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忽地想起什么,扑过去抓住燕长风的领口,“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那日簌簌说与你单独说话,是你带她跑出去的,是你,一定是你!”
这帽子若是扔过来,那便是天诛地灭的大罪,可是燕长风丝毫不怯,反而直视回去,甚至眼底带着些许的沉怒,像是在看一个发疯的,不懂事的小孩子。
“陛下节哀……”
可最终,他还是只说出了那句话。
燕臻像是被人从头顶劈了一掌,浑身震颤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不会的,不会的。”
伺候左右的宫人都怕他一时冲动,直接一剑把燕长风砍了,惶恐地请他冷静下来。
但燕臻没有理会,他连看都没有看旁人一眼,就那样握着那条仅剩的腰带跌跌撞撞地闯进废墟之中,在坍塌的花萼楼里坐了整整一晚上。
他的脚边也摆着一具蒙着白布的焦尸,隐约能看见碎金色的布。
那是陶令仪昨晚出席宴会时穿的宫装样式,已经被烈火吞噬的只剩碎片。
底下人已经翻找了无数次,可是因为火势太大,楼中没有半点活人的痕迹,更重要的是,宫人检查过,说是有酒助燃,才会一下子腾起那么大的火势。
所以,是簌簌自己点的火。
他忽地想起昨晚簌簌对他说的话——
“若是回到一年前,你会怎么样?”
“不会醉的,不是还有你在我身边呢嘛。”
“……你曾经恨我,折磨我,甚至将我看做棋子。”
“祝贺不了表哥状元及第,就祝你生辰大吉,长乐万岁。”
“总归爱恨都已过去,我们两清了。”
……
昨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就隐约觉得不对,可他昨日喝了不少酒,难得松懈了精神,看着簌簌笑眼看他,心思不自觉就有些恍惚。
他以为她只是放下了这一切,当真想要与他从新开始了,却没想到她其实始终没有放下过。
她是那样的恨他,要在他生辰之日,一把火烧掉他所有的幻想。
“陛下,该上朝了……”
薛呈颤颤巍巍地上前提醒,生怕燕臻在这个关头会迁怒于他,不想他只是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后撑着地面起身,踉跄着走下台阶。
“陛下……”
薛呈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要上前却又不敢,最后只能稍远几步地跟在后面,眼看着他一路走回长乐殿,期间沉默着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早朝时间已经过了,薛呈看燕臻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挥了挥手,让底下的小太监去前朝通传。
一场大火烧干了花萼楼,朝中大臣皆有所耳闻,更何况后宫里唯一的贤妃娘娘也葬身火海。
谁都知道陛下的情深,今晨聚在紫宸殿,就是抱着关切和担忧的念头,只可惜燕臻根本没有露面。
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听到内监的通禀,朝臣散去,唯独走在最前的孟思源故意落后几步,同另一侧的随王燕长风并肩,与他并行。
“王爷……”孟思源开口,欲言又止。
燕长风偏头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孟公想问什么?”
孟思源斟酌许久,还是问了出来,“娘娘她……”
燕长风冷声道:“贤妃娘娘已经仙逝,孟大人,想活下去的话,还是要先管住这张嘴。”
孟思源一怔,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燕长风已经扬长而去,他立在甬道上叹了口气,而后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朝宫门走去。
长乐殿。
燕臻没有叫人进来伺候,他独自迈进长乐门。
院落宽敞但空荡,绕过影壁,满院的秋海棠盛放,墙根底下有新植的蔷薇架,艳丽的花瓣簇簇,挤挨在藤蔓上,爬满了正面的红墙。
蔷薇架前扎着一个秋千,此时正好有风吹过,飘飘晃晃。
燕臻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伸手一推,空荡荡的秋千飞起又落下,他一时有些恍惚,好似看到了翩然如蝶的簌簌。
这个秋千,是两个人刚成婚的时候,他吩咐连晖在庭院里扎的,那时他初登基不久,白日时常没空,只要晚上才能陪她,两人能相处的时间并不算久,他怕她自己待着无趣。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仿佛那一段日子,才是两人最亲密最没有顾虑的时候。
后来她恢复了记忆,平日里甚至都不怎么愿意说话,更是很久没有坐过这秋千架了。
她不高兴,他一直都知道。
他总觉得,一切都会回到从前的。
可他却忘了,原本的美好回忆,也不过是因她失忆而起,黄粱一梦,终究会有醒来的时候。
他的簌簌早就清醒,他却沉溺其中,不愿去想。
燕臻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往两人日常所居的正殿走去。
里面的摆设布局,一切都和从前一样,燕臻处处的翻过,就是想找出一点蹊跷奇怪的地方,以此证明她是早有预谋。
她没有死,只是跑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殿内什么都没多,也什么都没少。
就连那日她摘下的珍珠耳坠还搁在妆台之上,仿佛在等她的主人。
可是燕臻知道,等不来了。
他疲惫地撑着桌子,跌坐在桌前的绣凳之上,挺拔的脊背弓起,他疲惫地伏在了桌上。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思索最近发生过的事。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如他所掌控的那般,唯一一点意外,就是那日燕长风与簌簌的见面。
他不屑于偷听墙角,因此并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她托了燕长风帮她?
不,燕长风又不是疯了,怎么会帮她?
更何况,随王府一直都有他的眼线,若是有所动作,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近来的禀报,燕长风除了在六部就是派人去搜寻许云禾的下落,并无异动。
可是除了燕长风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在簌簌身边的安排还有任何疏漏。
紫苏是他的亲信,也有功夫,连她都……
燕臻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
分明昨晚的时候,她还穿着一身绝美的宫装,坐在长阶之上对着他温柔浅笑。
如今却只余一具焦黑的枯骨,连她送给他的一身锦袍也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簌簌她,她当真恨她如此,宁可点火自戕,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也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好……”
燕臻握紧掌心那根仅剩的腰带,竟然笑出了声。
他就这样走出了长乐殿,薛呈立刻上前,“陛下……”
燕臻说:“取酒和火把来。”
薛呈一愣,却见燕臻锐利的视线狠狠盯着他,再不敢犹豫。
几个小太监被吩咐着将清酒泼了满院,燕臻握着那火把,朝着木质的秋千架送去。
“簌簌……”
“你既然这么千方百计地想要离开,朕就如了你的愿。”
什么都不必留了。
他伸手点燃了秋千,火势腾烧而起,半人高的火苗似乎能吞噬这世间的一切。
燕臻退后半步,却没有立时离开,就这样看着火苗顺着花园攀上长廊,而后整间宫殿都被染成绚烂的赤红。
燕臻站的太近,灼烫的温度扑得他耳根生疼。
可他却没有要退后的意思,他低低笑起来,仿佛又见簌簌,扑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燕臻:你想离开,好,你竟然敢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死,一把火把你烧干净
第二天的燕臻:簌簌……我要我的簌簌……
这两天更新不太规律给大家道歉,明天一定准时保量(跪下)
第47章 江南
谁也没想到, 燕臻一把火把长乐殿烧了。
自始至终,他就那样冷眼看着,看着两人相处一年的痕迹在火苗的吞噬之下消失殆尽。
她想离开。
无论她有没有葬身于花萼楼之上, 她费尽心思闹成现在这样,都是为了从他身边离开。
既然这样, 他又何必再去探究缘由?
她想走就走好了。
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从来没有来过。
这世间这么大,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燕臻冷嗤一声,将手中的火把扔进火堆里,而后对一旁急得满头是汗的薛呈吩咐道:“等主殿烧完,就叫人饮水救火吧。”
薛呈连忙应是, 便看着燕臻转头离开, 他随手找了个小太监吩咐一通,而后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他看着燕臻孤高的背影, 知道自家主子定然是接受不了眼下这种脱离掌控的局面。
他如今也跟在燕臻身边十几年了, 从当初燕臻还在掖庭宫的时候,就跟着他了, 自然也知道自家主子的心结在哪。
从九岁起, 他就已经能够为自己做决定了。
犹记得当年与随王初遇, 他费尽心力打探了随王的过往经历, 知道他想要照顾许云禾, 却因为身份原因不得常见,于是特意把许云禾换到自己身边做婢女,以此换取和随王的联系。
而后杀皇后、杀太子, 低头换取陶郁林的信任, 再后来以骊山设伏。
他走得每一步都在自己的料想之中。
因为他天生就是上位君主, 是要掌控一切的人。
所以在面对贤妃娘娘的时候, 他才会那般费尽心思地将她囚在她的身边,甚至不惜消去她的记忆,折断她的傲骨与翅膀。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她还是逃了。
第一次逃跑他尚且因为被挑战了权威而暴怒追回,再将她更严厉地惩罚一遍。
可是如今第二次,她又走了。
薛呈忍不住猜测,或许陛下的心中,恼羞成怒更多吧。
为了遮掩这个事实,他宁可一把火把长乐殿烧了,从而告诉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他们的陛下是何等骄傲强势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个一心想要离开的女人再耗费半点心神。
果然,燕臻回到紫宸殿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笔写一封问罪的谕旨——
自然是写给燕长风的。
燕臻思来想去,仍旧觉得这件事与他脱不了干系,就算无关,也定然和许云宁有关。
他从前就是过于信任他,觉得他是一个知道分寸的聪明人,以后再不会了。
薛呈收下圣旨,不免还要问到陶令仪的丧事。
燕臻攥了一下桌角,冷声道:“她既然想走,朕还要以贤妃之名为她下葬不成?”
于是,第二日,整个长安城都知道那位原本备受宠爱的贤妃娘娘以庶人的身份下葬,并且连个体面的丧仪都没有。
而当初将贤妃娘娘送入后宫的随王也因此受责,不仅被罢免了朝中的一切官职,且收回了随意进出宫城的令牌,被下旨在王府闭门思过。
这般大怒,不知那位贤妃娘娘是犯了什么大错。
不论是朝臣贵戚,还是街头巷尾的小老百姓,都在悄悄猜测,但是谁也不敢把这件事放在明面上提,只怕这件事犯了皇帝忌讳。
-
即使陶令仪远在山南道,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知道,以燕臻的敏锐,定然是对燕长风有所怀疑,但是她也相信,以燕长风的手段,能够将一切都处理干净。
而她如今能帮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走远些,再走远些。
“晴岁。”陶令仪扒着浴桶的桶壁,对着外面唤了一句。
晴岁是她在唐州牙行买来的一个小丫鬟,今年十四,性子活泼,机灵懂事,如今一路照顾她。
“哎!”晴岁隔着屏风应了一句,“小娘子,您要什么?”
听着她活泼明亮的脆嗓,陶令仪不由得也高兴几分,她浸在水中偷偷勾了勾唇,而后吩咐道:“你同阿英说一声,咱们明天早上就启程离开了,让她多去备些干粮。”
阿英是她在山南道买下来的一个女护卫,个高会武,沉默寡言。
“是。”晴岁答应着,去楼下找阿英了。
陶令仪在热水中泡够了,起身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襦裙,在桌边等着她们回来。
没一会儿,阿英和晴岁一前一后地回来,手里还端着热乎的饭菜。
陶令仪看着摆了满桌的吃食,笑着道:“一并坐下吃吧。”
她一向没什么架子,同自己的这两个下人也不讲究太多规矩礼数,毕竟是要一路相依为命的。
晴岁和阿英都习惯了她的温和,此时听到也没有拒绝,一左一右地坐在了陶令仪身旁。
这十来日的相处,也足以摸清陶令仪的喜好,晴岁给陶令仪盛了一碗浆水粥,而后问道:“小娘子不是说要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吗,怎么明日就又要启程了?”
其实无论在哪,对于陶令仪来说都没什么太大区别。
她之所以想在山南道多待些时日,就是想调理调理身体。
毕竟她的身体不向不好,但是上一次她就是松懈了警惕,才被燕臻捉住,这次她一定要吸取上次的教训,先一鼓作气地往远处使劲跑再说。
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对晴岁两人说,只道是想去更暖和的地方。
晴岁和阿英自然也不会再多嘴置喙,毕竟对于她们来说,陶令仪才是主子,唯一的主子。
山南道再往南,就是陶令仪从前日日期盼的江南,那里比长安暖和许多,
毕竟眼下已是暮秋,也该入冬了。
大雍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开朝□□皇帝曾是前朝的骁勇悍将,因此这一百多年来,皇室一直有秋狝冬狩的传统。
只是永元帝在位时,因为在榻上卧病多少年,这秋狝也跟着中断了多少年。
如今新帝即位,大家都盼着跟着年轻的陛下去秋狝,却不想今年仍是空下了。
因为燕臻病了。
自从贤妃下葬之后,燕臻便再也不进后宫,夙夜都扎根在宣政殿之中,便是连紫宸殿都不怎么回了。
这十几天下来,宣政殿的蜡烛能比从前多耗费几百根,薛呈想劝又不敢,臣工来劝却又不得面圣,从前唯一还说得上话的随王殿下又被锁在王府里闭门思过,彻底是没人能劝上一劝了。
于是,燕臻就这样将自己埋进繁杂的朝政之中,膳食也不怎么用,晚上更是连榻都不回,疲了困了就在御案前头歪一会儿,一日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够。
虽然燕臻一向身强体壮,但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这般折腾。
终于,在陶令仪离开的第十一日,燕臻在宣政殿晕了过去。
彼时刚下早朝,朝臣还一个没退,就这样看着燕臻晕死在御座之前,险些吓得集体短命三年。
毕竟大雍才刚安定下来不足半年,谁也不想再体验先帝朝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