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姝儿这次病得凶险,舒氏怕是腾不出手照顾她,您自己看着安排这丫头罢。”
老夫人应下,又念及宁姝卧病之事,忿忿吐了口气:“姝丫头底子弱,万一落了病根可不得了,都是舒氏那个毒妇,平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女儿都看不好!”
豫国公抿茶:“母亲,姝儿是为了来给您请安,才会在藤桥上落水的。”
老夫人:“……”
两人说话倒也没刻意避着宁嫣,宁嫣坐在外屋品食花胶粥,耳畔母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倒也颇有意思。
他们说着说着,竟从舒氏身上谈至晋国公舒家。
老夫人淡淡哼道:“说到底还是晋国公府势大。否则断容不得舒氏在咱们府中只手遮天,连几个妾室都不许你纳,自个儿又生不出儿子!”
“若再两年她肚子还没动静,我断是要为你再招妾室了,堂堂一个国公爷,府中就一房姬妾,像什么话!”
“再多纳几房开枝散叶,大不了按着莫姨娘那般,生出来将大人料理了便是。”
豫国公不耐的叹息:“母亲暂时少提这些罢,这府里数代袭爵、外强中干您是知道一些,可却不懂近来朝中的不太平。”
“半年前圣上后宫生变,四殿下生母兰氏谋害元贵妃双生子流产,那兰氏被赐死还没两日,四殿下就在京外遭歹徒围杀,至今尸身下落不明。”
宁嫣听至此处,黏稠的汤粥入喉,呛得她猛咳了起来。
一名年轻侍女好心为她拍了拍背,就听里屋豫国公沉声续道:“圣上至今仍在派人深查此事。虽没查出首尾来,但也在悬崖底找到四殿下残留血衣和无数箭矢,怕是被万箭穿身,又遭了野兽,连骨头都不剩了。”
老夫人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纳闷道:“这与晋国公府有何干系?”
豫国公有些疲累,敛眉解释:“朝中不少人都说四殿下之死,是晋国公府暗中动手。”
“虽说晋国公赶着雨夜跪到圣上面前,一口咬定此事与他无关。可他们舒家如日中天,为了替大皇子登上太子宝座多扫清一个障碍,也不奇怪。”
“眼下流言蜚语四起,加之晋国公府兵权在握,本就招圣上忌惮,他们在朝中日子愈发不好过了。”
“儿子依附晋国公府,自然也是如履薄,哪还有心思纳妾……”
宁嫣耳畔嗡嗡作响,两人话声渐远,萧南烛残弱的面色、前世少时厌悒的性情缓缓窜入脑海。
这便是事情原委么?
生母被赐死、十二岁陷身朝堂内斗、坠落高崖、万箭穿身、被迫掩埋身份在皇宫外游荡……
前世有关四殿下萧南烛的过往,京中之人鲜少提及,人们只知晓他自边关归京后英姿赫赫,无限风光,乃大燕的实权重臣。
宁嫣醉心于贵女圈的雅集小宴,更是从不曾听说这些朝堂秘辛。
所以萧南烛前世活得多辛苦?
那个性情孤僻的玄衣少年,死抿着唇、时常拢着狐裘孤坐在屋顶赏雪;
今生却选择蹲在她面前,陪她言笑晏晏,他望她的眼神永远温和清润,心底却压着多大伤痛?
宁嫣手中握着汤匙,花胶粥入口鲜甜,她心中却无端漫过一阵绵密的酸麻。
第24章
宁嫣自长康堂脱身时,豫国公和老夫人仍在暖阁内叙话。
暖阁外夜色空寂,风气清寒,宁嫣心绪却愈发燥闷。
她自豫国公不咸不淡的语气中,勾勒出萧南烛入宁府前的曲折遭遇,心中堵着块巨石般,没来由的难受。
“三小姐,天黑了,奴婢送您回百香居吧。”一名年轻侍女声音轻柔,手提着纱灯走至她身畔。
宁嫣仰脸报以一笑,抬臂接过她手中系穗子的灯杆:“不必劳烦姐姐,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侍女奉嬷嬷的令送她,哪敢由她一人折返,弯腰揉揉她的脸:“夜色瞧不清路,还是奴婢送您吧。”
“左右不过是在府里,我不会有事的,姐姐忙了一天,不想早些歇息么?”宁嫣眸底流转着心疼之色,软软推拒。
那侍女犹豫片刻,也不再多说什么:“那三小姐沿途小心,切莫靠近池塘,仔细别磕着。”
宁嫣颔首,黄澄澄的灯光晕着她圆润稚气的小脸,肤色细腻又温暖。
她转出长康堂院落,独自提灯朝南角偏院行去,打算先去瞧瞧萧南烛的境况。
这厢她缓缓走着,萧南烛则在偏院里与宁文斐谈论豫国公书房之事。
老夫人寿宴那日,宁文斐被赴宴官僚灌了不少酒。
当日寿宴结束,户部又传来急件,说是外拨边地的粮饷数额不对。宁文斐身负户部侍郎之职,酒劲儿还没过,便匆匆赶至官署察问情况。
一连忙了许多日,白日夜间皆歇在户部司,还时不时被圣上传召问话,竟不曾抽出功夫回宁府瞧瞧。
此刻偏院正堂内烛火幽幽,宁文斐苦着脸,一面烹茶一面吐苦水。
萧南烛坐在他对侧的小案前,耐着性子听完始末,又揉了揉耳骨,这才朝他案上扔出一张素笺:“别抱怨了,是晋国公那边的小动作。”
宁文斐唬了一跳,茶案上水炉咕噜咕噜冒着白烟,他捡起素笺拆开,就见两排笔锋凌厉的名字列于纸上,大都是不曾见过的名字。
“这什么?”宁文斐语气狐疑,抬眼望向神情疏淡的少年。
“晋国公大人野心勃勃,私下里不止卖官敛财。”
萧南烛垂目,不轻不重的说着:“他几名族弟在各州为官,手握重职,这是他们伺机私征田赋、强占土地的证据。”
宁文斐再度扫过名单,震惊不已:“这是你从我大哥书房里誊抄出来的?”
“并非书房,是暗室。”
萧南烛单手斟茶,解释道:“宁府书房下修有暗室,内设机关,里面金银两千箱,以及豫国公为晋国公府遮掩、经手的卖官证据都在里面,此事我会处理,你们不必费神。”
“你手上名单算是意外之喜,这些官员虽非晋国公麾下党羽,但全与私征田税之事有关,父皇最忌讳官官相护,你可交于三皇兄,着重留意此事。”
宁文斐捧着纸笺,激动的触翻茶盅,起身乱转:“甚好甚好,如此数罪并罚,一举扳倒晋国公府更有胜算了!”
话毕,他朝萧南烛肩上拍了一把:“此事结束,也算为你报仇了,不枉你辛苦躲这半年!”
萧南烛沉眸未语,茶盅抵在唇边,眼底掠过一丝郁色。
前世少年时,后宫生变,母妃涉入贵妃流产一案,被诬陷为主谋,于深宫自刎惨死。他回宫途中遭受伏杀,重伤濒亡。
外界流言纷乱,朝臣只当是大皇子母族晋国公府暗中下狠手。
仅有当事之人、以及极少数太子亲信知晓,是二皇子母族一党在京郊荒野截杀他、至他坠崖。
在他坠崖生死未卜之后,二皇子母族又偷偷造势,将此事嫁祸到晋国公府身上。
而太子在吏部辅政,正寻到晋国公大肆卖官的蛛丝马迹。若想迫使父皇对晋国公府下手,那他假死、坐实了晋国公府谋害皇子的罪名,再揭发晋国公府卖官之事,是最稳妥合适的。
因着这番缘由,前世晋国公府全族流放、舒妃与大皇子倒台之后,他为免欺君之罪,没有回宫。
而是在太子协助下远赴边关,十年后携战功归京,受封一等镇北将军之爵位。若非无意中被父皇识出身份,他甚至不愿认祖归宗。
而他压在心里的母仇,一直以为是晋国公府舒妃、抑或二皇兄一脉陷害所致。直到前世濒死之时,方得知自己无仇可报。
母妃非谁所害,人家甘愿顶罪,死得无怨无尤。唯一遗憾,不过是丢他一届年少孤子独留人世罢了。
萧南烛轻嗤,细长浓密的眼睫遮住眸中思绪,掌心摩挲着一块血色莲纹玉璧。
玉璧质感圆融,触手温凉,乃罕见的上佳绝品。
他把玩片刻,恍惚想到宁嫣白日受宁姝刁难的画面,眸中暗光涌动,昂首试探宁文斐:“斐大哥,我此番可算立大功?”
“自然!私征徭税可不比卖官罪名小,这份名单太重要了!”
宁文斐仍旧难掩激动,转了两圈,强逼着自己坐下。
萧南烛骨节匀称的手指扣在茶案,眸光深邃的望着他:“那可否讨些劳酬?”
宁文斐乐呵呵眯着眼,斟茶饮下:“殿下想要什么,尽管提!”
“先给我五千两银票。”
他话毕,宁文斐一口香茶连水带叶的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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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无星无月,如漆墨般深远幽冷。
宁文斐有桩公务急待处理,揣着素笺离开时,宁嫣正巧赶到偏院门口。
小姑娘身量娇小,双手提灯,昏昧的灯光映在她莹润白嫩的脸庞上,暖光融融,像个行于夜色的小仙童。
宁嫣也瞧见宁文斐,见他顿步打量自己,便主动凑上前福身行礼:“嫣儿问三叔叔安!”
小姑娘双眸灵动,声音软糯清甜,小脸白嘟嘟的似个雪玉团子。
宁文斐眨眨眼,心角顿时塌陷一块,蹲下身揉捏宁嫣的脸颊。
“你叫小嫣儿是吧?当真可爱喜人,你几岁啦?再叫声三叔来听听。”
宁文斐声音清朗,生着一双含情桃花目,笑容也如前世一般明净风趣。
宁嫣前生与他并无过多交集,从不曾挨得这般近,连忙扒拉他的手,又笑吟吟唤了声「三叔」。
“小嫣儿真乖!”宁文斐口中夸着,又不满足的揉揉她的鬟发,最后改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没想到我大哥还能生出这么可人的小闺女,你来这里做什么?怎没丫头婆子跟着?夜路这么黑,一个人被拐跑了如何是好。”
话至此处,院中响起一道突兀的少年声音:“你在干什么?!”
宁文斐两人齐齐怔住,就见萧南烛面色不悦,疾步行来。少年玄袍冷肃,踏出门槛,一把扯开宁文斐的手:“别胡乱摆弄她。”
宁文斐:“……”
宁嫣晶亮的眸中亦有诧色,朝萧南烛身边靠近一些,软声笑道:“三叔,我是来找小表叔玩的。”
宁文斐恍悟,前段日子,萧南烛嘱咐他帮衬着这位新入府的小庶女来着。只是近两日户部司杂务繁多,他刚上任忙得头昏,一时给忘了。
如此想着,宁文斐略有些不好意思咳了声:“那你们二人作伴吧,小嫣儿,三叔叔公事在身,改日回府瞧你。”
宁嫣乖觉点头,抬手揉了揉脸蛋,暗道还好萧南烛出来的及时。
不然她怕是要被这位三叔当成包子搓圆揉扁了。
宁文斐犹觉不够,又瞧了眼神采郁郁的萧南烛,笑道:“嫣儿啊,你替三叔多陪陪你这位小表叔,可别嫌弃他。”
“他年纪虽小,性子却极差,又闷又冷又凶,还不爱说话。”
“不仅不爱说话,他平时也不会笑,若欺负你,你也别怕,他对谁都这样,总是一张嘴就……”
“你该走了,”萧南烛蓦地开口,声色清冽,目光凌寒盯着他,“你怎么还不走?”
“……”宁文斐语气生生顿住,见萧南烛面色不善,暗笑这小子到底是个少年人,性子忒稚嫩,听不得旁人道他的不是。
“好好,那我先走,嫣儿,三叔叔改日去看你。”宁文斐直起腰,朝宁嫣眨了眨眼。
“嫣儿拜别三叔。”宁嫣甜甜应下,又向宁文斐屈身福礼。
宁文斐白袍轻扬,潇洒离去。
宁嫣回身瞧萧南烛,就见萧南烛死盯着宁文斐身影,眉川轻拧,玄袖下拳头紧紧攥着,一袭单薄长衣凛凛如冰,衬得肩背瘦削又倔强。
宁嫣只当他被宁文斐的话刺伤,不禁心中酸涩。
前世她看不透,只顾着怵他杀气重、脾气冷。
现下却渐渐明白,这小公子连一只无人问津的大白狗都愿耐心投喂、悉心照料。
若非年少时经历诸多不幸、颠沛流亡,他怎愿凶神恶煞的防备周边意欲亲近之人,怎愿如刺猬般竖着爪牙、包裹自己不堪的过往?
宁嫣轻轻仰脸,抬手去拽萧南烛的袖摆,目色愈发柔和:“小表叔,咱们进屋好么?”
萧南烛垂首望她,这才发觉夜间寒气砭骨,她现今终归是六岁稚童的身子,脸颊红扑扑的,怕是被冻着了。
“好,咱们进屋再说。”萧南烛接过她手中纱灯,牵着她行至正堂。
正堂内清简依旧,一轮壁月映着寒枝自窗棂透入墙壁,树影飒飒摇曳,送入一室清寒冷气。
宁嫣在楠木桌边寻了张软椅坐下,萧南烛「吧嗒」关窗,又斟茶过来,温声起唇:“嫣儿,先喝杯水暖暖身子。”
宁嫣接过茶盏,轻轻一抿,浑身舒畅。
萧南烛撩袍坐至她身侧,微微思忖道:“嫣儿,这么晚来找小表叔有事么?”
宁嫣一噎,捧着茶盏又抿了口香茶。
她骤然得知萧南烛过往经历,一时心生不安罢了。
只是眼下有意劝他莫因过往之事心生困顿,以致于弱冠成年后如前世般冷郁、阴沉,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宁嫣目光辗转,忽而瞥见萧南烛右掌间仍旧裹着那条满绣赤色软带,忙探出脖子:“小表叔,你没有自个儿处理伤口么?”
萧南烛正凝目瞧她,闻言瞥过手间蝴蝶结,轻掩衣袖道:“无碍,一时给忘了。”
宁嫣眉间略有责备之色,跳下椅子踱至他跟前,拉起他冷玉似的手掌左看右看:“血流在你自己身上,如何能忘了?还痛不痛?”
萧南烛冰凉的指尖覆上一双暖乎乎的小手,瞧着宁嫣低首蹙眉的紧张劲儿,他微微愣怔,话至嘴边转了个弯:“痛,很痛。”
“先前不曾察觉,眼下不知怎么,如利刃削骨,越来越痛。”
宁嫣瞟他一眼,有些不对劲,又不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只好当做他身上伤患太多,一时挨不住疼,轻吁道:“小表叔平日也该注意些,若再受伤,记得及时处理才好。”
萧南烛压下唇边笑意,颔首应是。
宁嫣往他掌心呼口热气,想起前世自己被碎瓷片刮破手,在这里找来了伤药,便昂首询问:“小表叔,此处可有纱带、金创药么?我帮你重新包扎好不好?”
萧南烛自然也记得前世之事,眸光掠过一缕异色,应道:“嫣儿稍等,小表叔去找找。”
不消片刻,萧南烛拎来一只黄花梨药箱。宁嫣将它摆至软椅上,有条不紊的掀开,一点点为他擦拭伤口干涸的血迹,又轻轻敷上药粉。
其间,她见萧南烛面色如常,未觉痛意,便闲聊似的问他:“小表叔,你听过当朝四皇子吗?”
萧南烛指尖轻动,药粉撒偏了些,宁嫣暗道自己戳中他秘密了,抬脸朝他温柔微笑:“我来这里之前,在长康堂听父亲提到他了。”
“小表叔不曾听过,”萧南烛摇摇头,声音浅淡:“嫣儿为何忽然提及此人?”