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冷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有子车寻和喻殊白等人在,他还是没把话说的太露骨,只是隐晦地提醒道:“谢晚宁,今天可是你最后一次改口的机会。若你还是不肯说出实情,那么到了明日,朝堂公审的时候,你可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到时候审你的,就是皇上,是天下百姓,是文武大臣!”
谢晚宁冷静地瞧着官员,还是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摄政王是清白的,草民也是清白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人的指使。”
“好,谢晚宁,你记住你今天说的所有话。”官员冷冷地摆手,示意书记官停下手中的笔,眼神冷冽道:“到了明天,你可不要反悔。”
“你让谢晚宁记住什么?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子车寻冷嗤一声,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目无旁人一般地走到谢晚宁身前,一把拽住人的胳膊,就想将人拉起来。
谢晚宁犹豫了一下,随后按住了子车寻的手,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小侯爷不要胡来,他是官,我是民,免不得是要受点委屈的,不要因为冲动坏事,快回去。”
“跪什么跪?跪一个小人,你谢晚宁竟也情愿?不过是一身官服罢了,狗都能穿,你又何必对他敬畏?”
子车寻长眉一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尽是凌厉和嗤笑,扫向官员的眼风尽是轻蔑:“再者说了,你谢晚宁是我子车寻要保的人,若是平白地让你受这些闲气和肮脏委屈,那便是把我子车寻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你谢晚宁受得了,本侯可受不了。”
谢晚宁一愣,一时无话。
那官员霎时间瞪大了眼,怒斥道:“小侯爷,谢晚宁是朝廷嫌犯,本官乃是朝廷重臣,她跪本官本就是天经地义!小侯爷你如此污蔑藐视朝廷重臣,是将陛下的脸面置于何地?!”
“上下尊卑既然被大人看的如此重要,分的如此明白。那么在算你与谢晚宁谁贵谁劣时,不如先来算算本侯与大人你的尊卑贵贱。”
子车寻向来脾气差,说话直,遇见谢晚宁他尚且还能忍一忍,面对其他人,他学不会给人面子。
“本侯记得,大金朝祖制曾经有过记载,我子车家有功于社稷,赐侯爵之位,世代沿袭。官员见之需以大礼相见,若有异心则非我朝臣民。”子车寻面上笑着,眉眼耀眼夺目,俊美多情:“那不如大人先向本侯行跪拜大礼看看,什么时候行的本侯满意了,什么时候再让谢晚宁跪着,如何?”
子车寻如何扰乱刑讯,官员被他气的胡子发抖,脸色铁青:“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小侯爷你如此不尊陛下,你心中是否还有这个大金朝?又或者说,你子车家是不是就居功自傲,认为自己的功劳能越得过陛下呢?!”
这个帽子扣的很重,就差明着指责子车寻是乱臣贼子,即将谋逆了。
然而子车寻根本不曾将这些指责放在眼里,他冷笑道:“心中有没有大金朝是靠嘴来说的吗?那天桥底下的说书人怕是天下第一爱国人。我子车家为大金朝死了多少子弟,大人你看得见吗?你家里有子弟上过战场吗?你知道一场战争能死多少人吗?他们的血能淹死你!”
子车寻一字一顿,步步逼近。他神情冷寒,眉目冷冽,浑身都是几乎要凝滞成实质的煞气,似乎下一刻就会狠狠一刀捅进仇人的肚子,欣赏他哀嚎的模样。
官员被他浑身惊人的气质吓的往后一退,差点摔倒在椅子上。
喻殊白冷眼瞧着,并没有阻止,而是走过去将谢晚宁扶了起来,低声问道:“怎么样?跪了这么半天,这砖石又如此冷硬,膝盖痛不痛?”
谢晚宁摇了摇头,又赶紧道:“赶紧阻止小侯爷,他这样跟人硬刚是行不通的,本来子车家已经够受怀疑的了,他这样一闹,恐怕陛下也要像对付摄政王一般对付他了。”
喻殊白顿了一下,认真道:“晚宁,你还没看出来吗?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小侯爷他一味隐忍就可以改变的了。你看那个官员的态度,就可以知道当今陛下的态度。他们对于子车家的忌惮,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了。不然只是一个官员罢了,又怎么敢拿子车家的功劳来说事呢?”
谢晚宁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喻殊白看的很远,自然也看的很分明。
确实,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子车寻俯身做小就可以改变的了。子车寻自然也看出来了,所以宁愿行事张扬放肆,也不肯忍气吞声。
这样想来,子车寻的小侯爷之名听起来好听,但实际上面对的危机与居简行面对的一般无二。
一时间,谢晚宁望向子车寻的视线里,带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可能是因为温家也曾因为功高震主被忌惮过,因此对于子车寻,谢晚宁竟然一下子有了几分理解和怜惜。
看上去如此洒脱骄矜的小侯爷,其实每日也生活在猜忌和针对当中。
与她当初毫无分别。
第68章 吃虾 ◇
◎吃本侯的◎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高, 因此没有被谁听过去。
另一边,因为官员被子车寻逼的步步后退,不敢与他针锋相对, 最后只好抢过了书记官记录下的证词, 夺路而逃。
子车寻不屑地收回视线,随后朝谢晚宁看去。等发现原来谢晚宁也正看着自己时, 子车寻微微抬起下巴,略显骄矜地朝她点了点头。
谢晚宁无奈笑笑, 道:“小侯爷,你太急了些。”
子车寻不以为然,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景泰蓝色的发带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满是少年意气地扬起一抹笑,道:“不过是说了些实话罢了。本侯最见不得这些京都的臭鱼烂虾,明明是靠着祖辈的庇护才有了现在的一丁点权力, 却敢自分三六九等,对真正热血拼杀的人指手画脚。”
谢晚宁默了一下,她虽然知道喻殊白说的有道理, 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小侯爷, 若是陛下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了呢?”
“知道便知道了, 本侯与居简行那家伙不同。他心中装着大金朝的江山,愿意忍,但本侯不可以。”子车寻说着,丹凤眼里满是认真,虽然面上还在笑着, 却并没有让人觉得他在说谎。
他说的是真的, 真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他子车寻才不会管什么大金朝的江山,若是要打要杀,便只管来好了,死在战场上远远比死在阴谋诡计里好。更何况,他还不见得会输。
喻殊白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怪不得居简行对小侯爷你不放心,自小生长在边境,心中怕是早就不当这个江山是朱家的了。”
子车寻耸耸肩,应道:“喻院长如何想呢?”
喻殊白简单地勾了一下唇角,一双狐狸眼仿佛熠熠生辉:“江山嘛,属于百姓就好,管它姓什么呢?”
子车寻顿时笑了起来。
谢晚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忠君爱国,以保护百姓的利益危险。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谢晚宁一直将这句话当作自己的使命与信仰,不然,她也不会主动去沧州参军,也不会因为阿行的那句“为生民立命”而感到高兴,更不会因为温家的冤案而含恨至今。
无论怎么说,她对当今陛下还是抱有一定的希望的。
她不愿意就这么轻易地反抗这个统治者,毕竟每一次的改朝换代,受苦的不过是百姓罢了。
这时,久久没有出声的邵暮蘅却忽然道:“喻院长虽然说的很对,但在他们承认错误之前,这个江山只能姓朱。”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朝邵暮蘅看去。
身着青色长袍的邵暮蘅站在那儿,气质如松如柏,温柔缱绻,眉目温润,见之便是一种享受。
只是此时他隐没在黑暗之中,身姿站的笔直,反而有一股不属于他的锐利之意,像是被强压在巨石之下的冬笋,被巨大的重量所压制,却一直在往上挣扎。
“若是错误,随着时间便也慢慢修正了,没人会记得,总有后来人能明白冤屈者的苦心,为他们正名。”喻殊白静静道。
“谁说没人记得?”
邵暮蘅的眼风扫过来,黑白分明的瞳仁深处,藏着一丝不能轻易察觉的愠怒:“死去的魂灵会记得,史书会记得,不明事理的百姓会记得,在下也会记得。若不能让朱家人承认错误,史书上那屈辱性的一笔就永远不会改过来。这对于哪些将士来说并不公平,冤屈者的冤屈永远不能依靠时间来洗刷,那才是对于冤屈者的不敬。”
他容不得史书上对温家有任何一笔的侮辱,即便后人会为温家正名,可朱家人却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但是邵暮蘅现在所求的,就是让朱家明白自己错的有多么愚蠢,并为此付出代价,哪怕要不择手段。
说完,整个房间有一瞬间的沉默。
只有谢晚宁愣愣地看着邵暮蘅,半晌后,轻声问道:“邵夫子,你说的被冤屈者,是否是温家?”
邵暮蘅顿了一下,也看向谢晚宁。
两个人相对沉默。
邵暮蘅眸光微闪,嘴唇张了张,却又闭上。片刻后,他才道:“史书之上,并不缺少被冤屈者。”
言罢,他便偏过了头,不再去看谢晚宁,匆匆离开了。
谢晚宁还想叫住他,可是望着邵暮蘅清瘦的背影,她又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下来。
原来世界上,不止她一个人还记着温家的仇恨。邵暮蘅也记着,他从不曾改变过。
只是午夜梦回里,邵暮蘅对着已经泛旧落灰的回忆,思念哪些早已死去的人的时候,一直默默活在澜沧书院里的自己,又在做些什么呢?
是在对酒当歌,与喻殊白说笑。还是在困于当年温家被灭门的梦境,午夜梦回时冷汗津津。亦或者是在暗地里筹划如何拿到更多的银子,去买当年温家的消息?
一切都无解,谢晚宁默然了。
子车寻不明白谢晚宁与温家的关系,自然是一头雾水。只有喻殊白与居简行知道其中内情,他们各自站在光明与黑暗中,默默地看着谢晚宁的脸。
居简行动了动手指,遥遥地伸出手去,似乎想搭在谢晚宁的肩上,拍拍她的肩,或者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又或者帮她岔开话题。
什么都好,只要能抚平她紧皱的眉头。
但是居简行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反倒是喻殊白抬起手,拍了拍谢晚宁的肩膀,岔开话题道:“好了,下午还有一场会审,结束之后明日便开始朝堂公审。谢夫子不保重身体可不行啊。”
谢晚宁点点头,却连一个勉强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子车寻最疑惑看见谢晚宁如此,也最怕看见她如此。
他道:“你见邵暮蘅一次,便失神难过一次。若你再如此,本侯下次便拦着不许你见他。”
谢晚宁无奈摇头:“小侯爷你又在胡说了。”
“胡说与否,届时便可见分晓。”子车寻略微挑眉,道:“本侯见不得你垂头丧气的模样。”
谢晚宁不作声。
子车寻见她确实没什么心情说笑,想了想,便勉强顺着喻殊白的话说道:“罢了,喻院长说的对,你下午还要应付一场会审,目前保重自己最重要。说吧,中午想吃点什么,本侯替你去买。”
谢晚宁无甚胃口,便道:“随便吧,我吃什么都可以。”
子车寻抿了下嘴唇。
喻殊白看得出谢晚宁心情不佳,也就不再继续问下去了,免得使她更加烦恼,便拉着子车寻往外走了两步,道:“那我去安排吧,你休息便可。”
言罢,喻殊白就拉着满脸不愿意的子车寻走远了。
角落里,居简行看着谢晚宁难掩忧闷的面容,想了想,转身离开了。
辞也跟在居简行身后,道:“主子去哪儿?”
居简行敛下眉眼,轻声道:“备马,去城北。”
辞也闻言了然,跑去牵了两匹好马过来。
居简行翻身而上,两个人一同去到了城北。
城北处是一个集市,市面上来来往往的,有京都本地的商人,也有外地来的贩子。更重要的是,由于京都繁华,有不少胡人也来此做起了生意。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居简行安置乌善的地方。
胡人善乐善舞,一进集市,大老远就可以听见胡人歌舞的声音,喧嚣吵闹,但并不引人心烦。
辞也有些警惕地环视四周,认真道:“主子小心,这附近人太多,也许其中藏有刺客。”
居简行嗯了一声,注意力却不在警惕周围人的事情上,他驾着马默默地往乌善的家走。
只是看着乌善的房子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近,他的脑海里就忍不住闪现出以前的种种片段。
有下手杀王子和的,也有乞求谢晚宁原谅的,更有在谢晚宁走后,他在精心给王子和等人布下的陷阱之中,发现乌善的场景。
难怪王子和一行人在淌过这些么陷阱之后,依旧能留有大部分人马。
原来是他们在来荒山的途中遇见了乌善,让乌善以身体去试每一个陷阱。
乌善若是不肯,一鞭,落在脸上。还是不肯,又是一鞭落在侧脸。直到乌善被推着往前走,一步步,一个个,最终力尽昏迷在最后一个陷阱之中。
思绪翻飞之间,居简行攥住缰绳的手不由收紧了,垂眸道:“本王真的做过很多的后悔事。”
他的声音很小,近似于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辞也说。
“无论是乌善还是如今的种种,本王做错了许多。”
这些错误不仅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折磨着他,也将谢晚宁从他的身边越推越远,如今他藏着不敢露面,便是简单地接触也要戴面具隐藏面容,甚至只是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都做不到。
他现在只能站在暗处,看着子车寻、喻殊白甚至是邵暮蘅他们光明正大地围在她身边,说说笑笑。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需要强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会冲出去,将她再度抢回来,不论以何种手段。
居简行垂下的眼眸中翻滚着许多情绪,阴暗、偏执、阴郁,宛如一场极恐怖的风暴。
他攥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手背青筋爆起,仿佛在强行忍耐着些什么。
片刻后,他才将这几近于失控的事情收敛了回来,轻轻地喘着气。
“罢了,多说无益。”居简行声音喑哑:“辞也,你去拿胡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