闪。
升降台只降不到两米深,人本来只会是轻度摔伤,但小提琴落地的瞬间,白绒下意识伸出手,护住了琴。
那电光火石之间,她恍恍惚惚,也想过不要伸出自己的手去,别拿自己的手冒险。
但同时生出的另一个念头,同样无法控制……
因此,最先触地的是手腕。
小提琴被护住了,在手中有了缓冲,再弹落到旁边的地上,发出“咚——哐啷”的声音,溅起灰尘。
人声哄闹,脚步混乱,乐手们与其他人纷纷围在高台边缘,埋头去看。
迷乱的白光下,只见黑裙女孩侧躺ᴶˢᴳ*在平台上,蜷缩着发抖,脸色苍白如纸。她紧皱着眉,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
那纤细的左手,僵硬地贴在地上,丝毫不能动。
撕裂般的感觉迅速在手腕上蔓延开来,胜过了身体其它部位的疼痛。
手腕上,骨头断端的锐痛、局部的胀痛皆冲击着神经,隐隐暗示着最终结果。
如果说,曾经的失忆还没有让白绒失去肌肉记忆,这次,算是连手上的记忆也没有了。
一刹那,她只隐隐感觉到,这是自己的报应。
她半睁着眼,扫视昏暗的深渊,以及陌生人们的眼睛。一些久远冰冷的记忆开始以破碎的画面形式重现眼前,但很不清晰,往事早已如同那辆损坏的列车,停滞在了黑暗潮湿的隧道里,永远留在了年月久远的日子里。
是的,她曾经害死一个人,早晚要还回去的。
人群中,莫罗匆匆奔跑而来,攀着钢架跳下升降台,过来扶住人——
在这过程中,他顺便一脚踩到小提琴上,飞快地越了过去,蹲下,伏在受伤的女孩身边慌张关切道:“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嘎吱——”
本来琴还没到惨不忍睹的地步,只是磕碰到了,但刚才那一碾压,直接发出一种木板断裂的清脆声。
白绒闭上眼,晕过去了。
第50章 、记忆(三)
那封信上的中文字迹十分陌生, 叫人实在看不出是谁写来的。
但谈论的内容却是那么熟悉:
你以为,躲得够远, 就能逃避曾经犯下的错误吗?
白绒, 你要明白,被你伤害过的那些人,并不会随着你的离去、时间的消逝而变得好过,他们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伏在阴暗潮湿的泥土之下, 永远没有解脱, 永远暗无天日……
你自私,偏执, 好胜,没有人比你更可怕。你的外祖父就是因为你而死去的,要知道,他原本不会出现在那列火车上。
我诅咒你夜夜失眠, 噩梦缠身, 一生不得安宁。
你不配拥有光明的人生。
——信上每一个汉字, 白绒都认识, 可是整封信却看不懂。
字字句句,犹如生锈了的刀刃, 划破心脏,带来具有腐蚀感的疼痛。
她想忘记那些话, 却仍然记下来了, 在麻醉剂的控制下依旧能迷糊地回忆。
医生的刀、手术室的光, 全都刺激着神经, 令她在半梦半醒的情形下想起许多旧事。
画面破碎、不完整, 但清晰。
梦中浮现旧日情境。
冬天, 她偷偷将自己的手置入冰水中,安放、浸泡,希望能永远冻结,于是,手指果真肿胀了起来,长出了丑陋的冻疮。
妈妈担心,她又感到后悔了。
“我恨它。”
“但我已经离不开它。”
“假如我不拉小提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想来,不知是为什么。
她自知本性有点懒,可小提琴毕竟是从小到大唯一坚持了那么久的事,她心底里是喜欢小提琴的,这毋庸置疑。但一封信却使她记起,曾有一段漫长的时间,她恨过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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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结束,医生已进行了最大力度的修复,没有安置钢板,也没有打克氏针,只绑上了石膏。
骨头愈合至少要花上几个月时间,秋季的PG比赛可以直接放弃了。
下一届比赛设置在三年后,她不一定还能再参加。
而无论往后恢复得多好,琴技也难以回到最好的时期,也许,受伤前的水平就是一生中最高的山峰。
现在,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石膏沉重地挂在身体上,这让她每一刻都感到很难受,却又必须忍受。
她不想安置钢板。
假如手腕里有了一块钢板,以后还怎么能演奏出自由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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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色苍白的蕾娅守坐在病房内,背对着窗边阳光,黯然神伤道:“对不起,我应该阻止你去的。”
病床上的人还未接话,蕾娅又接着说:“但是,我仍然无法理解,当时你怎么能做出……”
“哎,请不要说我愚蠢。”
白绒及时打断对方的话,右手把玩着床头的鲜花,语调轻松道:“蕾娅,在那样一种紧急情况下,面对一把好琴,多数小提琴手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尽量护住——这是本能反应,来不及思考的。我也没办法啦。”
见蕾娅神色沉重,她想了想,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解释:“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帮我的姑妈抱小侄女散步,经过台阶,走下倒数第二级阶梯时,脚底不小心踩空了……其实,只要我按紧急情形下的习惯来张开双手撑在地上,就能避免受伤的,但我没有撒开手,因为真正的本能反应是不可以让小孩受伤,所以在反应过来前,就抱着小孩直接跪下了台阶——啊,当时膝盖竟没有碎掉,真是神奇,不过之后留下了两团很深的淤青,过许多年才消除……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有些本能反应是没办法改变的。你不要埋怨我笨。”
蕾娅扶着额头,叹口气,“我怎么会埋怨你?应该是我的错,也许,如果我陪你去……”
“没有关系,我其实很庆幸双手买了保险呢,看来我很有远见!”
白绒笑,对方却笑不出来。
蕾娅叹气,望着她,苍白容颜在室内冷白灯光下更显病恹恹,看起来简直比白绒还沮丧,白绒都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对方了。
欧佩尔趴在病床边,摸摸那只完好的右手,“莉莉安,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后者拿起水果吃上两口,漫不经心道,“对了,蕾娅,暂时别通知纳瓦尔这件事,记得吧?昨晚手术前我已经提醒过你。”
“我记得,不过为什么?”
女孩移开目光,盯着墙面吞吞吐吐道:“你知道的,他最近忙……而且这没有必要,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现在只需要等康复就行了。三天后等我出院我再亲自打电话告诉他,好吗?我有话想单独跟他聊。”
蕾娅面露犹豫,“可这件事需要解决。”
还能怎么解决呢?
白绒一听,半玩笑半正经地板着脸,“你如果先告诉他这件事,我马上给你表演我怎么气晕过去。”
“?”
蕾娅困惑地看着这女孩,无法理解她的思路,起身,果决道:“好,不用等安德烈了,我自己现在就去解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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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绒没关心蕾娅后来去做了什么,事实上,她已经不再关心发生的事了。
两天后,她在卧房里匆匆将衣物整理好——用目前还能使用的右手,只带上最常穿的几件衣裙和身份类证件,盖上乱七八糟的箱子,留下法语写得歪歪扭扭的一封信。
天还未亮,她踮起脚尖,从古堡的一道侧门绕出去,拎着一个轻便的箱子离开了。
由于赶着乘飞机,走得匆忙,很多不重要的行李都没有带上,也来不及去邮寄,只能留下。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劳拉能帮她收拾干净,将遗留的所有物品通通清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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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手并没有那么痛。
刀刃在手腕上划过时的刺痛、麻醉作用消失后的持续性胀痛……都比不上她恍悟自己原来不是一个值得被喜欢的人时,那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