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燥郁已经慢慢平静下来,酒气和醉意也被完全洗净。
燕臻倚坐在轿撵上,左手轻轻按压着酸胀的眉心,另一只手拨弄着掌心的青玉珠串,垂落的流苏轻扫着他的手腕内侧,似乎是在抚弄他狂跳不止的脉搏。
“薛呈。”他忽地开口。
薛呈跟在一旁,冷不丁听到主子唤他,还不自觉怔了怔,而后连忙应声,“陛下何事吩咐?”
燕臻沉声问:“朕让你去查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薛呈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忙回禀道:“回陛下,奴婢已安排暗卫去仔细探查,目前还未有什么蹊跷。”
他说着,见燕臻甚是不悦地皱了皱眉,又补充道:“倒是随王殿下,在三个月前拜访过一次孟公。”
燕长风在朝中任职,与诸位近臣一向走得不近,却也不算远。
燕臻疑心重,一直有派人盯着随王府,但是对于他和朝臣间的来往也不是严苛禁止。
且燕长风一向知道分寸,与朝臣往来也从不去踩燕臻的底线。
因此,尽管燕臻早知燕长风曾登过孟宅大门,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此时薛呈单独提起这事,燕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思路。
燕长风是个聪明人,一向不会落人话柄,若是簌簌之事他当真插了一脚,会不会去借孟思源的力呢。
燕臻眯了眯眼睛,眼底有戾气闪过。
翌日。
这段日子燕臻一向勤勉,每日恨不得将自己锁在宣政殿书房,这日下了早朝之后却没有留下任何一位臣工,推说身子有恙回紫宸殿去了。
半个时辰后。
一辆低调的马车行出承天门,穿过朱雀大街,听到了随王府的侧门。
有护卫上前拦阻,却见车夫亮了亮掌心的令牌,霎时跪倒一片,马车畅通无阻地行进王府,一直到随王所居的寒松居才停下。
庭院里已经跪满了人,燕长风着一身家常衣袍跪在最前,“罪臣见过陛下。”
驾车的连晖撩开车帘,而后主动推到马车后面。
燕臻同样穿着一身低调的常服,他缓步走向马车,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在最前面的燕长风,却没有叫起,而是道:“朕有话想同皇叔单独谈。”
王府的下人都很有眼色,闻言立刻躬身退下,至于两位主子在庭院中交谈。
燕臻走近几步,盯着燕长风恭敬的身影,冷笑着开口,“朕从前以为,皇叔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竟是朕看走了眼。”
“皇叔,”燕臻没有拐弯抺角地试探,单刀直入地问道,“放着好好的随王不做,何苦来试探朕的底线?”
他的目光如刀似剑,似是在寒潭中浸泡多年,扫过来的时候尚带着冷冽的冰寒,以及上位者习惯的权势威压。
从前,燕臻一贯都是带着温和的面具,便是穿着一身尊贵的龙袍,他在多数朝臣的眼中,仍旧是温和如玉的贵公子,而不是杀伐恣睢的君主。
可是自从陶令仪离开之后,他再没有精力,更没有耐心去维持这些,温润的表皮撕开,他是一头年轻而暴戾的猛虎。
燕长风自问是了解他的,所以对于他此时的态度并不惊讶,甚至没想着能够瞒住燕臻多长时间。
毕竟他做的可不是什么小事,而是从皇宫里偷了一个大活人出来,那个人还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宠妃。
“簌簌没有死,是你帮了她。”燕臻的语气平静而笃定,“那日朕的生辰,花萼楼下有不少教坊司的女史,更有太乐署、鼓吹署的乐人在其中。而这些人都隶属于太常寺管辖,太常寺的赵满曾是孟思源的学生,他想在队伍里加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燕长风知道他今日来找自己,就定然是什么都查到了,因此并没有再辩解什么,主动认罪道:“臣欺君罔上,罪该处斩,请陛下降罪。”
燕臻看着他这幅坦然的模样,知道他定然早就预料到今天了,却没忍住皱了皱眉,质问:“你为何帮她?”
燕长风说:“陛下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因为阿宁,这是她离开京城前,托臣办的最后一件事。”
听到许云宁,燕臻也忍不住拧眉,“你当真要由着她离开?”
燕长风苦笑一声,“她想要的,臣无论如何也给不了,又何必再将她强留在身边?她不会愿意的,更不会开心。”
他的语气很轻,燕臻却禁不住怔了一下。
……何必将她强留在身边?
对于许云宁如此,对于簌簌,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她在他的身边并不快乐,这也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燕臻忍不住想到两人在卧龙寺初遇的原因,不正是因为陶令仪不愿意嫁入东宫,所以才大胆与荣九川私约吗?
她一直都不喜欢皇宫。
他分明知道,却还是不择手段地将她强留在身边。
但是簌簌一向都是倔强的性子,看着柔弱可期,实际上那身单薄的皮肉里藏满了不驯的反骨,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逃离他的掌控,哪怕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思及此,燕臻忽地问道:“她那么弱的身体,若是出了差错,没能从火里逃出来怎么办?”
毕竟那日在花萼楼点起的火可不是在做戏。
然而听他这般问,燕长风的眼睛里竟生出一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陛下当真要知道?”
燕臻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淡声道:“直说罢。”
-
两个月前。
陶令仪看向燕长风,“她说,只有你能帮我。”
燕长风不自觉地蹙起长眉,“娘娘想要什么?”
陶令仪毫不犹豫,“我要离开。”
燕长风听到她这般平静而坚决的回答,还以为是自己听差了。
却见陶令仪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那帕子上没有绣花,只有一方浅浅的令印,上书徽和二字。
燕臻一眼就认出这是许云禾的玉令,也在那一刻就明白过来,从许云宁最后进宫去见陶令仪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算到自己之后回进宫求见贤妃。
所以她故意留下令牌,就是想让他最后帮贤妃离开。
这算是许云宁最后一次求他帮忙,燕长风自然无法拒绝。
可他脑海中没有半点思绪,毕竟自从上次出事之后,燕臻将这位贤妃娘娘看管得更严。
却听得陶令仪主动开口道:“再过不久就是燕臻的生辰,彼时皇城之内进进出出,我可以趁乱离开。”
她说得没错,皇帝的千秋节当日,热闹程度丝毫不输给除夕之夜。
只是……
燕长风瞧着眼前女子冷静的面孔,忍不住道:“你想如何离开?再逃一次吗?”
陶令仪轻轻摇了摇头,“假死吧。”
她了解燕臻的性子,若是再次逃跑,只能更加激怒燕臻,若是让她再捉回来,只怕要被折磨得不死不休。
可若是假死离开,无论他事后能不能查出真相,都不会再去理会。
因为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去追究一个宁死都不愿屈从的女人。
燕长风知道她说得没错,又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因此也就暂且同意了她的提议。
可他毕竟是燕臻的亲叔叔,这些年两人之间也算有些互相扶持,惺惺相惜的情谊。
并且燕臻如何得到陶令仪,并且如何将她留在身边的过程,燕长风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他虽然无法苟同燕臻的做法,却也不得不承认燕臻是对陶令仪用了真情。
可这个被他深切爱着的女子,却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着离开。
燕长风神色复杂地问:“那日毕竟是他的生辰,你当真要在那一日让他失去你吗?是不是对他……”
对他有些残忍。
他心中是这么想的,却没有问出来,
陶令仪却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心中所想,不禁冷笑一声,回道:“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要逃离。”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中途出了意外,你当真死了呢?”
陶令仪听了这话却半点都不怕,甚至勾起唇角笑了笑,“在他身边,我连死都不能。”
……
燕长风并未遮掩两人间的对话,他知道,燕臻心里不是没有预料,只是始终不愿承认。
总归陶令仪也已经离开了这么久,他也不希望看到燕臻始终沉溺其中。
而他讲述的时候,燕臻就那样默然听着,整个人安静得有些可怕。
等到燕长风讲完,才听他喃喃了一句,“原来是她……”
他一直以为,假死离宫的办法,是燕长风想出来的。
当日陶令仪与他所说的那些话,送他的那一身锦袍,是她与他最后的诀别。
却不想,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她是故意的。
故意将她绣给他的衣袍烧掉,甚至不愿给他留下半点的痕迹和念想。
决绝狠心的人是她。
而他燕臻,自问冷情凉薄,却对一个娇娇女子,拿的起,放不下。
第51章 决心
离开随王府后, 燕臻没有立时回含元宫,已经快到午膳的时候了,街巷之间烟火气正浓, 燕臻不知走进了那个里坊,正听到街上叫卖栗子。
“新鲜香甜的栗饼栗子糕——”
燕臻抬手敲了敲车壁, “停车。”
连晖立刻停车, 燕臻起身下车,走到那叫卖栗子的果干铺子前头。
卖栗子的娘子难得见到这般一个出众的郎君,当即热情地说:“郎君是想吃栗子吗?”
燕臻淡声道:“要一份栗饼。”
“就来。”娘子应下,又道,“郎君稍等。”
说着, 嘱咐立在一旁帮忙的女儿打包一份栗子饼。
燕臻付了钱, 便主动让到一旁,看似是在等着那栗饼, 思绪早已飘远。
“这是栗饼, 上次表哥来吃了两块,这次我又做了些。”
“这是我为表哥亲手做的, 比另一碟少加了许多糖, 表哥尝尝?”
……
他其实并不多爱吃栗子, 只是觉得栗饼的口味尚可, 后来被陶令仪察觉, 她亲自下厨为他做过几次。
但实际上,他那时不是送给了燕长风,就是赏给了连晖等人吃。
而如今他想吃, 却也吃不到了。
他自嘲地冷笑一声, 接过那一包沉甸甸的栗饼, 隔着油纸还能感受到新出炉的温热, 一旁的连晖伸手想接,他却没有理会,就这么自己拿着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将燕臻隔绝在车舆之中,他剥开油纸,伸手捏了一块放入口中。
口感绵软,栗香满盈。
却不是燕臻想象的味道。
他忍不住平坦一声,将剩下的半块搁了回去,合上油纸包一并扔到了一旁的矮桌上。
“走吧。”他淡淡地吩咐。
连晖应一声,驾车穿过闹市,往含元宫的方向走。
燕臻仰面靠着软枕,闭眼假寐,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方才那个打包栗饼的小姑娘。
细瘦的身量,身上穿着一件不起眼的麻布裙。
其实燕臻完全没有看到她的模样,却忍不住因她而联想到了陶令仪。
那日在旬阳县时,他在宋家小院看到陶令仪的时候,她也是穿着那样的一件粗布衣裳,裙子素净的连花纹都寻不着。
一头乌发用最朴素的乌木筷子簪住,面上不施粉黛却铅华未减。
当时的他满腔怒意甚至压过了对她的思念,现在想来,她当时手上的那道口子,好像就是在厨房下厨时不小心碰伤的。
下厨。
那院子只住着宋家两个兄妹,所以,她离开长安的那段日子,会为宋家兄妹下厨做饭。
或许不止是下厨,他们朝夕相处那么久,他的簌簌或许为旁的男人做了更多的事。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
那么现在呢,她也不在京城,不在他的身旁。
现在他的簌簌,又是为谁洗手羹汤?
除了做饭煮菜之外,她还会不会为旁的男的弹琴做衣,与他言笑晏晏?
她那般娇美的模样,会不会也被旁的男人看去。
只想一想,他就要嫉妒得发狂。
决不允许,他决不允许。
燕臻闭着眼睛深呼一口气,搭在桌上的右手不受控制地蜷紧,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几乎要生生掰下桌角的一块木质镂空。
或许陶令仪真的很了解他,知道他是何等的骄傲强势。
可她却忘了一点。
自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无论是江山、权力,还是心爱的女人。
他不是燕长风,从不知何为退让。
他会找到她,让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连晖,从长安城开始,给朕一处一处仔细地查。”燕臻冷声道,“朕就不信,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还能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是。”连晖只听语气便知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应是。
燕臻一手扶额,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除了长安之外,先派些人往江南去,那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地方。”
-
陶令仪在饶州城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街邻相处融洽,只是这日常开销之下,银子流水似得往外花。
她不缺钱,却也禁不住这样的坐吃山空。
更何况她并不打算在一个地方长待太久,衣食住行要钱,路上车马也要钱,她总归还是要有银子进账的。
晴岁提议开个铺子,但陶令仪想着年后就要离开饶州,到时候店契交接容易生出事端,便算了。
可若是不开铺子,又能想出什么法子赚钱?
她颇有些苦恼,晴岁却说:“娘子写得一手好字,又会作画写诗,哪里还愁赚不到钱,便是奴婢也会点子不上道的绣活呢,多少也能卖写银钱。”
她笑着打趣,“连阿英都能去街上耍几个卖艺把式,总能有几文赏钱。”
阿英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而严肃地拍了拍胸口,认真道:“娘子放心,不会教您饿着的。”
陶令仪失笑,却也觉得晴岁说的没错,她自觉是个闺阁废物,只是因为当时在燕臻身边罢了,实际上抄书卖画那个不能赚钱,便是银钱少些,也总归不再是只出不入了。
翌日,她便带着晴岁和阿英上街,想看一看饶州城的闹市都在卖什么时兴的玩意儿。
这几个月,她除了医馆药铺,倒还真没怎么去街上逛过。
今日出门才发现,饶州城的市场面积不大,里头的热闹程度并不输长安的东西两市,且因为城坊限制没有那么严苛,甚至街巷里坊都占满了小摊小贩,吆喝叫卖声纷繁杂沓,斥满了热烈熙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