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呈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御医院的医监和医正集体候在紫宸殿。
为首的何医监诊脉之后,对着孟思源等几个近臣禀报道:
“几位相公放心,陛下并无大碍。”
“陛下只是长久不寐致使腰膝酸软,再加上这阵子劳累过度,消耗太深,才会忽然间晕过去。”
“待臣开了药,再卧床多休息调理几日,便能痊愈。”
但说是这样说,最后燕臻还是在榻上昏睡了近两日才醒过来。因着他后宫没有妃嫔,更没有子嗣,因此他病倒这两日一直都是孟思源几个近臣在紫宸殿偏殿歇下,主持大局。
而御前的宫人们更是日夜当值,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一日,薛呈正在一旁要替他擦手,正清洗帕子,便见搭在床沿边上的手指动了动,而后传来细如蚊呐的一声,“簌簌。”
薛呈离得不算近,没听见他说得是什么,却也瞧出他有醒来的迹象,把帕子一扔往外头去唤人,“何医监!何医监!陛下好像醒了!”
他这话一落地,就像是在沸水里扔了块石头,数道脚步声响起,几个御医和当值的朝臣齐齐往内殿跑。
外头窸窣杂乱,静卧床榻之上的燕臻却是浑然不知。
他陷入一场梦境。
梦中仿佛又回到他生辰那一日,陶令仪仍旧穿着那件水红勾金的宫装,坐在他的一旁,对他举杯道:“表哥,生辰快乐。”
他看着自己有些愣怔地看着她。
而后便听陶令仪接着道:“我知道,你也是我的表哥。”
她的声音娇娇柔柔,却又带着明显的笑意,“我心中的表哥,只有你。”
无人能拒绝心上人这般直白的情话,她朝他弯眉浅笑,杏眸分明那般纯净,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勾引。
燕臻情不自禁地朝她倾身,想要伸手托住她小巧的下颌,尝一尝她比樱桃蜜还甜的两瓣唇。
可是就在他马上就要碰到她的时候,并拢的指尖忽然燃起一团细小的火苗,窜动着要烧陶令仪的长发。
他一惊,连忙收手,可是已经太晚了。
那火苗先是蹦跃到陶令仪的发髻之上,一股清晰地,被灼烤之后的焦味钻入鼻尖。
而后是她精致华丽的宫装,被迅速吞噬成灰烬,陶令仪像是被谁困住了一般,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被烧。
燕臻想要替她扑灭身上的火,可靠近之后却发现自己才是纵.火之源。
他急得大喊,“簌簌,快,快用茶水把火熄灭!快啊!”
“簌簌,你怎么不跑啊?快躲开!”
陶令仪却满目疑惑,“不是你把我困住的吗?我怎么能动?”
燕臻一时哽住,竟然再说不出半个字。
而就在他愣怔地这一瞬间,陶令仪的下半身已经被火海吞灭,她就那样看着他,一双杏眸之中再无清浅笑意,而是满满的怨恨,“燕臻,是你害死我的。”
“我……”燕臻想摇头,想解释,可是指尖灼烧的痛感让他被迫清醒。
是他将人困在原地。
她跑不了,逃不开。
梦中的大火和现实中的景象逐渐重叠,燎人的火苗直窜上整个花萼楼,将他的凤眸之中都填满了滚烫的红色。
“簌簌,不要。”
他无用地喃喃着,却仍是只能原地看着,看着他心爱的女子,化作一团灰烬。
她那么瘦弱,那么尊贵。
本该是在春日里娇养的花儿,被人双手捧着,被用心的呵护着。
可她此时却要在烈火中承受煎熬。
簌簌,疼不疼?
他想追上去,却感觉眼前一黑,脚底踩着的方砖骤然迸裂开来,他沉沦深渊,甚至连最后的一点灰烬都碰不到了。
“簌簌——”
床榻上,燕臻猛地睁开眼,弱声唤道,“簌簌,回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十二点左右
第48章 警觉
燕臻这句梦话声音不算小, 榻旁围坐着不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贤妃娘娘的闺名,可是听陛下这般深情急切的语气, 也能猜到他是在叫谁。
面面相觑一瞬,最后还是薛呈赔笑着插了一句嘴, “劳烦何医监快些诊脉吧。”
这时, 旁的人也都反应过来,连声符合。
燕臻醒来便是看到这一幕,床榻旁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和梦中的景象没有半点相似。
“陛下,您可算醒了。”
孟思源苍迈的声音将他一下子拉回现实。
簌簌不在, 她已经走了。
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蜷了蜷藏在被褥里的指尖,厌恶得闭上眼睛。
“陛下……”
何医监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就听到燕臻冷淡地开口, “滚出去。”
“陛下,您……”
“都出去。”
燕臻不耐地重复, 谁都能听出他的不悦, 孟思源想了想, 给薛呈使了个眼色, 而后与其他臣工一并拱手告退。
榻前只剩薛呈一人伺候, 他正想要走到桌旁给燕臻倒水,便听得燕臻开口:“你也出去。”
薛呈一愣,不敢耽搁, 连忙应声退下。
殿内安静下去, 燕臻缓缓睁开眼睛, 透过轻薄的帷幔, 能看见外间的御座,金玉堆就,富丽堂皇。
那是帝王与权力的象征。
那才是他想要的。
燕臻告诉自己,那才是他想要的,而不是一个不断要逃走的女人。
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重复,可是一闭上眼睛,全都是少女的如花笑颜。
深呼一口气,他唤道:“薛呈。”
就候在门口的薛呈立时道:“陛下,您有何吩咐。”
燕臻强撑着坐起身,“更衣。”
薛呈一愣,连忙进前劝道:“陛下,您的身子未愈,不能……”
燕臻凌厉的眸子一扫,“你在教朕做事?”
薛呈被这话惊得一身冷汗,连忙跪地请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燕臻不耐烦地扯了一下领子,命令道:“叫人烧些热水,朕要沐浴。让孟思源在偏殿等着,朕一会儿有话要问他。”
-
早在听到燕臻梦里还在叫贤妃娘娘小字的时候,孟思源心里便充满了不安。
思绪不自觉回到一个月前,燕长风借着公事的名义登门拜访,提的却是那位贤妃娘娘相干的事。
“本王知道孟公是朝廷的忠臣,一心为陛下着想,近来因为贤妃娘娘的事,陛下实在有些荒唐,本王知道,不少臣子都因此生出担忧和不满,甚至因此怪罪于本王。”
燕长风倚坐在太师椅上,修长的骨节之间转着一个翡翠扳指,看不出情绪喜怒。
孟思源坐在次位上看着他,不禁蹙了蹙眉,“那么,随王殿下今日大驾光临老臣的府邸,是意欲何为?”
燕长风笑着道:“孟公不必这般如临大敌的态度,本王一心为君,也不愿背上这个骂名。”
“殿下的意思是……”
燕长风缓声道:“既然陛下为了贤妃耽搁朝政,想要解决这件事,自然是要从贤妃娘娘身上下手。”
孟思源不明白,“随王殿下想要如何下手?”
“孟公何必同本王装傻?”燕长风挑了挑英俊的眉目,笑问,“像这样的祸国妖妃,在前朝史书之中都是什么下场?”
他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遮掩言语间的戾气。
燕长风一向是温和随性的,孟思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也被吓了一跳,惊道:“殿下不可狂悖,贤妃娘娘虽出身随王府,可是如今已是陛下的宠妃,那就是臣下的主子,您怎可这般……”
燕长风说:“为了这个女人,陛下不立后,不选妃,后宫没有女人,陛下便少有子嗣。”
“孟公,你不会不知道前朝是怎么亡的吧?就是因为子嗣不丰,太子无德,才被臣下抢了江山。”
“陛下少年英武,是我们大雍的希望,你难道想看着大雍的延续都断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吗?”
燕长风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且都踩在孟思源这等老臣最担忧的点上。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孟思源答应同燕长风合作。
一个宰相,一个亲王。
两人想要做些什么,并不难。
更何况他们挑选的日子还是在燕臻生辰当日,宫禁之中进进出出不下千百人。
而出事之后,燕长风也同他当初所承诺的那样,将事情结果自己承担。
但是孟思源当了一辈子忠臣,这会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心虚。
尤其是听到薛呈来通传,说陛下想单独问他话的时候,更是不安到了极致。
小内监送了茶水上来,孟思源没心思碰,起身在偏殿里走来走去,略显焦躁的踱步。
等燕臻沐浴更衣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他尚且有些虚弱,走路的时候都有些摇晃,薛呈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端来一碗药,“陛下,您还是喝完药再去吧,要不然身子真的撑不住,龙体要紧。”
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颤,却没想到燕臻竟抬手接了过去。
他大口将汤药喝干,往偏殿走去,孟思源正在不住地踱步,听到声音连忙转身,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燕臻何等敏锐,纵是现在精神还有些虚弱,也一眼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
当即蹙起剑眉,沉声问道:“怎么?可是朝中出了大事?”
孟思源一怔,连忙摇头道:“并不曾。”
燕臻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走到御座之上坐下,而后抬手示意他先起身,“这两日朕病倒昏迷,书房挤压了不少奏折,朕头疼看不下去,劳烦孟公同朕说说,这几日可发生了什么不曾。”
原是为了这个,孟思源松了口气,近几日发生的朝政大事迅速在脑海之中浮现,孟思源捋了捋语言,缓缓道来。
他无疑是一个称职的宰相,虽然身处高位,但是对于下面的小事也都了解甚清。
燕臻闭目听着,果然都是些琐碎平常的事,他稍稍放下了心。
同时又不免生出疑惑,既如此,方才孟思源怎么会是那副急躁,甚至有些不安的模样。
他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在孟思源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而后问了一句,“没有了?”
孟思源一怔,回道:“是。”
燕臻轻点了下头,“好,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还望陛下保重身体。”
孟思源拱手欲退下,然而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燕臻冷不丁唤了他一声,“孟公。”
不同于方才公事公办的肃然,而是一种渗到人骨子里的冷意。
孟思源不自觉地肩膀一颤,飞速地平复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常,“陛下还有事?”
却不知燕臻已经将他的全部的细微动作都看在眼里,搭在桌上的手指紧紧攥着,面上却温和一笑,“朕只是想说,这几日辛苦孟公了。”
孟思源猛地松口气,谢恩之后退下。
却不知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燕臻面上的那点子笑意已经尽数敛起,他屈指敲了敲桌面,“来人。”
薛呈走进来,“陛下。”
燕臻冷峻的眉眼睨着空无一人的殿门,慢声命令,“去给朕查查孟思源。”
-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落日余晖,陶令仪坐在乌船之中,一路顺流而下,两岸皆是掺着淡金的红光,笼住了碧波如洗的宽阔江面。
陶令仪推开长窗,打眼往外瞧,情不自禁地念出这句诗。
阿英和晴岁都在外头的露台上,一个做菜切鱼,一个正给陶令仪熬药。
只有她一个人在宽敞的船舱里,自在舒闲。
窗外景色甚美,她看了一路都不腻,只是天色渐凉,偶尔有凉风吹过,她被吹得双耳发红,连忙合上窗户。
正巧晴岁这时掀开帘子进来,“娘子,起风了,您可别吹着着了风寒。”
陶令仪笑着答应,然后问道:“咱们现下是到哪了?”
晴岁答:“咱们才刚出了江州的地界,怕是得明日午时才能到饶州了,今夜怕是也要宿在船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给陶令仪翻找厚实的衣裳,期间不忘关切道:“娘子晕不晕船?”
“无事。”陶令仪披上夹袄,颇有些得意地说,“别瞧我体弱,却不晕船的。曾经我和我的闺中朋友在露台上摆开瓜果糕点,就那样在湖里漂了许久,最后还抱在一起睡着了。”
她甚少提起过去的事,晴岁听着新鲜,便问:“那后来呢?”
后来……
陶令仪怔了怔,后来自然是被燕臻抱回了长乐殿,而后又是吃了好一通教训。
想到这些,原本的兴致突然一下子全没了,她垂了垂眼睛,说:“后来我也不知道了,当时睡着了。”
晴岁虽然话多些,却很有眼力见,一眼就瞧出陶令仪心绪不佳,自知方才定是说错话了。
她忙住了嘴,又去外间忙活去了。
陶令仪倚在窗边,却不是在想燕臻,而且想到了许云宁。
算起来许云宁已经逃婚几个月了。
不知道她是到哪里去了?
如今两人都不在京城,可有江湖再见的可能?
她不免又幻想着两人若是见面之后,便能携手游一游江南,总比从前在宫里时自在。
她认识的人不算多,许云宁算是一个让她牵挂的。
只可惜大雍地广人多,哪里有那么容易碰见呢。
她叹一口气,不再去想。
正好饭菜都做好,主仆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上用了晚膳,便分别去睡了。
翌日午时,船停靠在饶州码头。
陶令仪扶着晴岁的手臂上了岸,打量着饶州城的河景。
陌生却不让人生怯。
她离得长安越来越远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第49章 思人
走了十几日的水路, 陶令仪纵使不觉得晕船,也要饶州稍稍停留一段日子。
毕竟是三个女子,总住客栈不是办法, 陶令仪想了想,先在客栈歇脚, 然后带着晴岁和阿英到市场上找租房的牙郎想要租一间宅院。
最后敲定签下的是一件两进院, 对于陶令仪一行三人确实略大了些,但有一个垂花门遮挡,相比一进院更安全些,住的也更踏实。
且那房子坐落在较为冷清的北城,巷子间平静闲适, 东边有一同等的小院并邻, 其中住的就是这房子的房东,刚搬过去的那一天, 陶令仪亲自带着晴岁和阿英去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