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只从旁静静听着。
他对饮食一事并不放在心上。
不挑食,但也没有最为衷爱的几样食材。往往是别人做什么,他便吃什么。
在他眼中,一样食物没有好吃与否的衡量,只要是能入口的,就都能裹腹,反之亦然。
听吟风如数家珍地说着各式各样的美味,他才头一次知晓其中门道。
还是很有趣味的。
话有尽时,孙亮驾着马车,转眼就行至陶府。
周沉带着贵妃诏令,要走中门通传。赵士谦记得上次吟风的提醒,特地严阵以待地系上了棉布遮住口鼻,防止花粉进入体内。
吟风则自行拐去了角门,上回来过,门牙子已经认识她这个手艺精巧的厨娘,便直接引着她去了陶玉笛院中。
和上回的陶府花圃不同,陶玉笛自己的小院里是另一番光景。
里头虽也有园圃,但种植的都是各色药材。吟风认识的药材有限,唯有对能入菜的几样门清儿。
比如蒲公英,水焯后加醋凉拌,滋味微苦,十分解腻。
入药则能清热解毒,凉血利尿。
除了长在地里的,还有许多晾晒在大圆竹匾里的药材。吟风现如今的鼻子很是灵光,草药的清苦味道她早在院外就闻见了。
陶玉笛听闻吟风赴约而来,当即停了碾药,净手去接她。
见面的头一句话,说的就是,“妹妹果真将那红果做成了吃食?”
陶玉笛虽说已是嫁过一回的“妇人”,但她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这一声“妹妹”着实将吟风叫得脸红。
“这是自然。”她提起食盒,胸有成竹,“烦请陶小姐借我小厨房一用。”
吟风要做的,正是她念想许久的泡椒鸡。
先将鲜嫩的三黄鸡切块泡在冷泉水中祛除血腥,再将肉块过油,煎炸到鸡皮微微焦黄的程度,再就着煸出的鸡油放入剁碎的红泡椒、泡姜和花椒大料。
三黄鸡肉质鲜嫩,不干不柴。泡椒的红亮汤汁借由油脂滋润,渐渐烹入紧实的肉质之中,变得金黄诱人。
火候正旺,接下来只需倒进半碗水转文火慢慢焖熟就行。
围观的陶府下人早就按奈不住那颗好奇的心思,一边紧紧盯着锅中动静,一边掷出千奇百怪的问题等着吟风回答。
辣椒是从陶小姐花圃里薅的,就连腌制的盐也是陶小姐赏给她的碎银补齐的。
吟风没理由藏着掖着,自然是有一句说一句,将泡椒的做法详尽道出。
有个机灵小丫头听吟风将此红果与胡椒作比,当即下了趟陶府酒窖,取出一坛香甜的酒酿出来。配合辛辣刺激的泡椒鸡,再好不过。
吟风做饭的功夫,陶玉笛也没闲着。
屁股将将挨上座椅,门外就跌跌撞撞闯进来个家仆,跑得飞快,嘴里还仓促喊着,“小姐,快去救人!”
陶玉笛认识这家仆,他跟在自己父亲身边多年,做事稳重,很少会像这样失了方寸。
她心间猛地抽紧,朝着家仆来的方向奔去,“父亲心口又疼了?”
家仆气喘吁吁地摆手。
他道:“是京兆府的赵司法,他闻不得花香,厥过去了!”
陶府做花卉生意,府中大小花圃遍布,哪里都是花卉。唯有一个地方暂时没有花,那就是陶玉笛自己的院子。
“把他抬到我院里来,快!”
人命关天,根本顾不上男女之防。
家仆转身听令,前去抬人。
陶玉笛则回到自己晾晒药材的竹匾前,抓了把藿香和辛夷,待到汤药煮沸之时,几个家仆也已将赵士谦抬到了她院中。
陶玉笛打眼扫过,跟着赵士谦来的,还有自己焦头烂额的父亲陶成阳,和同样眉头紧皱的京兆府少尹周沉。
一番探查后,陶玉笛确定赵士谦的症状的确是因为花粉引起的枯草热。
她将方才熬好的药汤分出一半倒在碗里,另一半趁热沾湿在毛巾上,敷于口鼻前。
几个眨眼间,赵士谦的晕厥之症已然解开,他睁着迷离的双眼,被陶玉笛灌下一碗黑汤。
良药苦口,赵士谦苦得五官都皱作一团,忙不迭地朝后一躲。
药汤随他动作,哗地洒出不少,都溅在了陶玉笛衣袖之上。
她兀地皱起眉头,将药碗扔给将将苏醒的赵士谦手上,冷声道:“喝完,一滴都不许剩。”
一旁站着的陶老爷本就心虚,哪敢当着周沉的面再得罪京兆府官差,连忙吩咐家仆小心一点喂药。
又瞧见陶玉笛对赵士谦的满脸嫌恶,立即上前劝解起来。
自家女儿毕竟是将赵士谦救回来的大功臣,他只能好言道:“快去换件干净衣裳来,湿搭搭的穿着不舒服。”
陶玉笛掸了掸袖间药汤,一脸无奈地随着三两丫鬟离开,朝闺房行去。
她逐渐拉远的背影,恰落在赵士谦眼中。
神智才刚刚恢复,他心中有些难以明说的思绪,乱哄哄地揉杂成一团。
夏茉娘这件案子,虽然陶老爷难逃其咎,但陶玉笛却是从头到尾都不曾参与过。陶恭是她名义上的夫婿,死在烟花柳巷,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今日,她将自己救活的精湛医术,前些天还曾被怀疑是毒杀死者的工具。
才刚刚醒来的赵士谦只觉脸上烧红,坐立难安,恨不得再昏厥一次,且得在别处醒来才好。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做一笔生意
吟风端出做好的泡椒鸡和甜酒酿时,陶玉笛的小院子里已经塞满了人。
赵士谦的症状还没好完全,窸窸窣窣地淌着鼻涕,时不时还打个喷嚏。
方才他发病时,周沉来陶府的正事都没来得及说完,现下只好把传达贵妃旨意的地点换到了陶玉笛院中。
此时,换了身干净衣裳的陶玉笛也大大方方跪在父亲身边,淡然听着周沉宣旨,什么将点朱钗送还给已经离世的夏茉娘作为陪葬,什么撤去皇商官职。
这些她都不甚在意,只是气定神闲地静候吟风和她的泡椒鸡。
瞧见吟风端着盘子而来,才刚领旨跪恩的陶成阳满脸焦急窘迫,抓着陶玉笛的胳膊小声叱责起来。
“你怎么能让京兆府的贵客来给你做这些!”
吟风是女客,身份也不贵重,走得又是角门,家仆们没想着通传陶成阳,按照规矩直接通传给陶玉笛就行了,毕竟谁也不会未卜先知周沉给他们带来的这般噩耗。
陶成阳即使还是五品皇商,也不敢对京兆府从六品的司法参军有所怠慢。
更遑论如今旨意下来,他这五品皇商的身份已然烟消云散。
任谁都知道,商人,乃是最末流的行当。
感受了一波“狐假虎威”的吟风在这吊诡的气氛中将泡椒鸡呈于桌前,讪笑着招呼道:“请慢用。”
她只上菜,至于陶府的丫鬟们要添几副碗筷,她就不好插手了。
管事的家仆见状,当然是吩咐丫鬟们备齐了四副碗筷,又差人去小厨房要求半刻钟之内再多上几道菜,同时也吩咐人快马加鞭去最近的酒楼里看看是否有现成的可用。
还不忘叮嘱一句,不能用花卉入菜,当然也不能买带有花卉的菜式。
陶成阳骑虎难下,脸色最是难堪,他才撤职认罪,满脑子尽是“天要亡我”,若不是还有外人在,他怕是早就司马青衫湿了。
哪里还有一点食欲啊!
没过一会,小厨房就送来了几道巧夺天工的精致小菜,众星捧月似得围在一盘泡椒鸡四周,算上甜酒酿,这一桌子东西也算是有点正经宴席的模样了。
陶成阳嘴角抽搐,“略备薄酒,还望周少尹、赵司法莫要嫌弃。”
周沉没推辞,和风细雨道,“叨扰了。”
他这话比起好些命令式的话语还好使,赵士谦和陶玉笛二人紧随其后动了筷子,紧紧盯上了那盘色泽红亮油润的泡椒鸡。
经过盐水腌制,辣椒的辣味会被稀释不少,因此头一口下去,酸味才是第一印象。
但这酸爽,又不同于陈醋那般鲜明夺目,好似只是为了提醒食客即将到来的未知冒险,于是刺痛舌头的辣味开始大战旗鼓地将味蕾占据。
再咀嚼上两口,酸辣交融在口齿间,变成流火逃窜。
“……痛!”
陶玉笛眼眶一红,泪水即将涌出,吟风向侍女使了个眼色,后者适时倒了一杯甜酒酿,送到陶玉笛手边。
吟风对天发誓,她放的泡椒真的不多。
她做这尝试,实则也是存了让陶玉笛接受后,能顺势拓展辣椒种植范围的念头,若是给头回尝试的人放太多,难免赶客。
往后还想要做火锅呢,得留着。
陶玉笛饮完甜酒酿,满脸困惑,“小风姑娘,这就是你说的……好吃?”
她说得断续,辣椒进喉咙后还促使她咳了两声,额间也发了薄汗。
周沉也是同样。
他此前并没有在公厨尝试过油泼辣子,刚刚听了一路,也没能想象出具体的味道来。
辣椒在他嘴里,像是有小人拿着针尖麦芒在不间断地刺他,喝了几口甜酒酿也不曾缓解,甚至头脑都有些发晕了。
陶成阳见状,只敢尝试吃了指甲盖大小的碎肉。
尝完后硬着头皮打断陶玉笛的问句,“太好吃了!别出心裁,风味独特,真不愧是公厨的厨娘啊!”
只有先前吃过油泼辣子的赵士谦,熟稔地仰着脖子直呼过瘾。
陶玉笛皱眉,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味觉来。
她将信将疑地又夹了块肉,接着喝了更多的甜酒酿。
也不知是她不信邪,还是彻底着了吟风的道,总之手里的筷子是不曾停下了。
一旁的赵士谦甚至用汤匙盛起几勺红油,往米饭上一浇,饿死鬼投胎一样地专心干饭。
吟风眯着笑,心道,不愧是老饕,真会吃。
吃到酒足饭饱,最后剩下的竟然是小厨房送来的一盘鹿肉。
要知道鸡肉的价钱,还不足这鹿肉的百分之一。富贵人家的宴席上,鸡肉最多只能做个陪衬,很少会是主角。
借着这个颇有些诡谲的饭局,陶成阳没少恭维周沉和赵士谦,妄想这二人能帮他说些好话。只是前者八风不动,后者醉心饮馔,可谓是碰了一鼻子灰。
到快要走时,吟风才背过身轻声询问周沉。
辣椒出自陶府,她免不了想要做笔生意。但拿不准陶府被撤去皇商官职后,京兆府是否能从他这里购入食材。
周沉将审视的目光落在陶成阳身上,问吟风,“你要同他做生意?”
“我是想和陶小姐做生意。”
夏茉娘一案由陶恭和陶成阳二人的贪念联手促成,但陶成阳直到现在还心有侥幸,深觉自己无辜,一举一动尽是投机取巧的谄媚。
倒是陶玉笛快人快语,对于陶府应得的惩戒坦然接受,不发一言。
贵妃娘娘撤了他家的皇商官职,禁止陶府与大内交易。但诸如京兆府之类的官署本就不是大内之中,同陶府进些食材,也没什么干系。
周沉看向陶家父女,正色道:“若往后陶家是交到这位二小姐手中,能说的话,我自然会说。”
陶玉笛不卑不亢,目色深沉而坚定,“我不会接手陶家的花卉生意。学医数载,玉笛此生,志在悬壶济世。”
吟风和陶成阳不约而同地“嘶”了一声。
“辣椒呢?”
“你这个不孝女!”
“辣椒?”陶玉笛无视陶成阳的反应,只是逐字逐句思索道:“辣椒……味辛,或能温中散寒,除风发汗。用以医治冷癖,说不定会有奇效。”①
没了花卉生意作为支撑,从今往后陶府只会愈发颓败。
陶玉笛尚年轻,有从来再来的勇气,但陶府诸多花匠还指着这些生意养家糊口,没理由也断了他们的生路。
况且药食同源,她现编的那段话也不算空口白舌,是有些道理在的。
当着满身颓然的陶成阳面前,吟风和陶玉笛三两句就初步敲定了辣椒的种植和供应计划,只需过几天让陆司簿手下来个人,仔细签下份文书就成。
陶成阳瘫坐在原地,终于意识到,这下不仅是天要亡我,更是后继无人啊!
在陶府耽搁许久,外头的孙亮早就等得又饿又困,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啃着油纸包起来的胡饼。
不用说,肯定是从陈娘子那里买来的。
等待他们一行人出来,孙亮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这案子可算是结了。”
结了吗?周沉神色之间丝毫未有一丝放松。
他道:“还没有。”
眉间微蹙,声音冷冷。
那一瞬,孙亮无比懊恼自己多言,脑中不禁飞快思索起来,他到底遗漏了哪个环节,片刻过去冷汗已冒了一额头。
这模样像极了熬夜打游戏的熊孩子第二天被老师抽查背诵。
吟风深表同情,同时也跟着思索起来。
她听来的故事不甚完整,唯有一个情节记得很清楚。
夏茉娘是被她亲爹卖进青楼的。
这时孙亮也已经反应过来,他擦着冷汗,“少尹是说,还有夏茉娘的亲生父亲,把她卖给杏云馆的人。”
出事后,陶恭远在京郊的父母亲族接到消息就迅速赶来,在仵作验尸之后已入土为安。
而夏茉娘,一直都无人为她收尸。
京兆府派出去的衙役只得到消息,说夏茉娘父亲前些日子已经去了西域行商,一年半载怕是不会回来了。
今日从陶府要回点朱钗后,夏茉娘就会由京兆府代为安葬。再拖下去,尸身就该……
至于她父亲卖女的罪责,周沉也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的。
孙亮心领神会,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一定多盯着夏家父亲的踪迹,一旦回京立即上报!”
作者有话说:
①参照改编自“辣椒”百度百科,《药性考》
第14章 暗流涌动之下
从陶府回来之后,公厨便有了稳定的辣椒来源,吟风照例烘干做成辣椒面储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