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爷本来准备直接下令禁止有鬼靠近祁宵月的地方,让应三守得轻松点。
但应三不同意,他说这群鬼来看望时会带花,宵月喜欢花,就让他们来吧,不让进就是了。
“那丫头一屋子的花了,你还惯着,花又不败,收那么多你往哪儿搁?”阎王爷吹胡子瞪眼,“难不成你还要给她买栋房子放花?”
应三只是轻轻笑:“她喜欢就行了。”
她不能亲自收,他就替她收着,她醒来就能看到,只要开心就好。
应三的凶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远扬的,他之前整日冷脸铁血无情,下手狠辣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违和,但自大战后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突然变得爱笑起来,一边扭断鬼的胳膊一边扯嘴角,那景象极其诡异。
遭过他打的都如见阎罗,再也不敢登门。
祁宵月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压抑,对坐的应三沉沉垂眸,情绪也低落。
她对这个事实有些惊异,但更多是心疼。她当时沉睡着,并没有什么感觉,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人近十年的孤守。她抽了抽鼻子,蓦地感觉到心口有些酸,眼眶都红起来。
祁宵月自明了自己的感情后就大概知道了应三对她的所有偏爱。
但是她没想到,原来除了她知道的任何明目张胆与蛛丝马迹外,在她记不起的角落里还潜藏着更多的汹涌爱意。
但现在并不适合细究这个问题,她收敛了一下情绪,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当时是因为什么醒不过来。”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
话落,应三手抖了一下,答案不言而喻。
应三抬眸注视她,也不隐瞒:“我知道。”
“为什么?”祁宵月问。
应三抿唇,这个问题他听了无数遍,从祁宵月昏迷的第一年,到第十年,从医师到阎王爷,都问过他这个问题。
祁宵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她如此恐惧,让一个一惯肆意张扬的人都不敢去面对。
所有人都想知道。
所有人都认为他知道。
他一开始其实也想不明白,可在经年累月的孤寂中,他才慢慢地,一点一点摸索到了答案。
应三嘴唇翕动,面容终于带上了点波动。
他眸子剧烈地颤动着,缓了片刻,才强自压着声音,缓声答:
“是因为你差点杀了我。”
“是因为,我当时身上的那一刀,是你刺的。”
那是很无情的一刀,没有任何留力,是饱含杀意,下了死手的。
当时应三正将自己的披风搭在祁宵月的肩上,那柄刀的刀尖就对准了他的心口,周围黄沙漫天,四处伏尸,血气冲天,那一刻,狂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那刀刃就顺着风势毫无犹豫地插进了应三的身体。
应三没有防备,只凭意识躲避,但还是慢了一步,那刀依旧划到了他的身上,刀痕深深嵌着,血液喷涌。
祁宵月红目狠厉,长发飞散,黑衣凛然。那阴暗的眼神直接刻进应三的眼瞳里,那是恶鬼的模样。
可陡然间,这一切又似镜花水月般瞬间卷风而去,她又恢复意识似的,瞳孔扩散,阴气泄去,眼里有逐渐清明之色。
应三忍着身上剧痛,立刻挣扎着劈掌而下,直接打晕了她。
他不知道他当时为何这样做,可能是不想让祁宵月看到自己的狼狈样。
更何况还是她下的手。
这一掌使他完全泄力,意识昏沉间,他只来得及向地府发送了求救信号,随即也昏迷过去。
“是我?”话落,祁宵月眸子骤缩,搁在桌上的手忍不住颤起来。
应三覆上她的手背,他手心很暖,他目光中带着宽慰的力量,一点一点驱散着她的恐惧:“是你,却不是现在的你。”
“阎王爷之前对你说过,你戾气太重,所以建议你插花以作修身养性,你把它当玩乐,但这其实并不是玩笑话。”
“大战中你一人屠鬼数千,日浸血气,又受阴气侵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被戾气控制,不认识我了,所以你刺我的那一刀,并不是你本意。”
“之后我想通了这件事,便将原因告诉了阎王爷,在他的默许下,我封了你的记忆,让你挣脱了那段记忆束缚,重新醒转过来。地府不辨年月,我就告诉你你只睡了三个月,是怕你对时间起疑。”
“前一段阎王爷找我说话,重新谈起这件事,他说他总隐隐感受到人界阴阳之气并不平衡,怕有异动,重现当年的事,便将你送到人界来,脱离鬼身,以防万一。”
“宵月,”应三温柔地看着祁宵月,声音如浪波一点一点抚慰着她:“我将这些全部都告诉你,一是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封了你的记忆,二是我想告诉你,那件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也不值得你去恐惧,成为你的伤疤。”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鬼或人都要自由,都要耀眼,你不该被这种事束缚,这不值得。”
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她耳畔轻轻一点,那红色的烙印上突然飘起细碎的光点,从边缘处,逐步消弭。
不过两秒,那个痕迹便消失在了祁宵月的耳后。
祁宵月平缓了呼吸,她收了表情,此刻无比镇静。耳后微热,她从未有过任何时候像此刻一样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应三手心太暖了,势如破竹一般冲破了她心中所有惊惧。
她眼角有泪,应三伸手为她拭去。
祁宵月喉咙微微哽咽,语气却无比放松舒缓:“你说得对,这不值得。”
她看着应三,目光侵略性极强,似要将他深深刻入眼底:“除你之外,都不值得。”
第57章 委员会
第二天, 应三给祁宵月带来了个消息,因试炼会出现人员伤亡, 所以玄学大会延迟半月举行。
这倒不是为了祁宵月专门作出的决定,而是自她回来的第二天,就有其余任务小组的人遭遇不测, 甚至还有小辈失踪,至今都未找到。
委员会那边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忙着调查事故始末,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放在玄学大会上。
祁宵月在应三家修养的第五天, 委员会的人再次找上门, 请她一叙。
应三本还想赶,但被祁宵月拦住了,反正这一趟早走晚走总是要去的, 三番两次拒绝总会让人觉得她心虚。
她又没什么不能说的, 还能被一群老头子问倒?
委员会总部就在京市, 高楼大厦多了,它反其道而行之,就窝踞在陋巷一隅。
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红木门,门框列一道金线, 两边春联有些旧, 翘着角,左批:“百世岁月当代好”,右批:“千古江山今朝新”, 看起来再平凡不过。
挺重要一个地方,门外也无人守着,只蹲着两只石狮,呲牙瞪眼,毛发飞扬,看起来极凶。
虽不是活物,但有灵气,祁宵月刚走上前两步,石狮的眼珠就盯着他,她动,眼珠也跟着动,一直紧紧随着她的动作,像忠诚的护卫。
祁宵月若是现在做出什么危险举动,保不准那石狮就要立刻暴起,张着爪子将她驱赶出去。
她笑笑,举步往门前走,反手在木门上扣了两下。
“咚咚”两声,里面有人应:“谁呀?”
“祁宵月。”
她不咸不淡地答,没两秒,木门无风自动,吱呀声响后,在她身前开了一个仅容一人进去的空隙。
门后无人,也不知是谁开的门,她挑挑眉,暗道这不愧是玄学界人搞出来的事,什么都神神秘秘的,随即顺势踏进去。
进门便是院落,现在雪刚落没几天,墙角堆了不少扫过去的雪堆,正化着,蓄了数道水流往四面八方淌。院落不算大,放着一个石桌,周围是散落的石凳,看起来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擦过。脚下石砖铺得齐整,四四方方的,还雕着细密的纹路,看起来像符咒。周围各屋门前都摆着常青树,近一人高的植株,叶肥油绿,看起来生机勃勃,十分惹眼。
门都闭着,也不见人,只有正中堂前的门敞开着,风往里灌,日光入射,映亮堂前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像。
祁宵月穿过院落,抬步跨过门槛,负着手,静静环顾这间屋。很普通的地方,木桌木椅,颇具古意。左右侧两边都有帘幕挡着,看不出后方景象。
收回视线,她略微仰头看正前方那副画。这画应该是有很久历史了,画面有些泛黄,但保存得很好,画上人物清晰入眼,栩栩如生。
是一个面容模糊的老人,长袖流云仙风道骨,拂尘扫着身侧,淡雅出尘,隔着几米距离,祁宵月能感受画面上微微波动的力量,柔和沉静,又如大海般深不可测,她站在画下,老人的目光仿佛就放在她身上。
她大概猜到了这老人的身份。
画下立一香案,供着香,摆着水果,烟雾袅袅,沉香气息浓郁扑鼻。
祁宵月正专注看着,两边突兀一声怒喝:“行礼!”
这声音稀奇,就响在头顶,不知道从哪儿传过来的,威势震人,如重锤猛击在头顶,斥责之意明显。
周围气息猛然波动,四方有力量侵袭而上,直要攀上祁宵月的背,似乎想要强按着她行礼。
祁宵月冷眸,不为所动。她没去寻是何人说的话,只是注视着画上的老人,轻声反问:“我为何要行礼?”
“祖师爷在上,尔等小辈自当大礼相敬!”
这声音粗犷迫人,话里恼怒。
祁宵月面容平淡地整了整衣服,两臂画半圆,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伏下一个弧度,面对画像施下一个小礼。
这倒不像是崇敬,反而更像是平辈之间的客套。
这礼又惹怒了那道声音,它说话声更气冲冲,大吼道:“你放肆!你竟敢对祖师爷不敬!”
话音还没落,气息震荡。
“你才放肆!”祁宵月眸子犀利,直往梁上看,好像锁定了声音的位置:“在祖师爷面前还敢大呼小叫,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敢借势作威作福!”
“若祖师爷对我行的礼不满,那也应该他亲自来教训我,你又是哪来的资格来斥责小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那声音竟然一哽,半天没想起来怎么回话。
祁宵月咧咧嘴,似笑非笑。
算算年龄,其实她活得年月也跟这祖师爷差不了多少,行礼也是她真实尊敬这个老人,若要被人逼着行大礼,那祖师爷受不受得起还得另说。
寂静了有半分钟,左侧幕帘后,忽的走出一个人。
那人不高,身形却挺拔,腰杆极直,白发花花,眼神平和慈祥,拄着根拐杖,笃笃敲地。
正是应爷爷。
祁宵月略微讶异地扬眉:“应老先生。”
“宵月,你来了啊。”应爷爷笑眯眯,称呼亲昵:“路上不冷吧。”
“不冷。”祁宵月笑。
应爷爷举着拐杖,指指房上横梁:“你别在意,这横梁成精了,就一老古板,说话没点好气,见谁都要训,别理它。”
祁宵月装作惊奇:“那得有几百年历史了吧。”
“可不是吗。”应老爷子笑得咧嘴:“也算是符合它本性了,木头脑袋的杠精,别与它计较,气不过你也骂它就好了。”
应老先生眯眯眼,和善慈祥,他对祁宵月的态度比上次还要亲热,祁宵月想了想,估计是应三把他俩在一起的消息透给家里人了。
应老先生现在看她跟看孙媳妇没什么两样,自然亲热。
祁宵月弯弯眼,改口改得十分顺嘴:“那应爷爷,委员会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应老先生扯开幕帘,朝她招手,“来来来,进来这里谈。”
幕帘后是一片很大的空间,可能是出于保密的原因,这一圈都被屏障遮着,任何声音都透不出去。空间内光线也昏暗,没灯,只有圆桌上的一盏蜡烛燃着,火光摇摇曳曳,映出在座人的脸。
桌上有三人,祁宵月竟然还认识一个,就是她在宴会厅见过的曾家长老曾天荥,其余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杨家和叶家的人。
应老先生依次向她介绍:“曾天荥曾理事,杨旬杨理事,叶长鸿叶理事。”
说罢,应老先生直接拉开正中主座对面的椅子,按着祁宵月的肩,手上力量轻柔,让她坐下。
他拄着拐杖,慢慢坐回祁宵月对面,烛光幽幽,应老先生柔和的目光看向她,眼睛中带着安抚的力量,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怕。
虽然这个场面极其像审讯犯人,但祁宵月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曾天荥先开口:“祁小姐,非常抱歉麻烦你走这一趟,委员会只是对宜陵山一事有些存疑,需要你解答些问题,希望你能配合。”
曾天荥留给祁宵月的印象很好,这个老人对小辈很好,对她也客气,语气沉稳,不含什么压迫感。
祁宵月点点头。
并没有罗里吧嗦的步骤,自祁宵月坐下的那一刻,问话就开始了。
杨旬用指节扣着桌子,笃笃响,他近乎逼视地看着祁宵月,第一个抛出的问题就极为犀利:
“请问祁小姐,能说一下你当时是怎么从那恶鬼手下逃脱的吗?”
话一出,气氛陡然凝滞,曾天荥垂下眸,叶长鸿端着杯子的手也略微一顿。
火苗左摇右摆,一抹红色沉在每个人的眼底,舔舐而上。
应老先生淡淡往杨旬脸上一瞥,神色不喜不怒。
杨旬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是必然要问的,但却不应该作为第一个。
祁宵月这次作为年轻一辈参加试炼会,却有能力从恶鬼手下护住三人,还能捡回性命,这与她的年龄相悖,说重了就是她虚报能力,隐藏身份,难免会让人起疑这人到底是有何图谋。
杨旬刚开始就问出最让人疑惑的问题,这不是口快,这是要破掉循序渐进的步骤,上来就要坐实祁宵月有别的意图。
祁宵月先前打了杨毅,杨旬现在明显是要为自家人找场子了。
有理,但未免有点掉身份。
祁宵月镇定地看着他,不卑不亢,面容上没有任何惊惶之意,淡然自若:“杨前辈,小辈也是侥幸。”
她扬了扬自己还裹着纱布的手臂,给几位看,语气平静:“算不上逃脱,当时它在追我,林子幽深,气息杂乱,它才追丢了人。但即使如此,我也受了重伤,多亏应家人来得及时,不然我怕是也不能坐在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